![]() 張智輝 場景:雪花飛舞,春寒料峭。公元1077年初春,濟南老城墻門口,三位風神瀟灑的少年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著。 “嗒嗒”馬蹄聲由遠而近,一位滿面征塵不失風度的中年男人翻身下馬,高個少年眼前一亮,邊跑邊喊:“伯父——我們可把您盼來了!”三位少年拱手彎腰,行拜見禮,中年男人疼愛地將他們摟在懷里,用略帶沙啞的聲音,一一猜著他們的名字:遲兒——適兒——遠兒,眼眸噙滿喜悅的淚滴。忽然,中年男人問:子由何在?高個少年稟報伯父,父親兩個月前進京述職。中年男人先是一怔,繼而,一聲嘆息,悵然若失。 這真真切切的一幕,就發(fā)生在北宋神宗熙寧年間的齊州(濟南),風塵仆仆的中年男人就是千年文豪蘇軾,在雪中迎接他的就是其胞弟蘇轍的三個兒子蘇遲、蘇適、蘇遠。此行,是蘇軾從密州(諸城)趕往徐州赴任的途中,順道看望弟弟一家人。 對蘇軾首次濟南之行,不僅史料詳實可查,蘇軾在詩文中也數(shù)次憶及那一幕幕溫暖而感人的片段。 緣起——濟南何在暮云多 風起于青萍之末。 北宋時期,濟南就以山水之美名滿天下。蘇轍于1073年“聞濟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自請而來,任齊州掌書記。 《濟南通史 宋金元卷》記載:“到神宗熙寧時,蘇轍出任齊州掌書記,蘇軾則知密州,并兩次經(jīng)過濟南?!?/span> “四海一子由”,蘇轍的到來,牽動了遠在杭州任通判的蘇軾。任期一滿,蘇軾奏請神宗“以轍之在濟南也,求為東州守?!碧K轍《超然臺賦序》。東州就是京東路,統(tǒng)領密州、齊州等八州;他甘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蘇軾《超然臺記》;他在《密州謝上表》中坦言:“請郡東方,實欲弟昆之相近?!被掠螣o定,羈旅南北,親情是撫慰心靈的良藥。 天遂人愿,蘇軾于1074底年來到與濟南數(shù)百里之隔的密州任職。事有湊巧,當時密州蝗災嚴重,“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齊州(濟南)正是“大旱幾歲,赤地千里”。 一心“致君堯舜上”的蘇氏兄弟全身心投入了賑災救濟工作,遲遲未能會面。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在詩人的筆下,則是幸福的憂傷。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自杭州赴密州途中,蘇軾馬上賦詩,以陸機、陸云自比;“休對故人思故國”,密州“超然臺”(蘇轍命名)上蘇軾暏物思人;寫于密州的“兼懷子由”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成為中秋祝福的千古絕唱。 “平野水云溶漾,小樓風日晴和。濟南何在暮云多。歸去奈愁何?”極目遠眺,原野平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那樓頭風和日麗。西望齊州,盡是離愁,“暮云多”讓詩人淚朦朧眼朦朧?!皻w去”則指此前二人相約“夜雨何時聽蕭瑟……慎勿苦愛高官職”。1076年九月,蘇軾寫下《畫堂春 寄子由》。 如果說蘇轍來濟是山水為媒,那么,蘇軾來濟更多的是親情召喚。 有才有愛的人,永為世人愛戴! “不思量,自難忘”“天公為下曼陀雨”“每逢暮雨倍思卿”。詩人對親人的思念,雖經(jīng)千年,仍直抵人心魅力不減。 為什么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蘇東坡,人性之美成就了詩神。誠如林語堂先生所言,蘇東坡“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厚敦柔”。 奔赴——憶過濟南春未動 馬蹄嗒嗒,雪地泥濘,蘇軾姍姍來遲。 有人推測,這是蘇軾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信息不暢,路遇大雪,旅途受阻,在濰州(今濰坊)度過了除夕,初一雪剛停便立刻上路,結(jié)果再遇大雪,只能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雖沒能見到心念已久的弟弟,蘇軾的心情應是愉悅的。征途漫漫,人馬疲憊,他遠遠望見了迎接他的蘇家孩子們,蘇遲、蘇適、蘇遠三個侄兒恭立雪中,翹首企盼,等候伯父的到來。兩家人終于相聚了,杯盞交錯,共敘家常,其樂融融,這足以重溫蘇家久違的暖意。 “憶過濟南春未動,三子出迎殘雪里。我時移守古河東,酒肉淋漓渾舍喜?!薄秾⒅馏尴燃倪t適遠三猶子》。多年后,他回憶當年赴濟場景,字里行間盡是滿滿的喜悅和感動。 初見——濟南春好雪初晴 蘇軾首次濟南之行,有遺憾也有驚喜。 蘇軾與蘇轍兄弟,“唐宋八大家中”有其二,兩位“大咖”失之交臂,文壇少了一次 “雙星會”,濟南少了一場文化盛事。 瑕不掩瑜,幸好的是,時任齊州知州的李常(字公擇,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的舅父),是蘇軾故友。兩人志趣相投,“相好手足侔”。 三年前曾有過一次激動熱烈的相會。老友久別重逢,喜不自勝,他們話往昔歲月,吐心中塊壘,歡飲達旦,詩酬唱和。 “敝裘羸馬古河濱,野闊天低糝玉塵。自笑餐氈典屬國,來看換酒謫仙人?;掠蔚教幧砣缂?,農(nóng)事何時手自親。剩作新詩與君和,莫因風雨廢鳴晨?!彼枋龅诌_濟南時的窘態(tài),裹著破氈,騎著瘦馬,忍不住想起了在北??曙嬔?、饑吞氈的蘇武前輩。他以李白自喻,慨嘆宦海沉浮,與老友互訴衷腸。 “夜擁笙歌霅水濱,回頭樂事總成塵。今年送汝作太守,到處逢君是主人。聚散細思都是夢,身名漸覺兩非親。相従繼燭何須問,蝙蝠飛時日正晨?!蓖虏豢盎厥?,聚散皆是夢?!吨翝?,李公擇以詩相迎,次其韻二首》。 透過這珍貴的詩文,可以略略感受946年前濟南那個空氣里都彌漫著詩意的春天。 名滿天下的蘇軾,所到之處皆詩意。 在此期間,蘇軾曾與李常策馬暢游龍山,欣然寫下《答李公擇》:“濟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時作陽關斷腸聲。” 雪后初霽,春光正好,摯友想伴,策馬揚鞭,來到濟南城東龍山鎮(zhèn),心情豁然開朗。 “馬足輕”應脫胎于王維“雪盡馬蹄輕”, 與“雪初晴”相照應,即景即事,借物寫人。后兩句溫馨中有戲謔,以“請客對主”的巧妙技法,道出與老友的惜別離,情趣盎然。 倘若做天馬星空地設想,“蘇軾縱馬龍山”是絕好的藝術素材。 最憶——枯木一枝留檻泉 蘇軾還在李常、晏幾道等人的陪同下游覽了檻泉,觀賞了檻泉旁的梅花,并“寫枯木一枝于檻泉亭之壁”(見《濟南金石志》卷四),劉詔曾將其模勒于石。 對這“枯木一枝”解讀眾說紛紜。有“題字說”:題寫四字。還有“畫畫說”:畫枯木一枝。還有的推測已流失。 原記載在《禹城縣志》中,后收入乾隆《歷城縣志》的說法是:“趵突泉“枯木一枝”石刻”:北宋,趵突泉時稱“檻泉”,位于寺丞劉詔家庭院內(nèi)。熙寧十年蘇軾游檻泉亭墻壁上寫下“枯木一枝”四字,后來劉詔讓人刻石。此石刻后來輾轉(zhuǎn)到了禹城文廟中,因前來求字或摩拓的人太多,當?shù)毓倮襞碌米锶?,索性把刻石扔進井中,碎為數(shù)塊。再后來,有人撈出碎石比著筆跡制成木版,可字跡卻失去神韻。 這“檻泉”即今之趵突泉,幾易其名。宋代曾鞏出任齊州知州時,為趵突泉取名“檻泉”?!皺懭钡涑觥对娊?jīng)》 “觱沸檻泉,維其深矣?!钡珴习傩諈s因“檻泉”之稱太雅,直接棄之不用。金代元好問在《濟南行記》中記載道:“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檻泉,又立檻泉坊,取詩義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睗习傩杖越兴氨魅保蠓Q趵突泉。 “更憶檻泉亭,插花云髻重。蕭然臥灊麓,愁聽春禽哢。”對這次客居濟南期間的檻泉之游,蘇軾印象極深,《蘇軾集卷十一》《次韻李公擇梅花》。并追憶與李常詩文往來之趣“忽見早梅花,不飲但孤諷。詩成獨寄我,字字愈頭疼?!?/span> 更為難得的是,濟南一行不僅深植在詩人記憶中,漸漸成了心中的牽掛。“每思檻泉之游,宛在目前。聞河決陽武,歷下得無有曩日之患乎?”《蘇軾集卷八十》《與幾道宣義》,詢問濟南有無水患? 蘇子之與濟南,何曾是初見,夢里心中,已是多少歲歲年年。 寄懷——讀書郎手書“讀書堂” 當年二月初一這天,蘇軾行經(jīng)位于王舍人莊的張掞(字文裕)故宅,并手書“讀書堂”三字,鼓勵張世后人承繼家風,讀書傳世。不久后,當?shù)厝思磽?jù)蘇軾手書刻石為碑。 元好問《濟南行記》云:“繡江留五日而還,道出王舍人莊,道南有仁宗時侍從龍圖張侍郎'讀書堂’三字,東坡所書,并范純粹律詩……”后來,該碑不知何故被埋入地下。明萬歷初年,村民在修房挖宅基的時候復將其挖出,后被運往歷城縣學文廟,作為鎮(zhèn)廟之寶立于縣庠橋門外,以激勵后世學子讀書精進。 這位張掞非等閑之輩。齊州歷城人,進士出身,是北宋時期重臣。乾隆《歷城縣志》推測,或許是元好問誤將“范純?nèi)省?范仲淹次子,元豐四年(1081年)知齊州)寫成了“范純粹”,因在范純?nèi)省缎夜纺苷业健稄垝锸汤勺x書堂》詩:“三紀仁皇侍從臣,當時文學動簪紳。高明已入儒林傳,舊室長存歷水濱。峴首空留王粲宅,香山猶識白公真。他年遺跡應無廢,不墜詩書世有人。” 據(jù)考,詩中“歷水”就在濟南市東,“歷水出歷祠(在舜井旁,北宋后改名為舜祠)下,泉源競發(fā),與濼水同入鵲山湖?!薄端?jīng) 濟水注》、《寰宇記》。 細讀范詩,可以看出張掞其人很得皇帝倚重,且文名很盛,并在當時就已經(jīng)被寫入傳記評說;而且張掞在泉城濟南歷水邊上有一所名宅,這所宅院也非常有名,可以和“峴首詩人王粲宅”以及洛陽香山白居易的白園相媲美;詩人想象著多年以后張家宅院會依然存在,張家后人將世世代代保持著詩書繼世的家風傳統(tǒng)。 張掞外,他還有一個哥哥叫張揆,“性剛狷,闊于世務”,官至右諫議大夫,獲進龍圖閣直學士,曾任皇帝侍讀?!耙婚T雙學士”,兄弟二人因為道德文章受世人所重。1073年,蘇轍任齊州掌書記,次年,張掞過世,蘇轍作《張文裕侍郎挽詞》詩悼念他;1077年,蘇軾來到齊州,親往吊唁張掞,作詩《張文裕挽詞》“高才本出朝廷右,能事空推德業(yè)馀。每見便聞曹植句,至今傳寶魏華書。濟南名士新凋喪,劍外生祠已潔除。欲寄西風兩行淚,依然喬木鄭公廬。”以其深切之情表達了對其才學品行的景仰和朝廷痛失良材的惋惜。 這正是:濟南自古名士多,回望璨璨若星河。多少風流化云煙,留得蘇子不盡說。 蘇軾一生如雷似風,少年及第,名動朝野,烏臺詩案,大難不死,仕途蹭蹬,宦海游歷“黃州惠州儋州”。 何止于此,還有“齊州密州徐州”,此為笑談。 蘇軾首次來濟,盤桓一月有余,再來已是十年之后。 (未完待續(x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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