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置辦年貨,我去菜市場買魚。在同一家魚店,碰見母親的好朋友張姨。 張姨沖著我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隨后,她盯著玻璃缸里的幾條鯉魚,仔細 她盯了好一陣,扭轉頭發(fā)現(xiàn)我還在,便對我輕聲說:“我的亮亮死了”。 亮亮是張姨養(yǎng)的一條白色京巴。她養(yǎng)了11年。在這個貓狗成群的小區(qū)里,亮亮是排行第一的壽星。 我每次去父母家,路過廣場時,總能看見張姨大門口花圃旁邊的小道上遛亮亮。 亮亮年歲大了,耳朵聾了,鼻子也不及前幾年靈光,唯獨一雙眼睛還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人影。 亮亮每走一截路,就得停下來踹口氣,走得稍微久一點,它就干脆原地趴下,仰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張姨。 張姨心疼亮亮,只好抱著它回家。 魚販子把我挑好的幾條鯽魚撈出來。那魚在漁網里撲通撲通亂作一團。 動作麻利的魚販子抓起兩條魚使勁地往地上“啪”地一摔,那些魚就癱軟不動了。 接著便是開腸破肚、掏出內臟。又三下兩下刮掉魚鱗。鮮紅的魚血,順著魚販子的膠皮手套,淋漓了一地。 我問張姨:“亮亮啥時候死的???” 張姨嘆口氣,眼圈又紅了起來。 “上個月初九…...一個禮拜滴水不進,后來就不行了?!?/p> 我突然很心疼眼前這個年近七旬的老人。 這些年,她用盡心力地養(yǎng)著已過暮年的京巴?,F(xiàn)在狗死了,就剩下了孤零零的她一個人了。 我安慰她:“您節(jié)哀吧,亮亮這些年跟著您享了很多?!?” 張姨買的是鯉魚,鯉魚個頭比鯽魚大很多,摔一下,根本摔不死,要在地上摔很多下。 魚販子沖著地上跳躍掙扎的兩條魚罵罵咧咧,連續(xù)摔了好多下,那鯉魚的身體仍在地上扭動、彈騰。 魚販子一把抓起地上的鯉魚,拿剪刀狠狠地猛敲幾下魚頭,那鯉魚終于不得動彈了。接著三下五去二清理完魚鱗和內臟,再用黑色的塑料袋裝好,遞給了張姨。 我和張姨一路往家走。 市場北邊的河沿上,幾只臟兮兮的流浪狗正在垃圾堆上扒拉食物。 或是觸景生情,張姨幽幽地朝我說:“我以前也經常帶亮亮來這邊玩,那幫野狗知道我家亮亮年紀大了,都不跟它鬧,只是老遠聞一聞,就又跑開了?!?nbsp; 我說:“亮亮死后,遺體怎么處理的???” 張姨說:“讓門崗上的趙師傅幫忙埋掉了,具體葬在哪兒,我也不想知道,想起亮亮躺在地下,我真是受不了啊?!?/p> 張姨不住地抹眼淚,我的心里沉沉的。 我想起母親家的狗早晚也有這么一天,突然想流淚。 我手里的塑料袋狠狠地抖了幾下。這樣一抖,就把我的眼淚給抖了回去——幾條被掏了內臟的鯽魚在塑料袋里翻騰。 突然想起生物學上所說的“神經反射弧的應激反應”,我才沒有感覺到害怕。 想起科學知識,這幾條魚的抖動,一點都不顯得詭異。 張姨看著我手里跳動的塑料袋,噗呲笑了出來:“等把你們扔進油鍋,就都老實咯!” 我也笑:“不進油鍋,進湯鍋,我愛燉魚湯喝?!?/p> 我又一次觸摸到了人類的殘忍。 在這一刻,我和張姨一邊溫情脈脈地懷念一只哺乳動物,又一邊面不改色地宰殺了好幾條冷血動物。 面對不同性質的死亡,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只能埋怨那鯽魚湯不是一般的“太好喝”。 與張姨作別后,我回了家,進廚房準備燉魚湯。 那幾條鯽魚被我從塑料袋里掏出來時,嘴巴還一張一合。 我打算用刀在魚身上劃幾道口子,這樣方便入味。 我挑了最大的一條放在案板上。先一刀下去,魚尾上下甩動了兩下。再一刀,魚從案板跳到了地上。 我慌忙伸手去撿,魚身子滑溜溜的,一下又從我的手中逃脫,拍打著地板,一直跳到了客廳里。 我大聲嚷著:“快抓住它啊,快幫我逮住它…..” 我這樣一喊,正在看電視的女兒一臉茫然地望向我。 我說:“魚跑了,跑到客廳里了!” 女兒問:“魚不是死了嗎?” 我說:“是死魚,死后還有應激反應的!” 女兒仰頭大笑:“那還能叫死魚嗎?” 的確,一條死后還能逃跑的魚能叫“死魚”嗎? 慌亂之中,我沒有功夫跟女兒探討“活著的死魚”這個話題。當務之急,是得趕緊把魚捉回來。 我們倆趴在地上,把客廳里的每個角落都搜了個遍,甚至把沙發(fā)都掀了起來,可惜仍一無所獲。 末了,那條死掉的魚竟被身手極快的貓咪捉住,一溜煙逃出了門外。 女兒興奮地朝門外追趕,追了一截,只好無奈地搖搖頭。 幸好塑料袋里還剩下幾條鯽魚,足夠燉出一鍋魚湯。 魚湯依舊很好喝。 奶白色的湯水里,臥著幾塊鮮嫩的豆腐,淡黃色的魚籽,藏在鼓嘟嘟的魚肚里。誘人的色相,令人垂涎。 女兒冷不防冒出一句:“我們人類真冷血,連魚眼珠都要吃掉。” 她說完,我無言以答。繼續(xù)與她爭搶著最后一塊魚肉。 我突然感覺口腔不適,一根細細的魚刺扎進了牙齦里。 我拔出魚刺,繼續(xù)吃飯。 是啊,不止我太冷血,大多數人類都是這德性。 回想這些年來,我讓魚販子殺了很多魚,燉了無數次魚湯。 想起那條死后依然逃竄的魚,卻沒有動過一點惻隱之心。 我這是怎么了? 我終于開始相信這種可怕的拷問:提及死亡,每個生命的存在,為何都毫無意義? “我”是誰?為什么而活,又為什么而死? 追問下去,莫非是一種自毀。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張姨的亮亮,還有被貓咪叼走的那條鯽魚。 狗和魚的生死呢,就因為它們的思想使我們人類所不懂的,所以全都是“活該”嗎? 我這才恍然。 無論是哪一種逃離,唯有決絕而爆裂 我始終沒否認過,我是一個容易被消極思維打敗的人。匆匆與張姨見過的那一面,因為亮亮的死去,我格外心疼往后愈發(fā)孤寡的這個老人。 與此同時,想著無聊透頂的人生,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瞬間就把這顆脆弱之心給占據了。 人吶,總是被難以消解的孤獨襯托得難堪而又尷尬。 我們每天前行一步,就距離蒼老更近一截。 每個人活著,其實就像一場賭局。你贏了,那是運氣;你若輸了,只能怪命運。 我們誰都掙脫不掉宿命。生生死死,有多詭異,就有多可怕。 惟愿所有的死亡,也都是向生而死。 在我們的人間呢,每一個角落里,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生死。 這生,該是向死而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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