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說說王猛。柏楊先生推測：“王猛先生如果感受到慕容垂已經(jīng)嚴重威脅到他的前途，并不能算神經(jīng)過敏?！比欢覀兛吹剑趺拖莺δ饺荽沟年幹\雖然破產(chǎn)，而慕容垂卻根本沒有威脅王猛的前途。王猛病逝于公元375年，只活了51歲。他生病的時候，苻堅不但派侍臣前往各地向名山大河祈禱，還親自前往長安南郊、北郊、宗廟、社稷壇替王猛祈禱。王猛的病沒有起色，苻堅又為他大赦境內(nèi)死刑以下的罪犯。各種能想到的法子都使用了，也沒能挽救王猛的生命。王猛死后，苻堅“哭之慟。比斂（殮），三臨，謂太子（苻）宏曰：'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奪吾景略之速也！’”（《晉書·苻堅載記附王猛載記》）。

王猛（325年～375年6月）

“景略”是王猛的字。苻堅與王猛的感情，豈是慕容垂輩影響得了的！苻堅在初識王猛之時，就能夠為王猛而貶抑乃至誅殺氐族重臣，焉能因鮮卑族的慕容氏而疏遠王猛？如同慕容暐、慕容鳳等時時想著要恢復(fù)“大燕國”一樣，王猛也一心要維護“大秦國”。臨終之前，苻堅親自前往探望，并向他詢問后事。王猛說：“晉國雖然僻處于吳越之地，卻是正統(tǒng)王朝的延續(xù)，希望與其保持友好關(guān)系，不要去進攻。鮮卑與羌虜是我們的仇敵，宜漸除之，以便社稷。”其時前秦僅僅滅掉前燕與仇池國，北有代國，西有前涼，北部中國遠未統(tǒng)一。而王猛所說的“宜漸除之”顯然不可能是殺光鮮卑人與羌人，而是不讓他們的頭面人物掌握前秦的實權(quán)。雖說王猛不可能預(yù)料到自己身后發(fā)生的淝水之戰(zhàn)，然而在淝水戰(zhàn)前，洞察力甚強的王猛早已看出慕容垂、慕容鳳、姚萇等鮮卑貴族、羌族頭領(lǐng)是大大小小的“梟雄”，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他們不可能真正忠于前秦帝國，不可能真正忠于秦王苻堅，只要有了合適的土壤與氣候，他們就會興風作浪。

對于一位杰出人物來說，提前作出這樣的預(yù)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同樣的問題，苻堅的弟弟苻融不是也看出來了！淝水戰(zhàn)前，滿朝文武都反對這場戰(zhàn)爭，尤其反對苻堅御駕親征，唯獨慕容垂與姚萇堅決支持。當苻堅想用這兩個人的支持來說服苻融時，苻融道：“鮮卑與羌虜是我們的仇敵，一直在期望時局發(fā)生大變化而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的話怎么能聽！”

其實，淝水戰(zhàn)前，前秦必敗的結(jié)局，慕容垂與姚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慕容垂卻對苻堅說：“弱被強吞并，小被大消滅，這是不難理解的道理。以陛下之神明英武，威加海外，雄師百萬，良將滿朝，唯獨那蕞爾江南小國竟敢違抗王命，怎能把它留給子孫去解決！《詩經(jīng)》上說：'參謀顧問一大堆，議來議去不算數(shù)。’陛下自己決斷就夠了，何必廣泛地征詢朝臣們的意見呢？晉武帝平定吳國，贊同的只有張華、杜預(yù)兩三個人而已，如果聽取大多數(shù)朝臣的意見，哪能建立統(tǒng)一天下的功勛呢！”

可是轉(zhuǎn)眼之間，秦軍出發(fā)之前，他的兩個侄兒慕容楷與慕容紹對他說：“主上驕矜已甚，叔父建中興之業(yè)，在此行也！”慕容垂答道：“然。非汝，誰與成之！”胡三省先生在這句話的后面加注說：“至此，（慕容）垂知（苻）堅必敗，方與兄子明言之。”連慕容楷與慕容紹都知道苻堅必敗，雄才大略、料事如神的慕容垂焉能看不出？連苻融都能看出慕容垂與姚萇，還有慕容鳳與慕容楷、慕容紹等，以及姚萇屬下的那些羌族大小首領(lǐng)們，是不會真正忠于前秦帝國與苻堅陛下的，才華蓋世、國士無雙的王猛焉能看不出？即使當初慕容垂確實“如嬰兒投入慈母懷抱，對前秦帝國或天王苻堅先生，由衷地感激涕零”，能改變一個亂世梟雄的心態(tài)，能消彌一個野心家的野心么？比起慕容氏的“建國大業(yè)”來，苻堅的大恩大德，在慕容垂看來，還真“不如一片落葉”呢。

或許有人說：淝水之戰(zhàn)，前秦各支軍隊全都崩潰，唯獨慕容垂率領(lǐng)的三萬人馬仍然完整。當苻堅帶著一千余殘兵敗將投奔慕容垂的大營時，慕容寶、慕容德等都勸慕容垂殺掉苻堅以恢復(fù)燕國，慕容垂不但沒聽，還把軍隊交給了苻堅。難道不正是慕容垂使苻堅一度重新振作起來么？慕容垂這么做，確實有報答苻堅的成份——苻堅對他的大恩大德，幾乎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慕容垂欲成大事，必攬人心，怎肯因殺苻堅而把自己忘恩負義的丑行公然暴露于普天之下？何況他早已把大勢看得很清楚：苻秦氣數(shù)將盡，不怕它不滅亡，自己也就不怕找不到復(fù)國的機會。然而憑著自己的實力與聲望，只能占據(jù)關(guān)東之地以恢復(fù)先輩的大業(yè)，前秦故疆關(guān)中一帶，本來就不是我能夠得到的。什么叫政治家？慕容垂就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什么叫“亂世梟雄”？慕容垂就是這樣一位亂世梟雄。

（《高處不勝寒——皇帝與他的后妃兒女們》系列之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