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陳其泰,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 摘 要:章學誠所著《文史通義》,既大力繼承中華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勇于創(chuàng)新,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已有的研究成果對于總結其別識心裁、辯證分析的獨具風格和理論新創(chuàng)成就尚有明顯不足,由于沿襲“單純考證尺度”而造成的認識誤區(qū)尚未消除。在學術史研究領域留下的這一大缺憾早該認真補上,尤其是在當前,我們正處于創(chuàng)造性闡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大力發(fā)掘和總結先哲們著作中的中國精神和中國智慧的不平凡時代,章學誠面對時代大變局表現(xiàn)出的探索精神、理論建樹、革新勇氣和使命意識更顯寶貴。對此深入剖析,不僅對于推進清代學術史研究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而且對于當下確立“文化自信”也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關鍵詞:章學誠 《文史通義》 別識心裁 辯證分析 使命精神 經(jīng)典名著總是令后人每研讀一遍都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體悟,章學誠的《文史通義》就是這樣一部杰出的名著?;蛟S有的朋友認為,《文史通義》已有的研究成果已頗為豐富,沒有再作深入探索的必要了。筆者的看法是:極有必要運用新的眼光對這部名著進行全面的研讀和深入的發(fā)掘。已有的成果盡管需要我們重視以資參考,但研究觀念和方法亟須更新,尤其是需要站在當今時代的高度,緊扣創(chuàng)造性發(fā)掘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華這一主題,以此為指導,認真地、深入地發(fā)掘書中所體現(xiàn)的深刻哲理和時代智慧,展現(xiàn)其中蘊含的中國精神、中國風格,為確立“文化自信”提供助力。推進這一課題的研究,關鍵在于克服以往的偏頗看法,而代之以符合客觀實際和當今時代精神的系統(tǒng)性的創(chuàng)新認識。 章學誠(乾隆三年—嘉慶六年,1738—1801)生活于中國學術史上很特殊的時期。這一時期學者眾多,著述豐富,考據(jù)風極盛,乾嘉樸學蓬勃發(fā)展。對這個時期的重要學者及其重要著作如何評價,不僅需要全面考察其著作的總體內容、風格,更需要明瞭考證學盛行的淵源和社會條件、著名學者之間主張的異同以及在此之后學術的變遷和影響。必須緊緊把握以上各項作深入分析,而不能只及一點,不計其余,滿足于表面現(xiàn)象而不明其內涵、實質,否則就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簡要言之,清初顧炎武因經(jīng)歷了明清鼎革、“天崩地解”的大事變,痛感明代理學空談之誤國,因而大力批判宋明理學之蹈空、務虛,呼吁學者應當關心國家民族命運,提倡經(jīng)世致用。同時,顧氏又強調要對儒家原典求得確切的理解,主張“讀九經(jīng)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提倡對音韻、訓詁、史實考辨等下功夫。其代表作《日知錄》中,既有尖銳抨擊性理空談、深刻總結盛衰治亂之故的精辟言論,又有大量的考證性條目,因而顧氏學術實則從經(jīng)世致用和精于考證兩大方面開創(chuàng)了有清一代之學術風氣。自康熙末年起,專重嚴密考證的清代“樸學”興起,至乾隆年間達到極盛,其社會條件是,康、雍、乾時期,清朝統(tǒng)治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有相當程度的發(fā)展,朝廷開啟多項大型文化工程(修《續(xù)三通》《清三通》《清一統(tǒng)志》《四庫全書》等),均以“右文興學”相標榜,一些地方大吏也提倡學術,獎掖人才,對這一風氣發(fā)揮了助推作用。而從學術文化的歷史階段和時代任務而言,中國有大量古代典籍流傳久遠,難懂之處及錯漏殘缺甚多,極需認真作一番考證、訂補、輯佚的工作。加上清朝屢興文字獄,使學者視關心現(xiàn)實為畏途,因而轉向故紙堆中討生活。以此而言,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于考證學的盛行實際上從正反兩個方面都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清代考證學盛行時間長,士人群相奔赴,樂此不疲,誠如梁啟超所形容的:“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爛然如日中天?!边@使得此時節(jié)考證著作林立,名家輩出,最著者如閻若璩、胡渭、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史學領域則有王鳴盛、錢大昕、趙翼(合稱“考史三大家”)。清代考證學對于整理歷史文獻、掃清閱讀古書的障礙、形成一套治學專深嚴密的方法等項,都有很大貢獻。 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由于風氣盛行的結果,士人專以考證為高,視之為治學的最高目標乃至做學問的全部。考證學家中固然有學識博通的人物,但是就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理論思維相對薄弱,如龔自診言:“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而考證學末流者,更是終日沉溺于瑣屑饾饤、襞績補苴一類事項,迷失了方向,而對于別人從事有關理論問題探討加以譏笑,不屑一顧。然而到了乾隆末年,清朝統(tǒng)治由盛轉衰的局面已成,階級矛盾尖銳,吏治極度腐敗,民眾生活困苦不堪,國庫空虛,弊病叢集,社會危機深重,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即將爆發(fā)。加上西方殖民者勢力東來,正在策劃對我進行大規(guī)模武力侵略和經(jīng)濟掠奪?!吧接暧麃盹L滿樓”,空前的歷史變局即將到來,在此嚴重的社會危機面前,學者難道還能閉目塞聽,久居于“象牙之塔”?難道不應該洞開門戶,傾聽外面的山雨風濤,有所感悟,重新思考治學的正確方向? 縱觀清初以來的社會變局和學術走向,尤其是思考乾隆、嘉慶之交衰頹的社會景象,我們才能明瞭《文史通義》著述的特殊社會背景,做到“知人論世”,體察其主張是針對何者而發(fā),也才能透過文字把握到更加深層的內涵。如此才能明白:這一時期的學術最需要別識心裁、目光遠大、宗旨明確,不盲目跟著風氣跑;最需要理論的思考,探索學術發(fā)展和社會演進之法則性、規(guī)律性問題;最需要自覺繼承中國先哲治學顧及全局和關心社會狀況、民生日用的精神,堅持學術的正確方向,具有魄力、勇氣和使命意識;最需要自覺運用辯證思維,既能尊重考證家的成果和對于文獻整理的價值,同時又不懼怕周圍的壓力和歧視,大膽講出沉溺于琑屑問題的考證是離開了學術的正途,必須重新樹立健實、有益于社會的優(yōu)良學風。這四個“最需要”的自覺體現(xiàn)者不是別人,正是一生以辨章學術源流、評論學術風尚、“開鑿鴻蒙”為己任的章學誠。試看他對于本人學術目標的追求:“學必求其心得,業(yè)必貴于專精,類必要于擴充,道必抵于全量,性情喻于喜怒哀樂,理勢達于窮變通久,博而不雜,約而不漏,庶幾學術醇固,而于守先待后之道,如或將見之矣!”這段話中所言“學必求其心得”,強調要有別識心裁,以“史識”來作為“史料”“史學”的統(tǒng)帥;又言“道必抵于全量”,強調對歷代先哲探索的“道”即國家治理、學術進步之法則性和規(guī)律性的精妙道理,要做到盡量吸收和充分把握、運用。這段表達其學術抱負的名言,恰恰表明他雖然身處困境、受人歧視,但經(jīng)過自己的好學深思、不懈努力,見識遠高于別人,達到當時條件下所能達到的理論高度。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是我們考察學術史演進脈絡、評判學問家成就高下所必須遵循的原則。章學誠所處的時代考證之風正熾,士人的價值觀標準是惟以考證論真才,而章學誠屬于“乾嘉別派”,因此在他生前未有人真正理解他的理論成就。不幸這種“單純考證尺度”的學術惰性曾長期沿襲,致使至20世紀,還有考證派學者視其為“鄉(xiāng)曲之士”,由于學術評價未找到正確標準,造成很大的認識誤區(qū)。也正由于此,有的多卷本中國哲學史著作,論述清代之卷不但未為章氏專設章節(jié)論述,甚至全卷中連“章學誠”的名字都找不到。 在學術史研究領域留下的這一大缺憾早該認真補上,尤其是在當前,我們正處于創(chuàng)造性闡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大力發(fā)掘和總結先哲們著作中的中國精神和中國智慧的不平凡時代,章學誠面對時代大變局而具有的探索精神、理論建樹、革新勇氣和使命意識更顯寶貴。對此深入剖析,不僅對于推進清代學術史研究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而且對于當下確立“文化自信”也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限于篇幅,本文僅選取《文史通義》“內篇”之《言公上》《言公中》及《知難》作簡要論析。 《言公上》 《言公》的撰寫時間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其時,章學誠在河北永平主講敬勝書院。在他的《再答周筤谷論課蒙書》中有:“近日生徒散去,荒齋闃然,補苴《文史通義》內篇,撰《言公》上中下三篇,《詩教》上下二篇,其言實有開鑿鴻蒙之功,立言家于是必將有取?!庇墒强梢娬率蠈Υ宋牡母叨戎匾暋1酒獎倭x迭現(xiàn),尤其值得注意者有三項。 一是立意高遠,論述切中時弊。章氏在《原道下》中云:“言出于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為我?!薄堆怨啡?,就是由此引發(fā)的透徹論證。聯(lián)翩而出的文章,文字浩繁的著作,是為什么而寫的?每位寫作者對此都應有明確的回答。章學誠首次概括出“言公”的論題,對此作了深刻的回答。章氏明確提出:立言應當符合為公的標準,故稱“言公”?!爸酒谟诘?,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志無所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為我有也。”著述的出發(fā)點是為了究明大道,包括利于國家治理、利于社會進步和學術健康發(fā)展的道。為達到這一目的,要求表述要恰切,符合客觀事物的實際,樸實、準確。只要能夠讓人明白道理,前人已有的論述可以采用,撰述者本人提出見解應視為責任所在的事,對于寫作應持負責、平和的態(tài)度,言辭樸實、恰當?shù)皿w。為什么對“言公”要這么重視并下功夫論證呢?這是因為,撰述者存在著違背“言公”,將寫作視為“私據(jù)為己有”的不正確傾向。因視寫作為私事,或是忘記了“究明大道”的責任,不去探求有利于社會進步和學術發(fā)展的問題,或是將著述當作追名逐利的手段,或是言之無物、空洞浮泛,將寫作視為炫耀文辭的手段。這些都應當力求戒除,使文壇、史壇形成健康、清新的風尚。為此,此文中所舉證的都是自先秦至西漢的典籍內容和學術傳承,而其落腳點都是為了克服“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的不良風氣,建立起健實進取的學風,因此細心研讀,即能體會到文章具有很強的針對性。這正是章氏自謂“其言實有開鑿鴻蒙之功,立言家于是必將有取”的深意所在。章學誠提出“言公”的論題在當時確有前沿性,全文論證角度新穎,精辟之見迭現(xiàn),因而在其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劉咸炘《識語》對此有精當?shù)脑u語:“'言公’一義,自先生始詳發(fā)之,遂無所不通?!?/p> 二是舉證充分、典型、確鑿,滔滔雄辯,提供了論說文寫作的成功范例。本文的寫作啟發(fā)我們,當作者論證一項重要問題時,如何能做到讓讀者印象深刻、反映強烈和充分信服呢?這就需要調動一切有效的手段。論證的材料經(jīng)過了艱苦搜集、精心提煉,全文六個小節(jié)之中,先舉《尚書》《詩經(jīng)》,再舉《論語》、戰(zhàn)國諸子,再舉《史記》《漢書》和漢代經(jīng)學傳授,圍繞“言公”這一中心論題逐步展開,邏輯嚴密清晰,結構整齊和諧;每小節(jié)之結尾,又有意地以“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相呼應,宛如大型樂曲每一段落以再現(xiàn)主旋律重現(xiàn),形成具有震撼力的表達效果。文中匠心獨運,恰當使用排比、對偶、設問、比喻等修辭方法,使論證更具生動性和吸引力,啟發(fā)讀者思考。僅略舉數(shù)例,以供品味。如,首節(jié)言:“文與道為一貫,言與事為同條”,“猶八音相須而樂和,不可分屬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調而鼎和,不可標識一物之甘也。”二節(jié)言:“是則男女慕悅之辭,思君懷友之所托也;征夫離婦之怨,忠國憂時之所寄也”;“必泥其辭,而為其人之質言,則《鴟鸮》實鳥之哀音,何怪鮒魚忿誚于莊周?《萇楚》樂草之無家,何怪雌風慨嘆于宋玉哉?”為明其心志,又有:“以其畢生之精力。發(fā)明前圣之緒言”;“而師承之傳授,不啻冕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學者神明其意,推衍變化,著于文辭,不復辨為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觀諸,亦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不復辨其孰為徒說也”。讀這些詞旨宏深、組織巧妙的語句,每每使人精神一振。 三是具有強烈的擔當精神,對于前人存在的嚴重學術誤區(qū),大力加以廓清,為推進學術提供助力。本文雖然講了六個方面,但作者心中自有重點,此即有關《史》《漢》的評價,因為這是關系到史學發(fā)展帶原則性的問題,所以作者著筆最多,也寄意最深?!妒酚洝泛汀稘h書》是傳統(tǒng)史學的楷模,對這兩部名著如何評價,實關如何正確評價中國史學發(fā)展道路的問題,故此對于蘇洵指責司馬遷“割裂而無當”之論,對于鄭樵貶斥班固對《史記》成果“盜襲而無恥”之論,實非辯明不可!章學誠據(jù)理作了辯駁,擲地有聲,其理據(jù)包括以下原則性問題:著史要不要依據(jù)史料?離開恰當?shù)剡x擇、剪裁《尚書》《詩經(jīng)》《左傳》《國語》中的史料,能寫成先秦歷史嗎?對于《史記》的出色成果,后人寫西漢史能置之不顧、另起爐灶嗎?沒有繼承,學術能發(fā)展嗎?因偏愛通史而蔑視斷代史,那《漢書》之后的十幾部朝代史,能一概否定嗎?因此,章學誠有理有據(jù)地分析了蘇洵、鄭樵主張的錯誤,表現(xiàn)出可貴的學術擔當精神,他從“古人立言為公,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這一視角,透徹地分析了其將導致學術“翻空”的境地,捍衛(wèi)了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是《言公》篇在史學理論上的一大貢獻! 《言公中》 章氏自稱《言公》篇之作有“開鑿鴻蒙”之功,表明他對于“言公”這一論題的概括和深刻的論證有充分的自信。本篇論證的任務同樣是要彰顯“立言為公”對于學者從事著述具有根本性的意義,然則無論從貫穿各段落的思路和舉證的范圍,本篇與上篇都有顯著不同。上篇是以時間先后為線索,從《尚書》《春秋》、諸子到漢代學術進行舉證和申論,而本篇主要是從“立言為公”與“私據(jù)己有”兩種不同做法的出發(fā)點、方法、風格和后果進行兩相對照,以明其品位高下和功過利弊。本來是論題互相貫通的兩篇論文,論證手法卻有如此出人意外的變化,這當然是根源于章氏精深的學識和強烈的使命意識,而對于讀者來說,卻感到處處新意撲面而來,別開生面,可以獲得更多哲理的啟迪和閱讀的樂趣。 由于提煉出“言公”和“據(jù)私”兩種學術初衷和著述方法的兩相對照,文中的分析和舉證便綱舉目張、觀點鮮明、說理透徹。如在第一大層次中,以對比的形式論述:“古人之言,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古人之言,欲以淑人;而后人之言,欲以炫己”。又對比論證:立言為公者,窮畢生之精力深究大道,上通前賢為之憑藉,后得同好為之輔助?!捌淞⒀砸?,不易然哉?”而據(jù)私無識者,所寫無實之文,等于作無病之呻吟,“已不勝其勞困矣,而況挾恐見破之私意,竊據(jù)自擅之虛名,前無所藉,后無所授,處勢孤危而不可安也,豈不難哉?”再如在第二大段落中,又對比說:竊人之言以為己有者,欺騙世人,奸邪貪利,結果盜竊之伎倆敗露,只落下罵名;而言論公于世者,有時書已亡佚而其學術思想仍傳于世。篇中論證的諸多新鮮觀點無不論證深入,發(fā)人深省,尤其是作者經(jīng)過從多方面論證而確立的核心觀點,如言舉證確鑿、說理暢達的文章,其根由在于立言為公;而虛飾之辭必定左支右絀,其根由在于矜私據(jù)己。由此決定相差懸殊的價值和品位。像這些精心提煉和論證的論題都為推進傳統(tǒng)學術思想作出了貢獻,也為我們今天如何努力構建中國特色學術話語體系提供了啟示。 為增強論辯的感染力、說服力,章氏很重視舉證的廣泛性、典型性、生動性。包括儒家重要經(jīng)典《周易》《尚書》《詩經(jīng)》《儀禮》《論語》等,戰(zhàn)國時期典籍《左傳》《孟子》《莊子》《列子》以及盡人皆知的人物屈原、上官大夫和相關的諸多重要典籍,魏晉至宋元的史學家、名士、官員、古文家、理學家以及相關的名篇名作,乃至《孟子》書中所引童謠、《大學》篇中所引民諺,有關細民訴訟的狀子,墓田隴畝的碑碣……堪稱雅俗兼?zhèn)?,美樸具列。證據(jù)琳瑯滿目,讀之趣味盎然??此齐S手拈來,實則精心裁擇。加上恰當運用排比、對偶、比喻、設問、反詰等修辭方法,遂使全篇既在義理上有出色建樹,又氣勢充沛、波瀾起伏,值得反復吟詠回味。 《知難》 本篇寫作時間與《說林》篇同,作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時章學誠五十一歲。此年暮春至初夏,章氏到安徽太平訪問學使徐立綱,館于太平學使使署。時當江南一年中最佳天氣,章學誠在長期的困頓生活中得到了難得的安定清幽的環(huán)境,頭腦中積累的諸多思考和心得至此奔瀉于筆端,迅速撰成一批佳作,《知難》即為其中之一。章氏長期究心于文、史、哲廣闊領域中大量根本性問題的探索和當世學術風尚的評析,胸中有許多卓識,但極少為世人所理解。寫作此篇上征古代圣賢高士的論說、際遇,下及當世學風的利弊得失,感慨深沉、議論犀利,而落腳點是勉勵撰述者堅定志向,堅持特立獨行之精神,因而成此極具說服力和感染力的篇章。葉瑛先生對本篇寫有簡要的解題,謂:“按實齋孤懷絕詣,當時知者甚少,曠觀古今,故不免時有獨立蒼茫之感。是篇寄慨深長,用資自慰?!苯忸}言簡意賅,對于我們把握本篇的特點和價值,甚有啟發(fā)。 《韓非子》中有《說難》篇,本篇則獨創(chuàng)性提出“知難”這一值得深入思考的論題,立意高遠,由現(xiàn)實反觀歷史?!爸辈⒎侵酥彰吐暼菪γ?,而是理解其言論、學說精華所在及為何提出學說的內在原因,這樣的“知”是達到深層次的了解和認知。首段提出核心論點,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揭示“知難”這一論題的意義。所謂知,是讀其書,知其言,尤其是要知其所以為言,“知”的意義在此,“知”的難處也在此。然后縱觀以往這一論點本來是從現(xiàn)實中章氏本人具有卓識的主張不被世人理解而發(fā),而其論證卻是由現(xiàn)實反觀以往。舉出孔子之知文王和司馬遷之知屈原兩個典型例證,因而使文章一開始就具有特別的論證深度和歷史韻味,樸實自然而寄意極深。由文王、屈原幸得有同為圣人的孔子、同為賢人的司馬遷能知之,再筆鋒一轉,表達“然則古之人,有其憂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其湮沒不章者,蓋不少矣”的慨嘆,是為“知”之至難!誠為非歷經(jīng)坎坷者無此體會,非苦心經(jīng)營者無此至文。 以下章氏進而放寬視野,再從不同方面深入討論。第二段論證,即令遇合(受到賞識),也難以得到真“知”。所舉例證也十分典型:秦始皇讀到韓非子之內外《儲說》,漢武帝讀到司馬相如之《子虛賦》,都予以激賞表示恨不同時,可是等到韓非子入秦,結局非但未受重用,反而被李斯陷害而入獄自殺,司馬相如雖被任為郎官,也只被武帝視為提供賞玩文字的詼諧人物。文章進而舉出:賈誼被漢文帝召到宣室問話,劉知幾被朝廷授以史職,“三為史臣,再入東觀”,兩人的才華如此受到賞識,都被視為人臣之榮耀,然而賈誼所上治國良策卻不受重視,劉知幾在史館議事卻為同僚和監(jiān)修貴臣所不容,可見其遇合,乃是“跡似相知而心不知”。司馬相如等人已是人臣能夠得到的最高賞識,而結果競然如此,豈不證明遇合之知,實為至難?第三、四兩段又進一步論證,同道(同行)要達到相知、身后之人要對前代學者相知同樣極難,所舉的人物頗為出人意表,而所闡釋的道理則使人信服。蕭穎士能賞李華之文為世人所盛傳,但章氏拿真正的“知”(了解、認知)的標準來衡量,蕭穎士并未達到,他不能一眼即斷定非李華之手作不出這篇《吊古戰(zhàn)場文》,說明蕭并不符合同行中的知己的標準,因此章氏發(fā)表了不同于常人的見解,指出:“穎士不能一見而決其為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是未得謂真知也”。而徐廣、裴骃、服虔、應劭等史注名家,分別對《史記》和《漢書》長期專門攻習,而“諸家之詁釋,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此正證明身后之“知”,實為至難!論證層層深入,所舉無法為名家名作,要言不煩而又剖析入微,令讀者獲得深刻的啟示。 尤其值得仔細品味的是,最后一段作了有力的總結。在對遇合難得真“知”、同行中難得有真知己、身后難得有真能體認個人者逐層分析之后,他向世人明白宣告,自己將不畏懼種種壓力與挫折,堅定前行。作為學者,他最為重視的固然是本人的學說、主張是否得到士林的認同,但卻不會因為勇于探索理論問題遭人歧視就產(chǎn)生動搖,《知難》一文即為他昭告世人的“明志篇”。即使生前不能遇到贊賞,身后也未必有知己者予以表彰,那也不必氣餒,而要堅持特立獨行的精神,所以他要稱揚伯牙為渴求知音不再鼓琴、卞和為道出寶玉真相而不懼怕刖足。學者要以鳳凰高飛、桐樹挺立自勵,做到“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眾”。以鏗鏘有力的語言表達自己堅定的意志,這正是學術風氣不振、士人隨波逐流之時所最為需要的理性抉擇和使命意識! 章學誠撰寫文章一向苦心經(jīng)營,務求做到立論超拔、觀點鮮明,結構緊密、文辭優(yōu)美,以增強其理論說服力和思想傳播力。本篇在結構上的特點是異常緊湊,條理層次井然。全文共五段,首段提出核心論點之后,用三段逐層遞進剖析,予以充分展開,末段作有力結語,章法分明,邏輯嚴密,緊湊合理,精致巧妙。中間這三段又是頗具匠心:首句都先引用前人名作中的警句作為導入(所引劉勰、莊子均為書中原話,歐陽修的話是經(jīng)過提煉作轉述);然后分別以韓非、司馬相如、蕭穎士、李華、徐廣、服虔等大家熟悉的人物行事或言論作為典型例證予以評析;段末都用“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這樣一個句式作結束,為每一段畫龍點睛。所不同的,只有后兩段結語換作“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和“此身后之知所以難言也”,都緊扣其本段落的分析。這樣,三段都用句式相同、意義遞進、內容和形式互為呼應的特別方式作結,有意地運用反復的修辭方式,起到了強調的效果,有如交響樂曲中主旋律在相連的幾個樂章中重現(xiàn)以作呼應,加強了表達效果,誦讀起來和諧、協(xié)調,很有節(jié)奏美。在修辭手法上,本篇同樣嫻熟地運用了比喻、對照、對偶、反復等手法,使說理形象而深入,讀之極具吸引力。如首段之“人知《易》為卜筮之書矣;夫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離騷》為詞賦之祖矣;司馬遷讀之,而悲其志,是賢人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蹦┒沃按瞬乐越^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夫鹖鵲啁啾,和者多也。茅葦黃白,靡者眾也。鳳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尋,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眾者,亦勢也”,均堪稱說理深刻、句式和諧、極具節(jié)奏感的精警語句,讀之使人深印腦際。本篇又善于運用設問、反詰的修辭手法,如文章開頭用設問句:“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一般人可能認為是做事難,而認知易,那么到底認知容易嗎?這樣設問提出來,后面就有了充分的論述空間。由于此處設問句運用得恰當,明顯地加強了表達的效果。結語用反詰句:“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毀譽哉?”則更加強烈地表達其堅持倡導“學術經(jīng)世”方向不為譏諷歧視所動搖的決心,為全文作了有力的結語。名家的文章都十分講究開頭和結尾的處理,章氏所提供的成功例證,很值得我們揣摩效法。 總之,章學誠在考據(jù)之風極盛的學術背景下,勇于補弊救偏,撰著《文史通義》,其間所體現(xiàn)的別識心裁和探索精神、使命意識對后人極具啟發(fā)。對其篇目進行認真研讀和深入探討,對于揭示我國古代的史學理論成就以及助力當代的“文化自信”,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 本文原載于《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如需引用,請核原文。 ![]() 采編:蹇伶澆 排版:崔高翔 統(tǒng)籌:王亮軍 審核:朱露川 ![]() 研究史學遺產(chǎn) 推動學科建設 緊跟時代步伐 追隨歷史潮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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