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書·湯誓序》載“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其中陑的地理位置,有安邑之西、曹縣商丘之西、濟寧附近三種不同的說法,但這三種說法都有問題。陑應是山地,且其位置應該與考古學中夏文化的分布范圍一致。從清華簡《尹至》與上博簡《容成氏》看,陑應在夏都之西,即今河南偃師二里頭之西,嵩山萬安山脈西麓。該位置很關鍵,說明商湯滅夏采取迂回戰(zhàn)術,出其不意而制勝。這對認識夏商之間史事很有裨益。《尚書·湯誓序》言:“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作《湯誓》”。這一記載,交代了《湯誓》的背景,涉及商湯滅夏的具體路線等重要歷史信息,歷來被史家所重視。但其中關鍵地名“陑”在哪里,古今學者存在分歧。夏商史事浩渺難知,后代史料矛盾混亂,學者們各執(zhí)一詞。近讀簡帛資料,發(fā)現(xiàn)清華簡《尹至》、上博簡《容成氏》的信息能對這一問題能帶來突破。故不揣淺陋,在梳理古今學者之說的基礎上發(fā)表淺見。關于陑的說法,古今大體有三種差別很大的意見。這三種意見都值得推敲。第一種意見認為陑在河曲之南,安邑之西?!渡袝男颉穫慰讉髟疲骸拌疃及惨兀瑴缽年z,出其不意,陑在河之南?!笨追f達疏:“升者從下向上之名。陑當是山阜之地,蓋今潼關左右。河曲在安邑西南,從陑向北渡河,乃東向安邑。鳴條在安邑之西,桀西出拒湯,故戰(zhàn)于鳴條之野。”安邑為今夏縣,與潼關毗鄰。順此思路,《史記·殷本紀》“桀敗于有娀之虛,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正義》云:“《括地志》云高涯原在蒲州安邑縣北三十里南阪口,即古鳴條陌也,鳴條戰(zhàn)地在安邑西”;《后漢書·郡國志》劉昭注云:“安邑有鳴條陌,昆吾亭?!碧?、鳴條、安邑均被落實在晉南。宋《太平寰宇記》認為,雷首山“即陑山”,為“湯伐桀,升自陑”所在,雷守山在山西永濟縣南。曾運乾先生《尚書正讀》據(jù)此亦認為陑在山西永濟縣地。其實潼關與永濟距離很近,兩說差別不大。陳夢家先生認為陑不可考,但認為桀居河東安邑,《書序》有據(jù)。固然晉南也是二里頭文化分布的區(qū)域,并且夏的都城也許并非一個,但仔細分析,陑在河曲之南不可靠。其一,說桀居于安邑,基于《尚書·湯誓序》、偽孔傳、孔疏、《史記·殷本紀》正義等文獻,并沒有較早的根據(jù),這一點顧頡剛、劉起舒先生已經(jīng)指出。其二,此說與文獻的常識矛盾。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孟子·離婁下》)。趙岐認為鳴條“在東方夷服之地”,而《墨子·尚賢中》、《韓非子·難一》、《尚書大傳》、《史記·五帝本紀》中舜所活動的地點,如雷澤、歷山、河濱、壽丘、負夏、服澤等地,也都在魯西、豫東北一帶,那么陑作為夏商決戰(zhàn)地,不應該在河曲之南。并且《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明言:“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眲t夏商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應當在這個范圍內(nèi)。此外,《國語·魯語上》、《淮南子·修務》以及上博簡《容成氏》等文獻,都有桀奔南巢的記載,一般認為南巢在今安徽巢湖。如果陑在安邑之西,夏桀如何能奔南巢呢?明顯不合情理。其三,于省吾先生指出,甲骨文有地名“而”,即“陑”。從卜辭資料看,“而”也不似在潼關一帶。如《重仁》二六“辛……燎于而……莫?!薄度恕范咭弧耙椅础酢鞫!薄逗霞芬?二0一:“己未卜,萑,獲?!薄短臁钒?:“才而”?!兑摇范潘陌耍骸岸札?。”從中可知,“而”地不僅向商王貢龜,而且商族在此地舉行過“燎”祭和田獵,此地帶對商族來說很是重要。不管是郭沫若、陳夢家先生提出的傳統(tǒng)說法“沁陽田獵區(qū)”,還是近年甲骨學專家支持的“泰山田獵區(qū)”,潼關一帶均不在其中。田獵區(qū)對王室生活很關鍵,漢朝的上林苑距離長安,清朝的木蘭圍場距離北京都不遠,以此類推,“而”作為田獵區(qū)也不應該遠在潼關一帶,況且潼關一帶是山地,不是沁陽、濟源一帶的平原。第二種說法認為陑應在曹縣和商丘以西的今河南省東部境內(nèi)。顧頡剛,劉起舒先生認為陑不應該在安邑西,而是商湯自東向西行軍路上所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清雷學淇《竹書紀年義證》說:“陑,地名,后為宋臣陑班之采,所在未詳”,“湯征夏邑,自陑發(fā)師者,于陑訓練士卒,帥而用之,猶武之伐紂,出于鮮原也?!鳖欘R剛,劉起好先生進而認為,陑在東周為宋臣采地,則陑當在宋國境內(nèi),宋都在今商丘,轄境在今豫東,陑也就應該在豫東境內(nèi)。據(jù)王國維《說亳》,湯都在今山東曹縣之南,和商丘相去不遠,那么陑也就在曹縣和商丘以西的今河南省東部境內(nèi),這是到現(xiàn)在為止能求得到的陑的大致地望了。按此說較河曲之南、安邑之西的說法,更符合情理,但也有不足之處。其一,《尚書·湯誓序》說“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升”即登,孔穎達說“陑當是山阜之地”,是對的;但商丘、曹縣一帶基本是平原,與山阜之地不符。其二,顧頡剛、劉起舒先生基于雷學淇說,認為:“陑在東周為宋臣采地,則陑當在宋國境內(nèi)”,此論也值得推敲。雷學淇所說“宋臣陑班之釆”似為佚文。在商西周春秋時期,還沒有領土國家的概念。周王朝通過各個封國城邑對四方的輻射,來實現(xiàn)地方治理,版圖的概念比較薄弱。并且賞賜采邑不大受地域的限制,《禮記·王制》《公羊傳》等文獻,就有諸侯朝見天子,天子賜以湯沐邑、朝宿邑的記載。賞賜給大夫的釆邑也比較靈活,尤其進入東周以后,因為各個諸侯國開疆拓土行為日益頻仍。齊桓公“并國三十,啟地三千里”(《韓非子·有度》),秦穆公“兼國十二,開地千里”(《韓非子·十過》),荊(楚)文王“兼國三十九”(《呂氏春秋·直諫》),楚莊王“并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韓非子·有度》),晉獻公“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韓非子·難二》)?!蹲髠鳌氛压贲w孟袒護魯國侵莒之鄆邑時,說“疆埸之邑,一彼一此,何常之有?”此語被專家稱引,論證春秋時期各國不應該有固定的邊界,打到哪里是哪里。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陑在東周為宋臣采地”,但陑也未必就在宋國境內(nèi)。第三種說法認為陑在山東省濟寧附近。近年公布的上博簡《容成氏》一篇,有湯伐夏桀的記載,提到一個細節(jié):商湯“升自戎遂,內(nèi)(入)自北門”。許全勝先生據(jù)此,認為《尚書·湯誓序》“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斷句有誤,應斷為“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這里的“陑遂”即《容成氏》的“戎遂”;陑、戎、城、仍、任等字在上古時代音同或相近,可通。顧頡剛先生曾作《有仍國考》一文,指出“有戎”、“有娀”、“有仍”即“有任”,即周代歷史上的任國,在今山東省濟寧附近,陑即此。王寧先生據(jù)此推測,既然陑在今山東濟寧,那么夏桀之都也就在有仍這一帶。此說立足于出土文獻,給人們認識問題帶來了新視角,且考證也有頗多可取之處,但問題很明顯。其一,此說基于夏人的故國在今山東境內(nèi)的觀點,認為《古本竹書紀年》言桀本都斟鄩,斟鄩在今山東省濰坊,但此說與文獻記載以及考古學知識不吻合。古本《竹書紀年》言:“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臣瓚曰:“斟鄩在河南,”即今洛陽;《國語·周語上》言:“昔伊洛竭而夏亡”;《史記·周本紀》言:“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言:“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這都表明夏桀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在伊洛流域洛陽盆地。二十世紀以來,考古學家對夏文化進行了大量的探索研究,多數(shù)學者認為二里頭文化代表夏文化,豫西地區(qū)的二里頭類型和晉南的東下馮類型是其主要分支,這和文獻的記載也一致。即便說《竹書紀年》等文獻有夏人活動在山東一帶的蛛絲馬跡,但夏代后期夏人的政治中心確實移到了豫西一帶,人們在豫西一帶發(fā)掘出了像偃師二里頭這樣的夏代后期的大型聚落遺址,這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文獻中夏的存在。所以,夏桀的斟鄩不會遠到山東濰坊。其二,說陑、聆、戎、嫉、仍、任等字音同或相近可通,自然沒有問題,顧頡剛先生《有仍國考》的推論也切中肯綮,但上古時期同音字眾多,憑借這一點斷定古代地名過于冒險;況且夏商族名與地名合一,部族流動不居,往往把某個地名帶到許多地方。即便在山東濟寧的周代的任國,和《尚書·湯誓序》的陶是一個,又怎能保證夏商之交陑就一定在山東濟寧?其三,說夏桀滅亡之時在山東濟寧,缺乏文獻根據(jù)。此說認為,夏桀當徙于魯西,居于有仍,相對于濰坊的斟鄩,有仍為西,故清華簡《尹至》、《尹誥》稱之為“西邑”或“西邑夏”。這樣的觀點推測性質(zhì)太大,難以令人信服。可見,“陑”的地理位置,三種解釋似都有問題,還需要另辟蹊徑。以上的討論中有兩點線索,一是“陑”應是“山阜之地”,二是“陑”應當在地理上與考古學中夏文化的分布范圍一致。岀土文獻為我們認識這一問題帶來了思路,清華簡《尹至》記載:湯盟誓及尹,茲乃柔大縈。湯往征,弗服。摯度,摯德不僭。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尹至》的情節(jié)是,伊尹受商湯指派潛入夏,探聽夏桀動向。伊尹向商湯匯報,夏桀無道,寵信二女,夏邦民怨沸騰,百姓皆愿與夏桀同亡,而且有靈異現(xiàn)象出現(xiàn):“夏有恙(祥),在西在東,見章于天。”于是商湯與伊尹盟誓并舉行“大縈”之祭,趁機伐夏。商湯初戰(zhàn)不利(“弗服”),進而伊尹謀劃,其德行沒有偏差(“摯度,摯德不僭”),伊尹出其不意,“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這里有非常重要的歷史信息:其一,《尹至》中“摯度,摯德不僭。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應該和《尚書·湯誓序》的“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說的是一回事。因為事件的主人公都是伊尹,都是助湯伐桀,且都是滅夏的大決戰(zhàn)。既然如此,“自西捷西邑”就應和“升自陑”密切相關,陑在夏都西。其二,“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句至關緊要,“自西”承接“摯度,摯德不僭”句,是指伊尹率領的部落從西方打來,“西邑”指西方之夏邑。商湯所居之亳固然有爭議,但現(xiàn)在一般認為,商湯在夏之東,伐夏戰(zhàn)役當然是自東向西;而伊尹部落“自西”而來,則是為了配合東方戰(zhàn)線,造成“出其不意”的兩面夾擊。《呂氏春秋·慎大》記載,“商涸旱,湯猶發(fā)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與《尹至》“自西捷西邑”一致,應斷句為“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是說商湯命令軍隊從東方出于亳都,自西方進入夏桀之斟部,“西”為“自西”,“進”謂進于夏都。其三,伊尹應在夏都附近早已積聚滅夏的力量。《呂氏春秋·慎大》記載商湯“令伊尹往視曠夏”,《尹至》也說“惟尹自夏徂亳,逮至在湯”,伊尹確是在夏執(zhí)行間諜活動。作為為商湯服務的高級間諜,在危險的斗爭環(huán)境中,伊尹不可能不為自己的安全考慮,夏都附近定會存在自己的勢力。伊尹是有莘氏之臣,而有莘氏就是商族最重要的滅夏同盟軍,其地理位置值得玩味。《呂氏春秋·本味》載,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庖)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其中“侁”,高誘注:“讀為莘”,《墨子·尚賢下》《孟子·萬章下》作“莘氏”或“有莘”?!妒辣尽氛J為莘為姒姓,為夏禹之后。卜辭中有“先”,系商的直轄區(qū)域,應是有莘氏故地;卜辭中也有“先伯”“亞先”的人名,是來到商王朝任職的有莘氏首領(《遺》31,《乙)192)。關于其所在,異說甚多,難以定論,但杜勇先生認為以有莘氏生于伊水,借此得名,則有莘氏當位于夏都西南,活躍于伊水或伊洛流域,可從。這樣,滅夏之時伊尹“自西捷西邑”也好解釋了,距離夏都斟部不遠的有莘氏部落,即是反夏力量的大本營。基于以上的討論,不難發(fā)現(xiàn),“陑”的地理位置似在夏都斟鄩之西。上博簡《容成氏》也提供了重要的線索:(湯)升自戎述(遂),內(nèi)(入)自北門,立于中□,傑(桀)乃逃之鬲(歷)山是(氏)。湯或(又)從而攻之,降自鳴攸(條)之述(遂),以伐高神之門,傑(桀)乃逃之南巢是(氏)。湯或(又)從而攻之,述(遂)逃,去之桑(蒼)梧之野。前文已言,其中商湯所升之“戎述(遂)”,許全勝先生認為應讀為“陑遂”,得之?!叭帧睘榈孛?,“遂”即“隧”,《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正義》:“闕(掘)地通路曰隧也”,則“戎遂”為戎地之通道。《容成氏》這一記載說明:其一,商湯“升自戎述(遂)”,桀逃到歷山氏之后,“湯或從而攻之,降自鳴攸(條)之述(遂)”,一升一降,就意味著陑,的地理位置高于“鳴攸(條)”。鳴條地理位置的爭議也很大,但從桀都于偃師二里頭來看,商湯自東方打來,鳴條應在豫東為宜,顧頡剛、劉起舒先生認為鳴條在今開封、陳留一帶,可從。偃師二里頭位于伊洛河沖擊平原,南部是嵩山山脈,北部是邙山丘陵,地勢高,商湯自然會“升”;豫東平原地勢低,商湯自然會“降”。《史記·殷本紀》載:“桀敗于有娀之虛,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薄墩f文》:“虛,大丘也。昆侖丘謂之昆侖虛?!薄对姟だL·定之方中》:“升彼虛矣,以望楚矣”即此。這些說明,“陑”在桀都之西的大丘中,似無大礙。其二,《國語·周語》載:“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祿信于聆隧?!鼻拔囊S全勝先生指出,此事即《墨子·非攻下》記載湯伐夏桀時“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之事;王寧先生補充,《國語》“聆遂”之“聆”很可能是個誤字,本當作“聆”,“聆遂”就是戎遂,可謂卓見?!赌印し枪ハ隆份d:“湯焉敢奉率其眾,是以鄉(xiāng)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毀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湯奉桀眾以克有,屬諸侯于薄,薦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從中可以看出,商湯聲稱自己已受命于天,上天命令火神祝融降火在夏都西北角,則也說明商族是從夏都西部打來,“陑”距離夏都“西北之隅”應當不遠。可見,陑在夏都斟鄩之西,地處山地。嵩山萬安山脈東高西低,陑應在山脈西麓附近為宜。商湯伐夏,本是自東向西,但正如偽孔傳所說,應有“出其不意”之舉,應即《尹至》“自西捷西邑”之事。分析古代典籍、出土文獻以及二十世紀以來的考古學材料,商湯滅夏的路徑大致可以厘清。商湯居于亳,歷來就有西亳說(《漢書·地理志上》言“偃師,尸鄉(xiāng),殷湯所都,”在今河南偃師)、杜亳說(《說文》言“亳,京兆杜陵亭也”,《史記·六國年表》“湯起于亳”集解引徐廣曰:“京兆杜縣有亳亭”,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南亳說(《詩·商頌·玄鳥》正義引皇甫謐語:“穀熟為南亳,湯所都也”,南亳穀熟在今河南商丘東南)、北亳說(《詩·商頌·玄鳥》正義引臣瓚語:“湯居亳,今濟陰亳縣是也”,《漢書·地理志上》山陽郡亳縣條下,顏師古注:“臣瓚曰:湯所都”,在今山東曹縣南)、鄭亳說(《左傳》襄公十一年:“秋,七月,己末,同盟與亳城北?!倍蓬A注:“亳城,鄭地?!薄逗鬂h書·郡國志》河南尹條下有:“熒(滎)陽有薄亭,有敖亭”,鄒衡先生依據(jù)戰(zhàn)國“亳”字陶文及考古材料,認為商湯所居之亳在今鄭州商城)等不同的觀點。隨著考古學知識的豐富,學者們的目光集中在鄭亳、南亳、北亳三說。其中山東曹縣的北亳、河南商丘的南亳相距不遠。《孟子·滕文公下》言“湯居亳,與葛為鄰”,葛在河南寧陵縣北。孟世凱先生指出,河南商丘距寧陵29公里,山東曹縣距商丘52公里,以商丘為中心周圍5至60平方公里,當是商湯所居之亳地,也就是商湯伐夏桀的根據(jù)地。羅琨先生依據(jù)清華簡《尹至》“唯尹自夏徂亳”、“我來越今旬日”的記載,以“吉日行五十里”(《漢書·賈捐之傳》,《荀子·大略》作“吉行五十,奔喪百里”),伊尹從夏都到達商湯所在地亳歷時一旬約行500里,與今日河南偃師至河南商丘直線距離266公里,至山東曹縣直線距離254公里正吻合。竊以為,此說亦與夏商之交的背景吻合。夏代晚期,商人活動于豫北冀南一帶,處于考古學中代表先商文化的下七垣文化的范圍內(nèi),然后沿著豫東北,至豫東魯豫交界處積聚力量;商湯居于商丘或曹縣,一步步西擴,滅葛、韋、顧、昆吾,最終迂回滅夏,自然在情理之中。第一步,商湯滅葛?!睹献印ち夯萃跸隆芬稌费裕骸皽徽鳎愿鹗肌?,商湯以“葛伯仇餉”為借口滅葛,鏟除距離自己最近的對手,攫取葛國物資并試探夏桀。第二步,商湯滅三藥?!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言:“武王載旅,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比Y即韋、顧、昆吾,系夏桀之膀臂。韋(豕韋)為彭姓國,在今河南滑縣;顧為己姓國,在今河南范縣一帶;昆吾為己姓國,初居濮陽,夏末遷于許昌一帶。三諸侯國在豫東平原自東北向西南一字排開,似倒下的樹木再生的枝芽,故稱三蘗。滅昆吾之后,商湯已深入豫中地帶。《呂氏春秋·簡選》:“殷湯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戰(zhàn)于郕,登自鳴條,乃入巢門。遂有夏,桀奔走?!边@里的“殷湯”未必就是商湯本人,應是商族兵眾。郕見于《春秋》經(jīng)傳,在今河南范縣,距離衛(wèi)國較近(見《左傳》隱公五年),則《呂氏春秋·簡選》言郕地有大仗,之后商族占領開封陳留一帶的鳴條,最終進入“巢門”滅夏。郕之戰(zhàn)似應就在滅三蘗之時。第三步,商族東西兩線夾擊。一方面如《呂氏春秋·簡選》言,商族在郕之戰(zhàn)之后勢如破竹,自鳴條進入夏都;另一方面,伊尹輔助商湯,在滅三蘗之后,沿潁河而上,順著嵩山南麓迂回,嵩山萬安山脈東高西低,翻越嵩山西麓,登上陑地,通過“戎(陑)述(遂)”在夏都斟鄩背后給夏桀一擊。商湯如此布兵,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牽制夏桀主力,避實擊虛。錢耀鵬先生總結中原地區(qū)龍山文化聚落分布規(guī)律,認為中原地區(qū)在龍山時代戰(zhàn)爭頻繁,為了防御強敵,人們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聚落分布模式。中原地區(qū)以城址為中心的聚落群大多呈扇形結構分布,同時在王城崗、平糧臺、郝家臺、孟莊、古城寨聚落群中往往存在著與這些龍山城址相若或規(guī)模較大的聚落遺址現(xiàn)象。扇形聚落群結構是以中心聚落為核心的,但中心聚落并不是聚落群的中心部位,而是偏于一側,接近或處于扇心位置。中心聚落所在,既可以說是聚落群最安全的地帶,也可以說是聚落群最危險的地點之一。安全或危險與否,完全取決于受攻擊的方向。扇形所向可能就是危險長期所在以及防御的關鍵,而中心聚落一側的危險相對較小或居次要地位。但一旦攻擊來自于扇心方向,則中心聚落所在就成為最危險的地點。從近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看,為對付來自于東方的東夷及商人的威脅,夏人距離二里頭稍遠的地帶建有滎陽大師姑、新鄭望京樓等軍事重鎮(zhèn),在二里頭附近有鞏縣灰嘴、禹州瓦店、新密新皆等據(jù)點,可見夏人主要的防御設施,皆在都邑二里頭遺址斟郡之東,斟鄩如同扇心。在這種情況下,夏王朝的全部軍事力量,就被規(guī)劃于斟鄩的一側,集中對抗較長時期來自東方的侵犯。商湯派伊尹充當間諜,無疑對這樣的布局商人應是心知肚明的。商湯盡全力打掉葛伯和三蘗的障礙,實際上為了鏟除迂回東進的阻力,而巧妙的牽制住了夏桀在東方的軍事主力,利用了有莘氏部落在夏都背后的有利位置,避其精銳、擊其惰歸,最終給夏王朝致命打擊。夏桀之所以向陳留開封一帶的鳴條出逃,也是出于夏人擁有東方戰(zhàn)線的考慮,但這一帶應已經(jīng)被商族控制,最終無力回天。綜上所述,《尚書·湯誓序》言:“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其中的“陑”應是山地,從清華簡《尹至》與上博簡《容成氏》看,應在夏都之西,即今河南偃師二里頭之西,嵩山萬安山脈西麓。這一位置很關鍵,說明商湯自東向西進軍,很可能釆取迂回戰(zhàn)術,出其不意而制勝;夏桀向東方潰逃,沿豫東平原南下奔巢湖一帶,這樣的邏輯順理成章。厘清這一線索,對認識夏商之間史事至為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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