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記事·風物記·大埝

在由倴城經(jīng)高泡、于家泡去往“北坡上”的官道以東，距胡家坡莊南大坑“北大河”東半部南沿兒一二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條西起官道道溝略東一點、向東不知其極、高三五米、底寬一二十米的帶狀土丘，于家泡人稱它為“大埝”。

小時候，每年的春夏秋三季，我和莊里一般大的小小子兒經(jīng)常到大埝上“挑菜”（方言，挖野菜）。大埝南北有坡，種不了別的，只能種豆子，豆子一撮一撮地排垅成行，煞是好看，春夏天豆子撮與撮之間有寬寬的間距，好走，也好找地上的野菜。挑菜挑夠了，我們就分撥“沖仗”（方言，兩撥人以小石頭、土塊互相投擲、拋砸），一撥人在埝頂守“陣地”，一撥人往上沖，隨手撿起地里的“土路噶”互相“沖”，豆秧子矬，最高也就能到長到人的半腰，間距寬，正適合野小子們在地里奔跑、“沖鋒”、“隱蔽”胡折騰；秋天，豆角差不多熟了，我們揀了隨手可拾的干茅草，揪了高粱、粒黍近根處的枯葉，攏火燒豆角吃，有個名目，叫“燎毛吃豆兒”。大埝，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的少年快樂。

那時我已經(jīng)聽過不少關(guān)于北大河的神話傳說，也知道過去家鄉(xiāng)經(jīng)常發(fā)水，有時站在埝頂，看著南邊平展的綠野、遠處綠樹籠罩的村莊，北邊埝底下胡家坡人種的稻子、水波粼粼的北大河、河岸上高高的坡子上東西一線、成林成帶的樹木，會發(fā)一會悵想：這大埝是咋來的呢？是發(fā)水沖的，還是人工修的？如果是人工修的，得費多大人力呀！

近些年來，隨著接觸地方史志、地域文化和讀的這方面的書越來越多，這個在少年時期曾無數(shù)次自問無答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大埝、北大河、“十八泡”甚至更加廣闊的冀東地區(qū)的地質(zhì)、地貌，是地球地層發(fā)育、大地構(gòu)造的演化和灤河沖擊、灤河下游河道擺動、改道共同作用而成。

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灤河志編纂委員會編、河北人民出版社于1994年10月出版的《灤河志》記，“在太古代末期〔齋按，太古代是目前已知最古的地質(zhì)時代，一般指距今46億年前地球形成到25億年前原核生物(包括細菌和藍藻)普遍出現(xiàn)的地質(zhì)時期〕，冀東古陸已經(jīng)形成”，在“新生代（齋按，地質(zhì)年代的第五個代，也是最新的一個代。從七千萬年前至今，分為第三紀和第四紀兩個紀）又經(jīng)歷第三紀的喜馬拉雅運動（齋按，新生代以來的造山運動，因首先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確定而得名），北部（張北、圍場北部）沿斷裂發(fā)生大規(guī)模玄武巖溢出，形成玄武巖高原，南部冀東繼續(xù)下陷，接受第三紀、第四紀沉積，形成冀東平原”。

而冀東平原地處渤海北岸，著名歷史地理學(xué)家、《中國歷史地圖集》作者譚其驤教授考證，“渤海的西部地區(qū)，是我國歷史時期海陸變遷較為顯著的地區(qū)之一”，“有由海變陸的一面，也有由陸變海的一面”，特別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海岸線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個面積不小的新海灣。這個海灣的南岸應(yīng)距今黃驊縣治不遠”，“西岸應(yīng)逼近今南北運河”，“北岸應(yīng)在今寶坻縣境內(nèi)”；到了“西漢中葉以后”，渤海“發(fā)生了海侵”，“海水逐漸北侵”，今昌黎碣石山前“這一帶的海岸線內(nèi)移至逼近今京山鐵路一線，原來的平陸成了一片淺?！保扒貪h以來二千多年內(nèi)碣石山前一帶平原，曾經(jīng)一度向內(nèi)退縮，然后又向外伸展，而再次外展后的陸地，面積比漢以前原來的面積更為廣大”。^①在譚其驤教授所著《中國歷史地圖集·東漢圖集》中，所標示的渤海海岸線昌黎一線在碣石山前，今灤州一線則到達州城以北、橫山腳下。在“十八泡”，民間一向有“十八泡過去是海袖子（齋按，海灣）”的傳說，恰與譚其驤教授的考證相和。

而在歷史上，灤河下游河道曾經(jīng)多次改道，以無比的狂瀾巨力，改寫、塑造著這里的地形地貌。

《灤河志》記，“灤河發(fā)源于河北省豐寧縣壩上駱駝溝鄉(xiāng)小梁山南坡大古道溝”，“干流一般分成三段，自源地至大河口（齋按，在今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多倫縣）為上游，大河口至羅家屯（齋按，在今河北省遷西縣）為中游，羅家屯以下至入?？跒橄掠??！?/span>

“約在前7500-前3000年的中全新世，是末期冰期以來全球海平面上升并于前5000年左右達到高海平面時期。此時，渤海高海平面在渤海灣北岸已上升到胥各莊、大佟莊、胡各莊、樂亭、劉和莊、團林、大蒲河一線。灤河在樂亭以北形成沖積平原，在樂亭以南入海建造三角洲，即灤河三角洲。該三角洲已埋在地下3-15米深處。中全新世末期，海岸線又退至新寨、蔡莊、胡家坨一線，灤河也隨之向前深入到蔡莊。中全新世末期的灤河就是現(xiàn)在的溯河，河型變曲，至今在灤南縣城北仍有牛軛湖（齋按，在平原地區(qū)流淌的河流，河曲發(fā)育，隨著流水對河面的沖刷與侵蝕，河流愈來愈曲，最后導(dǎo)致河流自然截彎取直，河水由取直部位徑直流去，原來彎曲的河道被廢棄，形成湖泊，因這種湖泊的形狀恰似牛軛，故稱之為牛軛湖）及兩岸低濕地，如梁家泡、姜家泡、霍家泡?！?/span>

“距（齋按，此處應(yīng)缺“今”字）3000年到12世紀的歷史時期，由于北部山區(qū)持續(xù)上升，南部盆地不斷沉降和斷裂，兩邊不等速和掀斜運動影響，以及受溯源侵蝕和襲奪的影響，造成釣魚巖老分水嶺（齋按，在今遷西縣尹莊鄉(xiāng)）被夷平和照燕州（齋按，在今遷西縣興城鎮(zhèn)）新分水嶺的產(chǎn)生。灤河由遷西改為東流，越過被夷平的釣魚巖分水嶺，于遷安縣印子峪、西峽口一帶南流遷安盆地，循現(xiàn)代沙河、小青龍河、泝河（齋按，即溯河）地區(qū)，于雷莊至灤縣間山前平原，在柏各莊一帶入海。

秦至宋時期。最早記載灤河的是《水經(jīng)》，稱'濡水（即灤河）從塞外來，東南過遼西令支縣（即今遷安縣）北，又東南過海陽縣（即今灤南縣馬城）西，南入于?！?。表明三國、晉時期的灤河位于現(xiàn)道以西，溯河以東，由樂亭南入海。北魏時期《水經(jīng)注》所載當時灤河下游大勢：'……濡水又經(jīng)牧城（齋按，疑為馬城）南分為二水，北水枝出，世謂之濡水也，東經(jīng)樂安亭北，東南入海；濡水東南流，經(jīng)樂安亭南，東與新河故瀆合’。樂安亭，今樂亭東北2公里。說明當時灤河南北分流，但主流仍至樂亭南入海。北宋末年，南流的南流的灤河再次改道，由遷安爪村東流，越過被夷平的山東莊（齋按，在今遷安縣野雞坨鎮(zhèn)）分水嶺，向東南與青龍河匯流后南流，于灤縣、昌黎縣交界的橫山出山，改向東南昌黎縣的指揮、大夫莊、曬甲坨至團林入海。后來又由靖安、圍桿莊至毛家河北入海。

元至清時期。元朝以來的數(shù)百年間，灤河下游的變遷改道開始頻繁。據(jù)《元史·河渠志》、《灤縣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等記載，元時灤河主流經(jīng)過今馬城、史家口、徐家店、樂亭、毛莊、胡家坨循老灤河，于東麥港附近入海。其中：

元泰定元年（1324年）以前，灤河曾從其西岸的王家閘（馬莊東北五里處）分出支河叫青河。青河又分東西兩支：青河西支自王家閘，經(jīng)蔡家營、許家墳、南閘頭（今暖泉）、破橋（今城子）、南套、沙溝、宋道口、澤頭（今澤坨）、陶頭、大楊各莊、公安橋（今公案橋，齋按，即今姚王莊）、坨里、薛各莊、曹嶺，于蠶沙口（今柳贊西）附近入海。就是元時'由蘆臺經(jīng)黑羊河、蠶沙口、青河至灤州’的運糧道（《灤縣志》）。該河道自暖泉至公案橋，河身猶存，曰青河；自公案橋至坨里東西向古河道斷續(xù)殘存，可能是新河故道；自坨里至蠶沙口為今泝河故道。青河?xùn)|支不見文字記載。但從《樂亭縣志》卷十一叢記志詳異中記載：'但景泰壬申（1452年）大水，灤河徙（河道在城東，其地在城西故道，水可徒涉），至是竟至汀流河南流徙于城西’。可知'河道在城東’指樂亭以東的灤河主流（今老灤河），其'城西故道’，可能是青河?xùn)|支。自王家閘與青河西支分流后，南下經(jīng)任各莊、汀流河、杜林、劉海莊子，于古河附近入海。劉海莊子的古河道至今仍斷續(xù)殘存，以南為今青河河道。

元至順元年（1330年）的古河道，僅有灤河主流和青河西支，而沒有青河?xùn)|支。

明永樂四年（1406年）至景泰二年（1451年），青河西支已淹沒，東支也逐漸變淺，但仍可'徒涉’，曰淀流河（齋按，應(yīng)為定流河）。主流是樂亭正東的灤河（今老灤河），曰葫蘆河。

明景泰三年大水，灤河由沙窩鋪決口，'至汀流河南流’，復(fù)入青河?xùn)|支河道，曰淀流河。但下游在劉海莊子以南東移至大清河，由馬頭營入海，而城東舊河名為干灤河。《中國歷史地圖集》萬歷十年（1582年）的圖幅中仍稱葫蘆河，此河一直延續(xù)到天啟元年（1621年）。

明天啟二年至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灤河在汀流河決口，向南經(jīng)石各莊、楊各莊、小圣廟、青坨，于新寨入青河?xùn)|支下游（今大清河），于馬頭營附近入?！，F(xiàn)新寨以北仍保留有古河道的遺跡，汀流河以南決口扇及石各莊、楊各莊、邊流河一帶的決口大流沙高地，地面依稀可見。

清乾隆十七年，灤河決于大楊莊，分東、西兩支，南流入海。西支自大楊莊經(jīng)三合莊、閆各莊、前蘆河，于新開口入海，該河身現(xiàn)仍很明顯，名為小河子。東支，自大楊莊經(jīng)范莊、王灘，在王灘以南入海，現(xiàn)河道尚存，名為胡林河。嗣后，灤河多次決口，如嘉慶十三年（1808年）史家莊決口，東入昌黎，但不久即堵塞。

清嘉慶十六年，灤河決口于汀流河，東南流經(jīng)樂亭縣西關(guān)、蔡莊、聶莊、湯家河，在海田村附近入海，現(xiàn)古河道遺跡仍很明顯。聶莊以上稱消凌河，以下稱長河，此河一直到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仍有水。

清嘉慶十八年（1813年）大水，灤河在沙窩鋪決口，樂亭城鄉(xiāng)盡成澤國，主流走元時的灤河舊道（今老灤河），取道老米溝和狼窩溝入海。

清光緒九年（1883年），灤河在蔡各莊（可能是今馬城北之蔡營）決口，正南下數(shù)股分流于長凝會合后，至南套入青河西支故道，名曰二灤河。蔡營決口扇及其南的分流故道，今仍清晰可辨。清光緒十二年此河淤塞，又行嘉慶十八年的河道?！?/span>

根據(jù)《灤河志》所記“中全新世末期的灤河就是現(xiàn)在的溯河，河型變曲，至今在灤南縣城北仍有牛軛湖及兩岸低濕地，如梁家泡、姜家泡、霍家泡”和“明天啟二年至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灤河在汀流河決口，……現(xiàn)新寨以北仍保留有古河道的遺跡，汀流河以南決口扇及石各莊、楊各莊、邊流河一帶的決口大流沙高地，地面依稀可見”分析，胡家坡莊南的“北大河”很有可能是灤河歷次“決口”后巨大湍流經(jīng)過的水道之一，“大埝”，則很有可能是湍流激成的“高地”，不過其土質(zhì)不是“流沙”，而是壤土而已。

北宋科學(xué)家沈括所著《夢溪筆談》記，“太行山以北山崖之間，往往銜螺蚌殼及石子如鳥卵者，橫亙石壁如帶狀。此乃昔日之海濱，今東距海已近千里”；東晉道教學(xué)者葛洪在其著作《神仙記》中記有一個極具魄力的傳說，說陸地每兩千萬年就要變?yōu)闇婧?，滄海每千萬年又要變?yōu)殛懙?。神仙麻姑與王方平相會，距離上次見面，已三次見到滄?；癁樯Ｌ?。這也是成語“滄海桑田”的由來。而北大河、大埝、十八泡、冀東平原……雖然“具體而微”，何嘗不是如此！

倏忽間離開故鄉(xiāng)已近四十年，近年偶爾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當年水波浩渺、水極深以致呈碧綠色的北大河水面小了許多，也淺了許多，大埝，卻并沒見矬，依然種著綠油油的莊稼。有時真想再登上去，南北東西，再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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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參見譚其驤《歷史時期渤海灣西岸的大海侵》、《碣石考》，譚其驤著《長水集》下冊，人民出版社，2099年9月第1版，第91-1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