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討論莊子，說文章氣魄必然是《逍遙游》，而論莊子之思想核心則首推《齊物論》。

《齊物論》開篇的“吾喪我”這三個字，實際上是全文的經(jīng)眼，全篇文章的思想全都由這三個字流出。

那么，什么是“吾”？什么是“我”？按照通常理解，這兩個字不是相同的意思么？都是“自己”的意思么？

我們先重溫一下《齊物論》的第一段文字：

南郭子綦隱機(jī)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我們簡單的翻譯一下，這段文字是說：

故事的主角是南郭子綦，有人考證這是楚昭王的弟弟，還有人說南郭子綦是家住在南山下的子綦。但更多人認(rèn)為這只是莊子虛構(gòu)的一個名字，就如鯤鵬，以及《莊子》中諸多奇怪的名字一樣，只不過是莊子為了講故事所創(chuàng)造的角色。

有這么一天，主角南郭子綦在靜坐，仰頭緩緩?fù)職?，進(jìn)入了忘我的境界。

顏成子游在一旁看到這情形，說到：“這是怎么回事？身體能像枯樹一樣不動彈，難道心也能像灰燼一樣死寂么？盡管都是靜坐，但今天你的境界和之前可真不一樣！”

子綦答道：“子游你說到點子上了！今天我回歸了真我，擯棄了小我。你能理解么？你聽過'人籟’，沒聽過'地籟’吧？'地籟’之外還有天籟呢！”

這段文字末尾終于引出了著名的“人籟地籟天籟”三籟之說。我們今天先不說三籟，下次再講，我們先回到文本中。

隱機(jī)這個關(guān)鍵詞反復(fù)出現(xiàn)，“機(jī)”通“幾”。根據(jù)考證，古代的中國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椅子，先秦的人們都是席地而坐，當(dāng)時文人們家里會有隱幾這樣的小家具，用來放東西或者讓身體靠一下緩解疲勞，隱有靠著的意思，所以隱幾又叫“憑幾”，或者就叫幾。它的實際形狀也是類似幾字形?！睹献印分幸灿小半[幾而臥”這樣的記述。

隱機(jī)在這里的意思是指子綦在練功時候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姿勢。具體什么樣的姿勢，這段文字里提到了是“隱機(jī)而坐”，是坐姿。所以我們就理解他為靜坐即可。古時候，道家的坐是跪坐，雙腳并攏，腳背貼地，腳跟卡在屁股上兩塊骨頭處。至于雙盤單盤這樣的坐姿，是佛家興起后才流行起來的。

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這里的耦字是歷來解讀莊子的學(xué)者著墨甚多處。

耦，也可理解為偶，偶即二。喪其耦即“無二”，沒有了自己和別人的對立，沒有了心與身的分別，沒有了我和萬物的不同……用佛家的話說是“不二法門”，用道家的語言，就是老子說的“得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p>

這里的喪其耦就是超越陰陽二物，從而“天人合一”，也就是把“道生一，一生二”反著來。所以莊子在后面篇章里講了一句“通于一，萬事畢”。

下面我們說最重要的“吾喪我”三個字，這三個字真可謂機(jī)鋒畢露。

第一個吾，用大白話說就是真我、大我，第二個我，用大白話說就是假我、小我。用精確的道家術(shù)語講，吾即代表元神，我即代表識神。元神無知無不知，識神有知自以為知。打個比方，元神是人連接了wifi，與萬事萬物的造化網(wǎng)絡(luò)一體，運算能力是眾生萬物的元神一起計算。而識神是斷網(wǎng)，是一臺單機(jī)運行的電腦，在自己的小機(jī)身里把自己燒的冒煙卻速度不及元神超級計算機(jī)的萬億分之一。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萬物本身是一體的，所以莊子才有齊物論的觀點，并非什么科幻或者狂想，而是道出了普通人每天日用卻不知的樸素真相。當(dāng)人們區(qū)分自己和他人，區(qū)分自己和萬物，本身的一體宇宙就被割裂開了，然后是非峰起，爭斗不息，人與人，人與物相互消磨直到生命走到盡頭。

從文字上講，古代的吾字和我字用法也是有區(qū)別的。雖然他們都代表第一人稱的自己，但吾常常用在主語，而不作為賓語使用。而我字可以用在賓語的位置，特別用在與他人相對的時候用“我”這個字。所以文字的角度，已經(jīng)暗藏了一和二的區(qū)別。吾即是一，而我為二。不分你和我，大同世界，萬物一體，這是吾，所謂吾民吾國，不是誰的民誰的國，而是我們共同的民共同的國，強(qiáng)調(diào)的是整體是一體。而我則是對于他人而言，對于社會而言。我民我國，就是我的臣民，我的國家，強(qiáng)調(diào)的是個人所有。所以上古三皇五帝“公天下”，而自大禹之后是“家天下”，其中真味，值得深玩。

所謂“我”，又叫“自己”，所以“我”和“己”字是一回事。所以儒家說“克己”，道家說“煉己”，佛家說“無我”，終歸都是一個意思。

克己，就是克去己私，而回歸大公無私。

煉己，就是煉化識神，煉出元神，回歸純陽。

無我，就是無我相無人相，照見色空不二。

所以，在《逍遙游》里莊子說“至人無己”，與《齊物論》的“吾喪我”是呼應(yīng)的。無己就是喪我，喪我即是無己。

而“吾喪我”成為打開《齊物論》全篇秘密的鑰匙。無論是我和他人的不同，我和萬物的差異，本質(zhì)都源于“我”這個觀察者。在佛家的《楞嚴(yán)經(jīng)》中曾說過，同一片空間，六道眾生看到的是不同的，有的看到湖水，有的看到是火海，終歸是因為自己的心所投射的象不同，所以創(chuàng)造渲染出不同的現(xiàn)實。

就像量子力學(xué)中，觀察者并非是觀察者，觀察本身就創(chuàng)造了被觀察對象。當(dāng)你看的一瞬間，你的看創(chuàng)造了那個被看到的東西。就像當(dāng)你看光是粒子，光就真的顯現(xiàn)為粒子。當(dāng)你看光是波浪，光就真是波浪。這個量子力學(xué)的光的波粒二象性就是《齊物論》非常好的注解。

當(dāng)“我”這個概念產(chǎn)生，就像亞當(dāng)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的一刻，時間開始了，饑餓開始了，生死開始了，繁衍開始了，是非對錯美丑都開始了……所以原本無憂無慮的兩個赤子，頓時拿起樹葉遮住下體。因為亞當(dāng)和夏娃原本是“吾”，雖有亞當(dāng)夏娃，卻同出于一具身體。而當(dāng)他們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暴露在異性前竟然一絲不掛的那一刻，是一體的“吾”變成了兩個人的“我”，于是他們成了配偶。這就是和莊子的“似喪其耦”反著來了一遍，是“似成其耦”。

于是男女之情、是非之爭、美丑之別、善惡之辨，如同隨亞當(dāng)夏娃而出的子子孫孫一般源源不斷的繁衍相交，相交繁衍，與此同樣數(shù)目的煩惱也同樣源源不斷的產(chǎn)生。

所以有位很有智慧的作家寫到“鏡子和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都讓數(shù)目增加”。這位作家必然是觸及了真理的蛛絲馬跡。

再說個有趣的解讀，莊子在《齊物論》中最重要的三個字——“吾喪我”，用英文翻譯就是“I lost myself”。這句話可以看成一個等式，就是：I 減去 Self 等于多少？這里我們可以填上等式的右邊。I 減去 Self 等于All。I是混合了Self和All的我，self就是自我，就是對立，就是分別心，就是私欲。

所以英文的自私寫作selfish，這個詞是從self這個代表自我的詞根加上ish這個表達(dá)屬性的后綴組合而成的。這其實也揭示了阻礙我們認(rèn)知大道的就是自我，就是私欲，所以道家的《清靜經(jīng)》說“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這里的神就是元神就是吾，而這里的欲則是識神則是我。I 減去Self就是“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得到的結(jié)果就是清靜。老子說清靜為天下正，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所以最后結(jié)果等于天地悉皆歸，等于All。

所謂All就是一切?！度A嚴(yán)經(jīng)》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說的就是“吾喪我”。當(dāng)我們消除自己的私欲，消除對立，消除分別心，則由二歸一，所謂“得一”。這個一能夠統(tǒng)領(lǐng)一切，感化一切。

所以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過一句十分低調(diào)卻霸氣的話“樸雖小，天下莫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薄裁匆馑迹繕慵词且?，得一者，天下萬事萬物都不敢凌駕于你，萬事萬物都會自然而然的賓服于你，因為你就是道，道就是你。是不是在這話里已經(jīng)看到那個天子也勸不動的莊子的身影了呢？

就像關(guān)于道家河上公的一個小故事一樣，傳說當(dāng)年漢文帝要命令河上公臣服于自己，說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我的地盤上就得服從我”這樣的話，來逼迫河上公。結(jié)果河上公說，真的么？然后縱身一躍，浮在空中，現(xiàn)在我不在你皇帝的土地上了，你奈我何？最后皇帝心悅誠服，拜河上公為帝師。

最后我們做個總結(jié)，吾喪我，是在談?wù)撛衽c識神，是在討論轉(zhuǎn)識成智，是在談?wù)撎烀院蜌赓|(zhì)之性，是在談?wù)摗俺涡那灿?，是在談?wù)摗坝^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是從萬物返三，由三返二，由二歸一，由一契道。

好，今天我們暫且分享到這兒，后面我們繼續(xù)分享關(guān)于人籟地籟天籟這莊子三籟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