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低調(diào)的人生

你身邊是否有這樣的人，他不高調(diào)，也不刻意去裝低調(diào)。他初看并不耀眼，但你越深入接觸，才越感到他的實力和魅力。他可以被忽略，但絕不容忽視。

這期的男主虞世南就是這種人。在書法史上，他沒有王羲之那樣拉風(fēng)；沒有王獻之那樣耍帥；不像狠人智永一宅幾十年，搞得眾人皆知；更不像李斯、鐘繇，站在風(fēng)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zhuǎn)。

虞世南的名氣甚至遠比不上同時代的歐陽詢。他有主角的實力，卻連男二號都沒混上，最多扮演了一下友情客串。

不止贏在起跑線

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今浙江慈溪)，出生在建康(今南京)。他比歐陽詢小一歲，兩人是朋友，且人生跡軌也高度重合。

虞世南家也是名門望族。父親虞荔深受陳文帝賞識，任太子中庶子。這雖是個四品官，但掌管的是東宮禁令，服務(wù)對象是帝國未來的接班人。

虞世南四歲時，父親虞荔就去世了。叔父虞寄任中書侍郎，副部級的高官，因為無子，虞世南便過繼給叔父。

虞世南和哥哥虞世基都拜在顧野王門下學(xué)習(xí)。顧野王是南朝大儒，因居住在亭林，被尊稱為“亭林先生”。一千年后的明清之際，顧家又出了個顧炎武。

虞世南還拜文學(xué)大家徐陵為師。碰巧還有個人和虞世南同一個郡，他就是老宅男智永，他親授虞世南書法。

這三人組成的豪華陣容，是當時絕對的金牌名師團隊，他們分別從文學(xué)寫作書法等方面全方位打造虞世南。

已經(jīng)贏在起跑線上的虞世南，淡然地說出兩個字：不夠。人生是一場長跑，他要贏在終點線。

虞世南為我們現(xiàn)身說法地演示了什么叫“比你優(yōu)秀的人還比你更努力”，學(xué)習(xí)中十幾天不洗臉不梳頭是常事。

虞世南的文學(xué)深得老師徐陵稱贊，書法在陳朝時就揚名天下。陳文帝知道了虞世南的博學(xué)，召為法曹參軍。

面對動蕩的命運，抱樸守真

陳朝滅亡后，虞世南和哥哥虞世基到了隋朝首都長安，作為當時的名人，他倆被比作西晉陸機、陸云。

隋煬帝楊廣上臺后，虞世南被任秘書郎，負責(zé)掌管圖書典籍和記載皇帝言行。

隋煬帝很愛虞世南才華，但又討厭他的直諫，就對虞世南放話，我的性格不喜歡別人嘮叨，如果有人想靠這套來沽名釣譽，官大的我重懲，官小的我輕罰，且絕不提拔。

這擺明就是耍流氓了嘛，別人就是干這個的，你一上來就給定了調(diào)，還讓人怎么開展工作。

虞世南雖然忠直，但絕不迂腐，他看出隋煬帝的性格，于是不問朝政潛心做學(xué)問。

在秘書郎這個從六品副處級的位置上，虞世南一干就是十年。這期間他和太常侍歐陽詢、李淵互加了朋友圈，并建了個群經(jīng)常搞小聚會，蛋腚的人生不寂寞。

虞世南題跋像

相比之下，他哥哥虞世基就進入了人生快車道。虞世基時任內(nèi)史侍郎，權(quán)傾當朝炙手可熱，妻子的吃穿超過王侯。

虞世南雖然和哥哥同住，卻始終保持著勤儉。為此也有人說他是搏取名聲，但我覺得這是虞世南的性格，或者說是他的一種智慧和遠見，后來也證實了這點。

隋煬帝楊廣在江都之變時，被宇文化及縊殺。虞世基作為當朝紅人也在被殺之列。

這里又要提到千古奸人許敬忠了。當時和虞世基同被誅殺的，還有許敬宗父親許善心。

虞世南抱著哥哥痛哭，伏地而行請求替兄受死，宇文化及不同意。許敬宗是手舞足蹈的恭送父親來求生。人性的光芒和丑陋，在同一歷史時刻被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內(nèi)史舍人封德彝目睹了全過程，這個著名的兩面派都自嘆不如。能讓奸人都佩服，同為奸人的許敬宗無疑做得很成功。

虞世南之后被宇文化及裹挾北上被迫為官，一起的還有歐陽詢。不久宇文化及兵敗被殺，虞世南與歐陽詢這對苦命鴛鴦，又被竇建德俘虜為臣。

在竇建德的東夏王朝，虞世南任黃門侍郎，門下省正四品官員，相似于副部級干部。他的好基友歐陽詢?nèi)翁Ｇ洹?/span>

竇建德很快也被李世民滅了。虞世南歐陽詢又手牽著手走進新時代，命運這時向已64歲的虞世南垂青。

《汝南公主墓志銘》

人以文名，書傳千載

秦王李世民對這位早已名滿天下的詩人和書法家非常敬重，任虞世南為秦王府參軍。

李世民開始建立自己的幕僚機構(gòu)弘文館，虞世南又授弘文館學(xué)士，和房玄齡同作為秦王府“十八學(xué)士”之一，共掌詔告文翰，相當于秦王府外交部新聞負責(zé)人。

在接下來那場腥風(fēng)血雨的玄武門之變中，虞世南作為秦王府的政治班底和智囊團成員，堅定的站隊李世民。

風(fēng)險是巨大的，站錯隊就可能搭上身家性命。當然回報也是豐厚的，李世民上位后，虞世南作為他最倚重和信任的人之一，進入唐帝國的權(quán)力核心，生前死后都備受恩寵。

《新唐書》中記載，虞世南外表儒雅拘謹，弱不禁風(fēng)，但內(nèi)在性格剛烈正直。太宗稱贊他有“五絕”：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學(xué)；四文詞；五書翰。

虞世南首先是個政治家，其次是個文學(xué)家。他詩詞文章寫得非常好，博聞強記也不遜歐陽詢。

在古人眼里，相對于品格才學(xué)，書法只是小道。那時你要介紹別人是個書法家，沒準人家以為你罵他。

一次，唐太宗想把《列女傳》寫在屏風(fēng)上，一時又找不到臨本，虞世南提筆就默寫出來，不錯一字。為此我還悄悄上網(wǎng)去查了下字數(shù)，尷尬的是竟找不到確切答案，想來不會比一篇公號文少吧。

《汝南公主墓志銘》

有一回太宗出行，手下提醒還有書籍、公文副本沒帶。太宗說，有虞世南在哪還用得著這些。在他眼里，虞世南就是行走的百度。

相比隋煬帝時的沉默，虞世南轉(zhuǎn)性似的常犯顏直諫，毫不給太宗面子。

有一次太宗的文青中二病犯了，在朝堂上寫了一首宮體詩，還要虞世南附和。宮體詩因為詞藻靡麗，后世也稱艷情詩，著名的就有我們陳叔寶同志的《玉樹后庭花》。

虞世南當場正能量爆發(fā)，搞得太宗尷尬的連忙道，我是在考驗?zāi)?，愛卿果真沒讓我失望。過后還賞了虞世南50匹布帛的考驗費。

其實虞世南宮體詩寫得非常好，他的老師之一徐陵，就是南朝著名的宮體詩大家。但詩寫得再好，哪有50匹布好。

虞世南編修了《北堂書鈔》，是唐代四大類書之一，也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工具類書，同樣的還有歐陽詢主編的《藝文類聚》。

我們都知道，唐太宗非常熱愛書法，是王羲之的鐵粉。王羲之在書法史上能有那么高的地位，不說是被他一手捧紅，起碼也擔(dān)了半個經(jīng)紀人的角色。

虞世南繼承了王羲之純正筆法，唐太宗也很喜歡他的字，經(jīng)常當字帖來臨寫。

有一天唐太宗寫一個“戩”字，剛寫一半虞世南進來，便隨手幫他補上去。唐太宗很臭屁的拿給魏征看，并得意洋洋地問：“你看朕學(xué)世南的字寫得咋樣！”魏征看了后說，只有這個'戈’最逼真。

貞觀四年，李世民接受大臣的建議，把過去文廟主祭的周公，改成主祭孔子，并刻成碑文記載這個事。這就是著名的《孔子廟堂碑》，書寫者便是六十九歲的虞世南。

這篇碑文講述了孔子生平、儒教興衰及大唐復(fù)興等，文辭雍雅華麗。虞世南用了大量典故增加了閱讀難度，現(xiàn)代讀者看到內(nèi)心是崩潰的。大家感受一下。

孔子廟堂碑文

我以前臨習(xí)時一度懷疑自己受教育的程度，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啥意思。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講就是，別人罵你或夸你，你都不知道！

碑寫成后，虞世南將墨本進呈給唐太宗，太宗付的潤筆費很高，是偶像王羲之所佩的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黃銀印。

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唐朝就已被毀，拓本有唐拓和宋拓兩種。唐拓本在宋朝就非常難求，黃庭堅有詩說到“虞書廟堂貞觀刻，千兩黃金那購得。”

《孔子廟堂碑》高280厘米，寬110厘米，楷書35行，每行64字

《孔子廟堂碑》現(xiàn)存刻石有兩塊。一塊在西安碑林博物館，俗稱《西廟堂碑》。嘉靖三十四年（1555）關(guān)中大地震，死亡83萬人，此碑也斷為三截。另一塊在山東成武縣，俗稱《東廟堂碑》

汝南公主李字是唐太宗女兒，16歲早逝。虞世南為唐太宗寫了篇墓志銘紀念女兒，這便是《汝南公主墓志銘》。從署款“貞觀十年十一月”來看，虞世南已是79歲的老人。

《汝南公主墓志銘》紙本，縱25.9厘米，橫38.4厘米，18行222字，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汝南公主墓志》無名款，有人認為是摹本，仿偽高手米芾一度被列為重大嫌疑犯。

明代書家董其昌聽說蘇州張鳳翼藏有《汝南公主墓志》帖，便三訪張家跪求一賞。張鳳翼是嘉靖年間舉人，土豪一枚。

董其昌一眼就認出是虞世南的真跡，狂喜之下，直接就趴張家桌上現(xiàn)場雙鉤臨摹。董其昌所編的《戲鴻堂法帖》里，多由他人鉤摹，只有《汝南公主墓志》是他親手雙鉤。

這篇作品含蓄深沉，用筆沉靜遒麗，應(yīng)該是虞世南傳世的唯一真跡了。

《汝南公主墓志銘》

“天潢疏潤，圓折浮夜光之采；若木分暉，秾華照朝陽之色”，看吐了上善若水厚德載物這些內(nèi)容，臨習(xí)這篇書法時，我就只會說“臥槽，寫得真好”。

虞世南書寫和歐陽詢一樣，也是不擇紙筆，但卻重視坐姿和運腕。據(jù)他說，只要姿式正確，用粗紙禿筆一樣可以信手寫出好字。

裴行儉也說，褚遂良非精筆佳墨不書，我和虞世南則沒這些講究。張懷瓘則評價，虞世南書法內(nèi)含剛?cè)幔瑲W陽詢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yōu)。

命運的最終饋贈，大師歸位

武德九年（626年）六月，李世民正式被封為太子，虞世南升任太子中舍人，成為領(lǐng)導(dǎo)的貼身秘書。

同年八月李世民即位，虞世南轉(zhuǎn)任著作郎兼弘文館學(xué)士。虞世南打報告年老請辭，太宗不但不許，還要升他為太子右庶子。虞世南堅決推辭，被授秘書少監(jiān)，相當于國家檔案館副館長及中央辦公廳副主任。

貞觀七年（633年），虞世南轉(zhuǎn)任秘書監(jiān)，賜爵永興縣子，第二年進封永興縣公，世稱“虞永興”。

貞觀十二年（638年），太宗終于允許虞世南退休，但仍享受崗位津貼。同年7月逝世，享年八十一歲。太宗聞訊痛哭，贈禮部尚書，謚號文懿，并陪葬昭陵。

之前鐘繇鐘太傅配享太廟，和曹操一起享用祭祀。虞世南更牛，連那邊房價都不用擔(dān)心了，直接搬去免費和領(lǐng)導(dǎo)住。昭陵的物業(yè)費想來都能換幾套湯臣一品。

太宗也借此向其他兄弟傳遞出一份態(tài)度，只要是我的人，甭管你活著還是死了，我都一樣罩著你。

《汝南公主墓志銘》

《新唐書》和《容齋隨筆》中記載，虞世南死后，太宗有一天夢見他，還和生前一樣，第二天醒來感傷不已。

貞觀十七年（643年），唐太宗思念曾經(jīng)的老部下，命閻立本比照真人大小，畫了二十四功臣于凌煙閣，虞世南是其中之一。

再看他的好基友歐陽詢，雖然書法史上名頭響得多，但混得也慘得多。60多歲前他們還在同一起跑線，唐朝成了他們的分水嶺。

李淵時，歐陽詢還一度擔(dān)任侍中等要職，這是他職業(yè)生涯的高光時刻。

不久玄武門之變，很不幸歐陽詢在太子李建成陣營。后來歐陽詢雖然一直為官平穩(wěn)，但再也沒有進入李世民的核心團隊。應(yīng)了那句話，你是誰不重要，和誰混才重要。

有人會說，那魏徵呢？當初不也是李建成的人。人和人不能比，歷史上又有幾個魏徵！

歐虞兩人的作品等級，也側(cè)面反映出他倆的政治地位。歐陽詢一生寫了大量碑碣墓志，級別最高的就算《九成宮醴泉銘》。

《孔子廟堂碑》是給孔圣人廟寫的，那可不是皇帝度假村的馬屁文能比?！度昴瞎髂怪俱憽匪銥榛实鄞鷮懙募視?，這兩件作品于公于私都份量極重。

虞世南這個低調(diào)的實力派大佬，在被世人遺忘的角落，微笑淡然地看著浮世的喧囂，也許他根本不在意。他的人如同他的詩，雋永深邃，穿過幽長時空，不經(jīng)意間打動著人。

蟬（虞世南）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