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師的辦公室里 李根壽 一說下課,學生們不等老師走下講臺,也不收拾桌上的書本,一窩蜂擠在了教室門口。他們有的是急著上廁所,大多是憋了這四十五分鐘,急著奔出去換一口氣。 趙明軒走出來,他后邊跟著班主任郝老師。郝老師拿教具三角板的尖角頂著趙明軒的腰,這有點兒像一個罪犯讓警察在后面拿槍逼著。 趙明軒被郝老師“押”進了辦公室。原因是:趙明軒不但不會做那道簡單的應用題,還把頭扎進桌斗里看閑書。 老師的辦公室趙明軒進來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進到老師辦公室里,既不是讓他來拿粉筆,也不是讓他收發(fā)作業(yè)本,他沒那個資格。他是因犯了事兒,到老師辦公室里來罰站的。每次“關”他進辦公室的都是郝老師。 郝老師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要求每一個學生都得認認真真聽他的課。學會學不會是另一回事兒,不好好聽課,他是絕對不允許的。別的老師罰學生站,要么是座位原地,讓屁股離開凳子就行;要么是到教室后邊站著;要么是站到講臺上來。這三種罰站區(qū)域的安排,性質(zhì)各不相同——第一種懲罰性較輕,往往罰站的時間也短。第二種就有嫌棄的意味。你想,教室后邊放著掃把簸箕,還有個垃圾桶。被發(fā)配到跟衛(wèi)生工具為伍,心里滋味可想而知。第三種最慘。你站在講臺上,老師繼續(xù)著他的講課,你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卻視你為無有。同學們一大半已無心聽課,都把看小丑般的眼光瞄向你。你如果懦弱,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若是火爆脾氣,很想照那個老師的臉搗上一拳。先前還有一種罰站的方式——“到教室外邊站著去!”也就是剝奪了你聽課的權利。拿老師的話說是:“不想再看到你!”這一種罰站有礙觀瞻——上級來檢查也罷,家長來辦事也罷,讓人看見,影響該多不好?再說,如果被罰站的學生不堪其辱,跳樓,翻墻出走,后果怎么收拾? 郝老師室內(nèi)罰站他不用,因為不管讓學生在哪兒站著,都像一根針一樣刺他的眼。室外罰站他更不用——有著二十年教齡的他,深知那后果的嚴重程度。 罰學生到老師的辦公室里站著,不是郝老師的首創(chuàng),可讓郝老師運用得最廣泛。 那么,讓學生到老師的辦公室里站著,郝老師是出于哪些方面的考慮呢?一個是有老師看著,學生出不了意外。更要緊的是,這個辦公室里匯集了六年級所有的老師,你一被“請”進來,全年級的老師就都認識了你。你臉皮再厚,也架不住這萬夫所指的高壓態(tài)勢。要知道,任何一個學生,都希望自己站在領獎臺上,讓老師記住自己的名字,誰愿意自己關禁閉時被人家指指點點?趙明軒進到老師的辦公室里,有他一個固定的位置——跟門成對角線的西北角。站在那里,不影響老師們的出入。另外,每一個進來的人都會一眼就看到他。 趙明軒瘦小,膚色又黑,縮著脖子呆在角落里,十足的一個小可憐兒。 “老了!上完一節(jié)課都感覺到累了!”六2班的班主任,也就是教趙明軒他們1班語文的霍老師把課本朝辦公桌上一放,歪坐在椅子上,那彈簧椅子咯吱響了一聲。 霍老師明年就退休了,仍然教著正課。她剛坐下來就看見了縮在角落里的趙明軒。 “趙明軒,你又怎么了?”霍老師對趙明軒到辦公室里來罰站并不吃驚,只是想知道他這次來是什么原因。 趙明軒一低頭,脖子轉(zhuǎn)了轉(zhuǎn)。 郝老師跟霍老師坐了個對面。郝老師說:“看閑書!我都禁止一萬次了!”郝老師顯然是在夸張。 霍老師教語文,常常鼓勵學生多讀課外書。聽說趙明軒是因為看閑書而被罰站,就又朝趙明軒這里看了一眼?;衾蠋熞卜磳W生們看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問趙明軒:“明軒,你看的啥書?”霍老師把身子轉(zhuǎn)向趙明軒:“你能閱讀老師推薦的書,這很好。可你不能上課也看呀?再說,是郝老師的數(shù)學課?!?/span>聽這話,霍老師,你似乎不反對學生看閑書,甚至還有贊成看閑書的意思?!笆呛吕蠋煹臄?shù)學課”。這話是什么意思?上別人的課,學生看閑書是違反課堂紀律,上你的語文課,你就可以開綠燈了?郝老師剛想對霍老師軟軟地反駁一下,誰知霍老師又說話了:霍老師說:“那好!既然你知道錯了,郝老師就原諒你這一回。下節(jié)課是你們班語文課,你去準備上課吧?!?/span>這是越俎代庖!這更是假充善人!郝老師火騰地著起來!不過,都是共事十多年的老同事了,郝老師比霍老師還大兩歲,哪能丟下臉面口角不讓?郝老師把大四方臉沉得像一塊鐵板,刷子一樣的眉毛一擰:“不行!還沒有觸及他的靈魂!反省不到位等于白費勁!趙明軒,你繼續(xù)在這里反省!”他把一支筆拍在打印紙上,“什么時候真正認識到了錯誤,就寫下檢討承諾書!” 上課的電鈴一連聲敲響,趙明軒的耳邊似乎是一梭子機關槍子彈掃過。這鈴聲呼喚著在外邊歡鬧的同學們進到教室里聽課,這鈴聲也繼續(xù)把趙明軒禁錮在老師的辦公室里。霍老師拿起書本站起來,椅子被帶得響了一下。她看一眼趙明軒,趙明軒也正看著她,眼神里含著近乎絕望的乞求?;衾蠋煋u一下頭,輕輕嗐一聲,走出辦公室。 郝老師也看了趙明軒一眼,趙明軒卻低下了頭。郝老師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身扔下一句話:“什么時候?qū)懞脵z查什么時候回教室!” 辦公室里一時安靜下來。沒有課的老師有一個在批改作業(yè)。這是個花白頭發(fā)的女老師。年輕的女老師們在大概三分鐘的安靜之后開始嗑瓜子。因為辦公室里極靜,嗑瓜子的聲音就顯得很響亮。之后又開始交談??赡苁钦勗挼膬?nèi)容極具研討性,她們就爭著搶著發(fā)表自己獨到的見解,竟忘掉了趙明軒,聲音愈來愈大,時不時還伴著嘎嘎嘎的大笑。她們談情人節(jié),她們的老公給買的什么禮物;談她們班上的早戀動向;談她們的公婆如何不讓人待見。批改作業(yè)的女老教師就說:“小聲點兒吧?!边€拿眼指一指角落里的趙明軒。年輕女老師們的笑聲逐漸停下來,只剩下嗑瓜子的聲音。瓜子干硬,聲音就很脆,咔,咔,咔。突然一個老師呸呸連聲,估計是嗑到了一顆霉瓜子兒。 批改作業(yè)也省事兒,女老教師面前的一大摞不是作業(yè)本,而是整齊劃一的印刷品。有的叫“單元測試”,有的叫“期中測試”。有的名字更好聽,叫“精英養(yǎng)成”,叫“狀元培養(yǎng)”。你只管讓紅色圓珠筆在上面畫對勾或打叉就行。 辦公室的東鄰是六1班,西鄰是六2班?;衾蠋熀秃吕蠋熣謩e給兩個班上課。嗑瓜子的聲音雖然響亮卻是小手槍的單發(fā),而兩位老師的講課不但是重機槍的連發(fā),而且交錯扭纏著同時進行。所以,趙明軒的耳朵就自然而然轉(zhuǎn)向了那兩個教室。 霍老師講的是新課,正是趙明軒喜愛的一位作家的散文?;衾蠋熉曇艏饧毝髁?,時而像激泉跳躍于山澗,時而又像鋼絲兒繃拋向云端。可是,接下來讀課文的劉子奧卻不爭氣,磕磕巴巴,斷斷續(xù)續(xù),讀錯字,讀破句兒,讓趙明軒都跟著著急。趙明軒早就把這篇課文預習透徹了,如果讓他去讀,一定會讓同學們羨慕,讓霍老師驚喜。 郝老師講課賣力氣,有點兒像街頭兜售商品的小販兒,高一聲低一聲。高聲讓坐前排的想拿手指堵住耳朵,低聲又讓坐后排的聽不清楚。郝老師講課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跟誰在吵架似的,還常常把兩朵白沫堆在嘴角上。 老師們都停下講課了,趙明軒走到郝老師的辦公桌前,不敢坐,撅著屁股,開始寫檢討書。 門突然被咣當一聲推開,教導主任變顏變色闖進來,聲音極低卻急速而威嚴:“快快!把測試卷收起來!局長來了!” “在校長室!馬上到你們辦公室里來檢查!快!”于是,一片嘩啦啪噠叮當吱呀之聲。批改作業(yè)的女老教師拉開抽屜,抽屜太小,裝不下二尺來長的測試卷,急得她直罵娘。嗑瓜子的年輕女老師們趕緊把瓜子皮劃拉進抽屜里,又拿抹布擦桌子,又拿紙巾擦嘴,又把書本擺到面前裝作備課。 “這是哪個班的學生?他在這干嘛?”教導主任看見了趙明軒,像是身處欲傾的小船,又看見桅桿上搖晃著一顆炸彈。 “胡鬧!郝拴柱這個老糊涂胡鬧!”教導主任像吃了槍藥,他三兩步跨到趙明軒跟前,面皮扭曲,眼睛冒火,要把趙明軒吃了,“你趕快給我出去!快點兒!”門口一陣嘻嘻哈哈的說笑,校長先一步走進老師的辦公室,往旁邊彎腰一站,伸出右胳膊,笑著說:“請焦局長指導!” 擁擁擠擠走進來五六個穿西裝革履的縣教育局干部。前頭的是局長。局長矮而胖,胖而白,白凈且面帶微笑,微笑讓人難以琢磨。 那個批改作業(yè)的女老教師煞白著臉,只好停下手,讓那沓測試卷半截在里半截在外,耷拉在抽屜上。她急中生智,拿一塊紅毛巾蓋在測試卷上。于是,她的辦公桌就像個魔鬼,吐著大紅舌頭。幾個年輕的女教師抬頭看看上級領導,有的臉紅,有的臉白,又開始備課。富態(tài)的焦局長拿眼睛轉(zhuǎn)一圈這辦公室,眼神突然定格到趙明軒身上。趙明軒沒見過這陣仗,早嚇得腿抖手也哆嗦,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校長的眼神跟著局長的眼神走,自然也定格在趙明軒身上。他畢竟是校長,立即感覺到了不正?!蠋熮k公室里站著個學生,這是怎么回事?為何這學生還驚恐萬狀,體若篩糠?校長立即把錐子一樣的目光射向教導主任。 教導主任雖年輕卻處變不驚。他上前一步,笑著對趙明軒說:“這位同學,你來找老師提問,這種學習態(tài)度很好!你先回教室吧!”教導主任的話像是白糖水里調(diào)了蜂蜜。 “郝老師不讓你學習到深夜十二點,是關心你!那樣對眼睛不好!”教導主任說,“劉老師,你送這個同學回教室吧!”一個年輕的女教師立刻扶著趙明軒的肩膀往外走。趙明軒挪蹭到門口,實在憋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窯洞溫暖我一生
作者簡介 柴米油鹽百姓事,鍋碗瓢盆皆文章。關注【黃土地文學】,體驗有滋有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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