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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澗底松/周文

 儲氏藏書 2022-06-16 發(fā)布于湖北
 《十月》2022年第3期

    1

    第一記敲門輕而猶豫,夾在搖滾樂的鼓點中,險些被劉儻當作幻聽。

    這年頭,不太可能有人不打招呼直接上門,快遞通常放在豐巢,外賣則會提前打電話,何況他今晚沒訂外賣。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如此唐突的訪客,也該是單元門禁的可視電話先響。

    隔了幾秒,他又聽見第二聲“砰”,重了許多,篤定了許多,隨即是密集的叩門,如同盛夏午后一場噼里啪啦的冰雹。透過聲響,他似乎能看到那只手,干力氣活的右手,骨節(jié)鼓脹如錘頭,包裹指骨的皮膚仿佛網(wǎng)紋瓜的外皮,深深淺淺的皺裂里,嵌著香皂也洗不凈的臟污。

    “晚上10點38分,有人猛砸我家房門。不可能是我媽,她有鑰匙,大概是個男人,性情急躁,手指比防盜門還硬。”

    劉儻在空白word頁面急速敲下這行字,此刻,他半躺在被窩里,腰后墊了兩個大抱枕,屈著膝,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斜放在大腿上。這姿勢像極了母雞孵蛋,不雅觀,但很舒服,讓他有種靈感在硬殼中孵化的錯覺。

    “呀,肯定是同樓住戶嫌吵,上門來抗議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按下靜音鍵。事實上,他對音樂毫無興趣,更討厭吵鬧,之所以用最大音量播放搖滾樂,無非是為了驅(qū)出靈感,類似于魏晉名士服用五石散,或“垮掉的一代”吸食大麻。

    周圍安靜下來,敲門聲便愈顯刺耳,他等了一會兒,見對方一副敲不開門誓不罷休的態(tài)度,只好翻身坐起,趿拉著拖鞋朝客廳走去。

    會是誰呢?

    樓下和隔壁都沒人住,他才敢弄出如此大的噪聲。這個小區(qū)毗鄰桃花湖森林公園,環(huán)境幽靜,空氣清新,樓盤品質(zhì)也不錯,只是離市區(qū)太遠,地鐵又還沒通,開盤后雖然銷售火爆,但買家多是為了放著升值,空置率一直很高。五年前,他父母去售樓部排了一通宵隊,全款搶下這套精裝修的兩室一廳(家里的第六或第七套房),而今,價格已翻了近兩番。

    “專門給你買的,做婚房稍微小了點,不過兩口子也夠住,等生了孩子再幫你換……你們這一代人福氣好,想當年我和你媽結(jié)婚的時候,還只能擠單身宿舍呢!”

    房產(chǎn)證辦下來那天,父親拉著他,用一種稱得上“語重心長”的腔調(diào)講了這番話。他勉強將嘴角扯出笑的弧度,目光轉(zhuǎn)向另一邊,不置可否,偏不說出父親暗中期待的“謝謝”。

    那時他還在讀博,學(xué)校離家開車半小時,他兩三個月回去一次,拿點換季衣物就走。宿舍是雙人間,條件簡陋,室友交流去了國外,他一個人住,貴在自由。他作息極亂,衛(wèi)生也不講究,房間烏七八糟,一股酸臭(習(xí)慣了倒也聞不出),可唯有如此,他才感到愜意。

    “沒辦法,豬就喜歡在爛泥塘打滾!”

    前女友最愛說這種刻薄話,諷刺的是,她給他的第一印象竟是“溫柔乖巧”。關(guān)系確定后,她就像川劇“變臉”一樣,變得處處挑剔?;蛟S是從小被管得太嚴,她早積了一腔怨憤,仿佛蹲伏太久的蜘蛛,終于逮到一只撞上網(wǎng)的冒失小蟲,自然要變著花樣折騰。他懶得同她吵,更不屑吵,偶爾忍無可忍,脾氣沖上嗓子眼,她卻又突然低頭,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小狗眼,委屈地說:“師兄,我都是為你好呀!”

    父親提起婚房,倒和她無關(guān)——對于她的存在,劉儻守口如瓶,雖然她完全符合父母挑選兒媳的條件(她是他的同門師妹,父親是副廳級干部,母親在銀行當中層,兩人門當戶對,甚至可以說他有點高攀),但他自知,與她決計無法長久。果然,她出國讀博,兩人便不再聯(lián)系。后來師門聚會,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不免惋惜這對“金童玉女”緣分淺,他卻淡然一笑:“相守成仇,不如相忘于江湖!”

    2

    畢業(yè)后,劉儻去了一所普通本科任教。學(xué)校條件有限,無力給本地教師安排宿舍,租房中介帶他看的四五處房子也不合心意,父母便力勸他搬回家住。

    剛開始,他還有些擔心,畢竟寄宿多年,他同父母早已陌生,又不愿為著所謂“親情”刻意逢迎。好在家里夠?qū)挸?,兩百四十平的?fù)式,像以前一樣,樓上全歸他。父親生意忙,應(yīng)酬多,母親也要上班,出門前給他留夠飯菜,回家再收拾碗碟,雙方無甚交集,便也相安無事。

    他課不多,只有一門本科生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一門研究生的“西方文論專題”,一上午講完,其余時間均可自由支配。任務(wù)本身不難,他卻應(yīng)付得頗為吃力,這些年來,他早已習(xí)慣日夜顛倒,早上6點起床去上班,哪怕一周只一次,也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更要命的是,他把給本科生講課想得太簡單了——當年讀書時,系里教古代文學(xué)的老先生從不備課,自由發(fā)揮,精彩得跟說評書一樣,哪知輪到他上陣,預(yù)想的信馬由韁,頃刻間竟變?yōu)榱苏Z無倫次。后排兩個體育生模樣的高個子哄笑起來,當他面就拎起運動包,趾高氣揚走出教室。第二周,來上課的學(xué)生少了一半,出勤的人也不聽講,只是自顧自玩著手機,他怨他們不知好歹,恨他們有眼無珠,發(fā)了通脾氣就讓他們自習(xí)了。不知是誰添油加醋告到教務(wù)處,意見反饋回學(xué)院,書記找他談過好幾次,態(tài)度雖客氣,話里話外卻帶著敲打之意。漸漸地,上課成了他的心魔,噩夢幾乎每夜必做:夢見鈴聲響了,他在教學(xué)樓走廊上狂奔到虛脫,卻怎么也找不到教室;夢見自己和公然逃課的體育生吵架,被一拳打掉滿口牙;夢見來聽課的教學(xué)督導(dǎo)指著他鼻子,罵他誤人子弟……他衰弱的神經(jīng)繃得更緊,失眠也愈加嚴重了。

    有天深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漸覺腹中饑餓,下樓去熱剩飯吃,正遇上父親帶著一身嘔吐味回了家,也來廚房覓食。他無處可躲,只能硬著頭皮,招呼父親同吃。

    “嘿嘿,難得享我兒子的福!”

    父親坐到餐桌邊,蹺起二郎腿,用醉漢特有的迷離目光癡望著他,仿佛一個雕塑家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他遞上碗筷時,父親傻笑著伸出手,想攬住他的肩膀以示親熱,他卻不動聲色地躲開,故意坐到桌子的另一端去。

    “對了,儻儻,今晚吃飯碰到陳總,他問你手里有沒有新長篇,他們社明年打算推一套叢書,主打'包羅萬象’這個概念,剛好缺一個你這樣的學(xué)者型年輕作家?!?/SPAN>

    “不行,很多年沒寫小說,手生寫不動了。”

    “沒關(guān)系,你就按照以前那樣——”

    “哼,都是些垃圾!”他冷笑一聲,沒好氣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不要妄自菲薄嘛,爸爸保證,陳總找的那幫妖魔鬼怪,實力根本沒法和你比,什么跨界演員,搞激進女權(quán)的同性戀,甚至還有老朱的孫子,小學(xué)三年級,字都認不全,找槍手寫的稿子,哈哈,這老家伙也不怕鬧笑話……”

    “算了,上課太費心力,沒工夫?qū)戦L篇。”

    “這個好辦,年底了,我正要請教育廳的馮處長喝酒,到時候叫你們朱院長一起,讓他下學(xué)期別給你排課,我再弄幾個橫向課題給你應(yīng)付考核,你就在家安心寫!”

    “可是——”

    “好了,儻儻,你先寫起來,爸爸相信你的水平,你也要相信自己,有什么問題爸爸給你解決!”

    3

    每當有人半真誠半恭維地讓父親傳授育兒經(jīng)驗時,父親總會推讓一番,說些“犬子不過爾爾”“令千金也很優(yōu)秀”之類的謙辭,最后才笑呵呵地說:“我的性格最開明,從來不給儻儻提要求,再說我也沒時間管他,他能有今天,全靠自己!”

    在這個問題上,劉儻的想法與父親不謀而合。如果有人追問他的成功秘訣,他也會先謙虛一番,說自己“比起某某還差得遠”(這個比較對象并不固定,但一定是某個世界級的學(xué)術(shù)大師或文學(xué)大家),然后告訴對方,無論是小時候沉迷閱讀,還是中學(xué)時寫作、獲獎、出書,抑或是考上名校中文系、一路讀研讀博并最終在這一領(lǐng)域謀得教職,靠的全是自己的對文學(xué)的熱愛、珍貴的天賦和99%的汗水。

    從記事起,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書,鋪天蓋地、觸手可及的書。那時,一家人住在父親單位分配的老公房里,狹小的一室一廳,見縫插針摞滿了書。它們?nèi)缢y般四處傾瀉,淌到地板上、床上、沙發(fā)上、餐桌上……甚至打開衣櫥,也會有書“嘩”的一聲掉下來,仿佛某只受驚的小動物,猛地跳出藏身之處。

    這些封面印著“內(nèi)部資料”的書,對一個孩子來說異常艱深,但父親不肯放他出門玩耍,他寒暑假獨自在家,沒別的消遣,只好胡亂翻書,打發(fā)時光。偶爾父親會湊過來,掃一眼他手里那本書的封面和目錄,再高談闊論一番。童年的他崇拜地傾聽著,滿心以為父親是世界上懂得最多的人,直到他發(fā)現(xiàn),父親說的不過是些空洞的陳詞濫調(diào),同他看的書毫不沾邊。

    “爸,這本書你自己看過嗎?”

    終于,當父親又一次空發(fā)議論時,他忍不住質(zhì)問道。那時,他大概十二三歲。這個問題在他心頭盤桓已久,如鯁在喉——畢竟這些年來,他從未見到父親讀過哪怕一頁書。父親聽了,并不覺得慚愧,更沒因這種冒犯而惱羞成怒,反倒狡黠地笑起來:“沒看過又如何呢?本來就是專門買給你看的,我有先見之明,你還沒生出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文學(xué)!”

    從宣傳部辭職出來,父親的生意越做越成功,一家人先是住進三室兩廳的商品房,后來又換到這套復(fù)式豪宅。每次搬家,父親都堅持帶著那些書,為此,母親不知抱怨過多少回。父親將二樓設(shè)計成了開放式閱讀區(qū),又陸續(xù)添置了六七千冊新書。從此,二樓就變成了他的小世界。數(shù)不清有多少回,他吃過午飯,漫步在縱橫交錯的書架間,隨意抽出一本外國小說,坐到地墊上看起來。一口氣讀完最后一個字,他抬起目光,才發(fā)現(xiàn)窗外竟已華燈初上?;秀遍g,他有種做夢的感覺,仿佛自己是泡在營養(yǎng)液里的“缸中之腦”,包圍著他的一本本書,就是一片片連接腦部的電極。

    讀得多了,他自然也想寫點什么,就像一只小桶,倒進去一點水,就滿得要溢出來。不知是因為沖動,還是出于別的什么緣故,他剛寫成一篇讓自己稍感滿意的練筆,就獻寶一樣,迫不及待地拿給父親看。然而,遞過去的瞬間,他又后悔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沒做好接受批評的心理準備。可他沒想到,父親只是粗粗瞟了一眼紙頁,便演戲般夸張地叫起來。

    “天才呀,不愧遺傳了我的基因!以前爸爸私底下也喜歡寫點東西,他們都說我的詩寫得不比北島、顧城差,后來忙著掙錢,沒精力再寫了,想想真遺憾……儻儻,你可不能把天賦浪費了!”

    他收到了一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有了父親的鼓勵,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空前高漲。只可惜他年歲尚淺,筆力不逮,縱然每日勤耕不輟,出產(chǎn)的無非是些無病呻吟、故作高深的玩意兒?;蛟S,這種風格偏偏契合了成年人對“個性”中學(xué)生的期待,兩年后,在一場風靡全國的少年寫作大賽中,他的作品竟出乎意料地獲獎了。

    高考完那個暑假,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時期,用父親的話來說,可謂“雙喜臨門,諸事順遂”。第一樁喜事是收到S大的錄取通知書,填志愿時,父子倆有過一些爭執(zhí):他想去北京或上海見見世面,但父親的資源都在本地,自然希望他留在身邊。劉儻妥協(xié)了,畢竟他原本就沒太堅持,況且本市這所老牌“985”也不錯,中文系實力尤其強——選擇中文系,自始至終都是父子倆的共識。

    第二樁喜事則是“個人文集”的出版。出書是父親的意思,也一直是父親在張羅。正好那兩年,大賽獲獎的一批“少年作家”市場反響不錯,出版界朋友樂得做順水人情,父親也舍得砸錢宣傳,請媒體的朋友來專訪,同書店合作辦簽售會……把他捧得跟個明星似的。那段時間,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網(wǎng)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反復(fù)咀嚼“粉絲”們(大多是情竇初開的中學(xué)女生)發(fā)在貼吧、微博、豆瓣上的“讀后感”。

    等興奮勁過去,再回頭看這本書,他卻只覺得丟臉。所謂的“小說”,不過是狗血情節(jié)的大雜燴,人物性格別扭而偏執(zhí),行事動機毫無邏輯。當初引以為傲的“文筆”,現(xiàn)在看來也俗不可耐:翻譯腔十足的歐式長句,串珠般堆砌的形容詞,以及古書里搜羅來的、胡亂使用的生僻字??傊@些文章就像剛開始發(fā)育的少女,化著濃妝,扭捏作態(tài),硬扮成風情萬種、閱人無數(shù)的熟婦。

    正是這種厭惡感,使他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動力,外加課業(yè)繁忙,這些年來,除了偶爾應(yīng)父親朋友的約稿,為本地報紙副刊寫點影評,他始終“抽不出時間”去寫那本停留在口頭上的“新作”。直至父親用一根無形的鎖鏈,將他重新拴到書桌前。

    4

    剛開始動筆時,劉儻還是有信心的——他以為,之前只是太忙、太懶,只要有了整塊的時間,再逼一逼自己,定能輕松寫出戴維·洛奇式的“炫技”之作。

    不到兩周,這種盲目自信便被現(xiàn)實擊垮了。第一關(guān)選材便卡住了他:他不屑于像過去那樣生造故事,而是希望人物從現(xiàn)實中“自然生長”,以他的生活經(jīng)驗,只能寫奧勃洛摩夫式的角色,但“多余人”主題早已有無數(shù)前輩珠玉在前,他無論如何也翻不出新花樣。與此同時,對文學(xué)理論的諳熟,不僅沒能助推他的創(chuàng)作,反倒成了一種阻礙:當年無知,便也無畏,現(xiàn)在眼高了,手卻仍低,好不容易構(gòu)思的情節(jié),立刻就能挑出一大堆毛病,以致根本無從落筆。

    心一煩,周圍的一切便都令他望而生厭,他漸漸生出了逃離之心。恰好春節(jié)期間,同母親的矛盾激化起來,為他提供了一個搬出去住的絕佳理由。

    外婆有六個子女,都住在本地,平日經(jīng)常走動,每年春節(jié),各家輪番做東,從除夕一直熱鬧到初七。母親一向為擁有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而自傲(她的丈夫是那個年代罕見的獨生子)。今年,三姨和五姨家新添了女婿:一個在銀行當大客戶經(jīng)理,另一個雖然只是輔警,但坐擁七八套拆遷安置房收租。兩人都是自來熟,除夕夜第一次在外婆家見到劉儻,就哥長哥短地喊著,一杯接一杯給他敬酒。他一向喜歡獨酌,偶爾與人同飲,對方須得是與他旗鼓相當?shù)娘L雅妙人。奈何這倆表妹夫雖言語粗俗,卻一唱一和,演雙簧似的,親戚們也在一旁起哄,樂得見他出乖露丑。那夜,他被灌到斷片兒,次日醒轉(zhuǎn),頭痛欲裂。他后悔萬分,只覺浪費時間且斯文掃地,所以接下來幾天,無論母親如何勸,他都不肯再走親戚,就連自家擺酒(那天也是母親55歲生日),他也謊稱有事,避出門去,估摸著席終人散了才施施然回到家,不料一開門,正撞見在客廳擦地的母親。

    “怎么才回來?今天你忙就算了,明天小舅家請客,你還是去一趟,你弟明年考研,你給他指導(dǎo)一下!”

    “不行,明天沒空!”

    “放假期間,就算再忙,一頓飯的時間總抽得出來吧?”

    父親穿著珊瑚絨睡衣從臥室里出來,把話接了過去:“你不懂,儻儻寫長篇需要心靜,別拿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煩他!”

    “去舅舅家吃飯怎么叫亂七八糟的事?明明是他自己性格太差,不合群,你看我三妹家女婿多優(yōu)秀,又會掙錢又懂事……”

    “哼,那個小陳算什么優(yōu)秀?滿嘴跑火車,俗人一個!我們儻儻比他優(yōu)秀一百倍,又是文學(xué)博士,又是大學(xué)老師,還是作家,他們哪家的孩子比得上?”

    趁父親吸引了火力,他一溜煙跑上樓,隱約聽見母親還在抱怨:“高分低能,算什么優(yōu)秀?三十歲的人了,內(nèi)褲襪子都扔給我洗,還不是你慣的!只知道讓他看書,其他事一概不管,打算讓我伺候他一輩子嗎?”

    過完春節(jié),母親從檔案館退了休,與劉儻朝夕相處,越發(fā)看不慣他的生活方式了。過去,她常會在家族群里轉(zhuǎn)發(fā)一些“震驚體”養(yǎng)生文,故意@他出來,現(xiàn)在退了休,有了無窮無盡的時間與精力,她便摩拳擦掌,誓要改造他“不健康”的作息。她的辦法是:每天7點叫他起床吃早餐——在她看來,這條一石二鳥之計,不但能讓他三餐規(guī)律,還能倒逼他早睡。

    母親采取新策略的第一天,他猝不及防,從床上被硬拖起來,摁到擺滿豐盛早餐的飯桌前。整整一天,他頭昏腦漲,焦慮沮喪,沒有食欲,也毫無寫作的動力。第二天臨睡時,他反鎖了臥室門,指望母親知難而退,可到了早上,他還是被吵醒了,只聽見“砰砰”的砸門聲中夾雜著母親的怒罵和父親的勸阻。他把頭埋進被子里,感到心像是被文火慢煎著,難受得哭了起來。

    這場風波后,他找父親要來新房鑰匙,說是想搬過去,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寫。

    “這樣也好,免得你媽……她是好心辦壞事,她不懂作家一般都要夜深人靜才有靈感,我年輕時寫詩也這樣?!?/SPAN>

    他點點頭,回避著父親體貼的目光。他心里清楚,躲開母親只是個借口,他真正想逃避的是父親。盡管父親想方設(shè)法“屏蔽”一切不利于他專心寫作的外界因素,盡管他明白,無論自己的作品多么平庸,父親都會贊不絕口,并動用自己的全部資源讓它順利出版,但奇怪的是,父親表現(xiàn)得對他越信任、越寬容,他就越感到自己被逼上了絕路。

    5

    搬進新家半個月,令人分心的零碎雜事處理得差不多了,寫作重又成了劉儻不得不面對的第一要務(wù)。

    起初,他用靠墊在臥室飄窗搭了一方工作空間,坐在這里望出去,風光盡收眼底:東邊是澄碧的桃花湖、蔥郁的興龍山,西邊是摩登大廈勾勒出的鋸齒形天際線;到了晚上,近處的靜謐暗夜凝成一塊神秘深邃的墨玉,遠處的都市霓虹則散作一汪剔透璀璨的光湖。

    窗外的美景能讓他忽略時間的流逝,卻仍然無法將他的創(chuàng)作推進半步。有天深夜,他對著空白的word文檔呆坐了兩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困倦了。忽然,窗外閃過一道鋼藍色的電光,隨即是鐃鈸般響起的炸雷,他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已是冬去春來了,可他一個字也沒寫出來,甚至連寫什么的頭緒都沒有。霎時,有個聲音響徹腦海——“你終日渾渾噩噩、虛度光陰,如何配得上這樣優(yōu)裕的生活?”

    “為什么配不上?我在寫作!我在創(chuàng)造!”

    “自欺欺人!活了三十年,你創(chuàng)造出了什么?一本你自己都看不上的文字垃圾,一堆為發(fā)表而拼湊的毫無思想空玩概念的論文。承認吧,你之所以能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不過是厚著臉皮接受供養(yǎng)罷了!”

    “三千食客可以接受孟嘗君的供養(yǎng),文藝復(fù)興藝術(shù)家可以接受美第奇家族的供養(yǎng),我憑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爸的供養(yǎng)?我能圓他的作家夢,更何況我們還有血緣關(guān)系!”

    “所以,你只是他的工具,還是個不中用的廢物工具,因為你根本不可能寫出讓你配得上'作家’這個稱謂的不朽杰作,也無法為他帶來他孜孜以求的榮耀。你有什么資格茍活于世?不如從這里跳下去!”

    一陣冷風挾著雨水打在臉上,他抬頭一看,懸窗開著條縫,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打開過它。背心濕漉漉、涼颼颼的,用手一摸,貼身內(nèi)衣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他痙攣般伸手關(guān)緊懸窗,反鎖住,把窗簾拉得一絲縫兒也不留,又將窗臺上的靠墊都挪到床上,這才放下心來,安穩(wěn)睡去。

    醒來時已近黃昏,他先磨蹭了一會兒,去廚房泡了盒方便面,呆望著夕陽橘色的暖光,一根根吸完面條,然后回到臥室,看了一個多小時的書(這段時間,他總是功利地翻閱各類經(jīng)典著作,試圖從中汲取營養(yǎng)、獲得靈感)。直到實在挨不過內(nèi)心的焦慮和愧疚感,他才用靠墊在床上搭了個“窩”,坐進里面,準備同往常一樣,開始西西弗斯式的苦役。打開半夜匆匆合上的電腦,登錄系統(tǒng),映入眼簾的仍是word頁面,奇怪的是,上面竟然擠著一堆字,密密麻麻,中間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空格。他定睛一看內(nèi)容,竟是昨夜腦中掠過的自詰與自辯,只是句里行間夾雜著許多錯別字。仔細回想起來,他的手指似乎敲擊過鍵盤,但這記憶并不確切。

    “超現(xiàn)實主義的'自動寫作’!”這念頭倏爾冒出腦海。一扇暗門敞開了,露出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甬道,他不清楚它是否通向出口,但沿著它往前走,總比一直困在洞穴中好些——既然清醒使他裹足不前,倒不如將理性麻痹,釋放出最原始的寫作沖動,說不定,他還能從無意識寫下的大堆文字中淘得些許金沙呢!

    幾經(jīng)試驗,他找到了最有效的方法:先空腹飲下五六聽德國進口的烈性艾爾,等到血液循環(huán)加速,感官變得敏銳,就用最大音量播放搖滾樂,跟著歌手一起撕心裂肺地號叫。逼近極限的強烈刺激,會誘使他進入“ecstasy”。連續(xù)幾個小時,他半閉著眼,在鍵盤上恣意敲打,然后力竭睡去。第二天醒來,他再細讀一遍昨晚的即興之作,改正錯字,加上標點,分段分節(jié),用日期作為文檔名,保存在專門的文件夾中。

    到了春末夏初,他已積攢了六十多篇這樣的文檔,每篇都充斥著破碎的殘段,篇與篇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假如他是詩人,這種方法也許可以幫助他找到新奇的意象??伤哪繕耸菍戦L篇小說,而這些跳躍的、怪異的詞句,即便是作為意識流小說的片段,也遠遠談不上合格。

    為了這點“成果”,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每夜一兩個小時的亢奮,帶來的是十幾個小時的萎靡。宿醉的干渴、眩暈,胃部的痙攣與喉嚨撕裂般的疼痛,磨盤般一圈又一圈碾著他。他的胃口變差,吃的也是些沒營養(yǎng)的食物,皮膚和肌肉垮下來,看著像老了十幾歲。

    他心里清楚,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被毀掉,但他沒別的路可走,只能在這條黑暗泥濘的甬道中繼續(xù)摸索著爬行。

    6

    劉儻剛走到門口,敲門聲便戛然而止,他湊近貓眼,只看見一頂灰色的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

    “誰?”他試探著問。

    “請問是劉先生嗎?您的快遞,同城當日達,麻煩開下門,謝謝!”一個男人扯著喉嚨,在門外甕聲甕氣地喊。

    “為什么不放豐巢?”

    “寄方備注過,要您親自簽收!”

    “那你干嗎這么晚才送來?”

    “對不起,今天第一次跑這個片區(qū),路不熟,這是最后一件了,送不完要扣工資的,求求您了老板!”

    他見過一些社會新聞,歹徒偽裝成快遞小哥,闖入獨居女人家劫財劫色。他不是女人,可畢竟是深夜,他又喝了不少酒,整個人暈乎乎的。他心下不安,便從茶幾上摸了柄小水果刀,捏在手中,連手一起揣進睡袍衣兜,然后小心翼翼,把門打開一條縫。

    門外的男人矮而瘦,四五十的年紀,皮膚黝黑,面相老實,眼小而眼窩深陷,周圍有圈細碎的皺紋。他手里確實拿著封快遞。

    “算了,給我吧!”

    他把門開大了些,好讓對方把東西遞進來。然而,接過信封的一剎那,他無意中瞥見了對方的右手。那手竟是殘缺的,無名指和小指都只剩短短一截。他心頭不禁涌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怪異感,正欲關(guān)門,快遞員卻用缺損的手扒住門縫,叫道:“等等!”

    他深吸了口氣,下意識攥緊了刀。

    “老板,寄方備注過,要你看看里面的東西,寫一份回執(zhí)給他,回寄的費用對方已經(jīng)付過了?!?/SPAN>

    誰會提這種古怪要求?前女友嗎?他將信封拿近眼前細看,寄件人寫著“楊先生”,發(fā)件地址是他母校。難道哪位師友出版了新著?系里確實有個姓楊的師弟,但和他不是同門,兩人幾乎沒說過話,況且,他搬新家沒告訴過任何人,對方又如何知道這個地址?他掏出手機,想撥過去問個究竟,一看屏幕,已經(jīng)快11點了。

    “這么晚打電話,會不會不太禮貌?”他暗自忖度,一個聲音卻立刻反駁:“哼,那又如何?是這姓楊的先招惹的!”

    他賭氣似的撥過去,那頭卻是關(guān)機。他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窩火感,正想順手將這個來路不明、又厚又重的郵件扔進垃圾桶,一抬頭,卻看到等在門外的殘疾快遞員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嘆了口氣,悄悄松開刀,把右手拿出衣兜,撕開文件袋,伸進去一摸,里面不是書,而是厚厚一沓散碎的紙張,材質(zhì)、大小、厚薄不同,有些還皺巴巴的像廢紙一樣。他深感意外,掏出幾張看,竟然真是廢紙:被拆散的煙盒、超市購物的小票、從不同筆記本上撕下的紙頁。紙張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字丑而潦草,處處是涂改痕跡,乍一看,根本認不出寫的什么。

    “神經(jīng)病???”他嘀咕著,再撥過去,還是關(guān)機。

    “師傅,你取件時見過這人沒?多大歲數(shù)?長啥樣?”

    “不知道,網(wǎng)點派的單,我只負責送。”

    “好吧,等我一分鐘?!?/SPAN>

    他回臥室扯了張便箋紙,簽好名交給快遞員??爝f員接過來看了一眼,有些為難地說:“不行啊老板,寄件人備注過,要你仔細看里面的資料,把評語寫在回執(zhí)上。”

    “何必這么死板,你不想早點回去休息嗎?”

    “當然想,但寄件人備注過——”

    “行,別說了,我寫,你慢慢等吧!”劉儻無奈,只感到可氣又可笑: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迂腐執(zhí)拗之人?怪不得只能靠賣苦力吃飯!想到這里,他仔細打量了快遞員一眼,驀然發(fā)現(xiàn),對方洗得褪色的工作服上鹽圈套鹽圈,不知被汗水浸透過多少遍,嘴唇也干得直冒血珠。他不覺起了惻隱之心,敞開房門道:“師傅,進來喝杯水吧!”

    “謝謝老板,我不渴!”快遞員拒絕了,卻又伸出舌頭,在干裂的唇上飛快舔了一圈。劉儻看得心酸。家里沒有小瓶裝的礦泉水,也沒有一次性紙杯,他索性打開冰箱,拿出一聽艾爾遞過去。

    “呀,老板,這么高級的東西,不行!”

    “啤酒而已,不值錢!”劉儻拉開環(huán)扣,把那罐艾爾硬塞進快遞員手里,自己也打開一聽,示范般喝了起來??爝f員道過謝,啜了一口“嘶嘶”溢出的泡沫,便仰起頭,喉結(jié)急速地上下滾動著。解完渴,他將空罐塞進挎包,掏出張舊報紙墊到屁股下,在樓梯間席地而坐,又從包里摸出本書。就在這時,外面的聲控燈暗了,他變換姿勢,挪近門口,借著門縫透出的光,認真讀起書來。

    此刻,劉儻幾乎忘記了那封惡作劇般的快遞,也不想再去深究姓楊的神秘人是誰。他的好奇心已轉(zhuǎn)移到了這位“當代匡衡”身上。如果以此為原型,切入“底層書寫”,或許能沖破自己作品固有的套路——他必須把這個送上門的“素材庫”留下來!于是,他熱情招呼道:“師傅,外面黑,你進來看吧!”

    “沒事,我看得見。”

    “我家開了新風系統(tǒng),門不能一直敞著?!?/SPAN>

    “對不起啊老板……”快遞員連忙收拾了書和報紙,閃身進屋,用右手僅剩的三個指頭輕輕將門帶上,停在玄關(guān)踟躕不前。

    “進來坐呀,我家比你鞋底臟多了!”

    劉儻這么說,并不僅僅是在自嘲。剛搬進來時,他隔三岔五會叫鐘點工來打掃一次,可隨著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他越來越討厭外界的打擾,減少了找鐘點工的頻率,發(fā)現(xiàn)還能湊合著過,索性就不找了。他自己也不會搞衛(wèi)生,最多只把垃圾(主要是方便食品包裝、外賣盒和空易拉罐)朝網(wǎng)購艾爾的大紙箱(每周都會新增七八個)里隨便一塞,等箱子裝滿,或殘羹剩菜散發(fā)出酸臭,再搬到樓下扔掉。有次他出門丟垃圾,在電梯里碰上個時髦美女(這種情況極為罕見),他忍不住瞟了兩眼,對方卻皺眉捂鼻,警惕地后退,直退到背部緊貼廂壁,恨不能穿墻而逃。就在這一瞬間,他從鏡面般光滑的電梯壁窺見了自己的模樣:頭發(fā)油膩、衣衫邋遢,氣味想必也很難聞,他頓時恍然大悟——以前在電梯里遇到滿身灰泥和劣質(zhì)白酒味的裝修工人時,自己也是這樣避之不及的。

    快遞員小心翼翼地進了客廳,猶豫地看了看沙發(fā),便轉(zhuǎn)身朝餐廳走去。他在餐椅上落座后,從包里拿出書,繼續(xù)讀起來。

    “什么書這么好看?”劉儻噴著酒氣湊近去,伸手翻書的封面,快遞員有些不好意思,把書往懷里略收了收。

    “喲,《理想國》,都說快遞師傅中藏龍臥虎,今天我算見識了!你以前讀過大學(xué)嗎?”

    “大學(xué)?哪有機會上呀,我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最早是在工地下力氣,也在流水線干過,傷了手之后做不了重活,當過一段時間保潔,但是工資太低了,這幾年跑快遞,稍微掙得多點?!?/SPAN>

    “那你怎么想起看這種書呢?我布置給研究生閱讀,他們很多也不肯看,還不如你呢!”

    “啊,您是大學(xué)教授?這么年輕就帶研究生,太厲害了!我家女兒今年高二,讀書挺認真的,以后應(yīng)該也能上大學(xué),兒子就不行,馬上要考初中了,光知道打游戲,愁死我了,每次回去說他,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不當回事,都怪爺爺奶奶給慣壞了!唉,我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不希望他再受那些苦……教授,不瞞您說,這些書我也看不太懂,之前在市圖書館干保潔,看到別人借書,我也跟著借,不知該借啥,就按照他們的好書推薦榜一本本來,館里上班的人都很吃驚,夸我愛學(xué)習(xí),好像對我高看一眼了,這種感覺非常好,我慢慢也就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xí)慣……這本書據(jù)說名氣很大,不過說實話,我很不喜歡!”

    “為什么?”劉儻又遞去一罐艾爾。

    快遞員正說到興頭上,他自然而然地接過酒,打開喝了幾口,紫黑的臉頰泛起了一層豬肝色,語調(diào)也變得分外激動:“這書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比別人高貴一樣,這怎么能叫'理想國’呢?真正的理想國,不該是人人平等嗎?”

    “哈哈,師傅,你完全理解偏了,你知道這本書的歷史背景和問題指向嗎?”

    快遞員被問得一愣,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像是挨了老師一個爆栗的小學(xué)生:“我本來就看不懂,隨口亂說,說得不對,教授多多包涵……那個,時間不早了,我不瞎扯淡耽誤您正事了,您趕緊把回執(zhí)寫完,早點休息!”

    劉儻有些后悔,要想收集素材,就得讓對方掏心窩子,自己又是酒又是夸,好不容易哄得快遞員打開話匣,結(jié)果一句居高臨下的說教,立刻把人家打擊得不敢開口了。他略加思索,決定改變策略,再將快遞員留久一些。

    “我馬上就寫,但要辛苦你等我一會兒了!”

    “行,大概多久呢?”

    劉儻沒有明確回答,而是去臥室找了一百塊,塞到快遞員手里——他慣用這種方式換取自己所需的便利。譬如說,家里太臟太臭,來干活的鐘點工有時忍不住抱怨,他就是這樣用鈔票去堵她們嘴的。

    “教授,這個絕對不行!”快遞員正色道,“我們公司規(guī)定,不能私自收取客人任何費用!”

    “拿著吧,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寫完呢!”

    “沒事,我等您!”

    “我寫一夜你就等一夜?回家晚了你老婆不罵?”

    “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我一個人在這邊,反正回家也是看書,這里有酒喝有空調(diào)吹,比我那爛窩棚強多了!”

    兩人你推我擋,拉扯了好一會兒,這張鈔票終于還是回到了劉儻的衣兜?!坝悬c意思!”劉儻心想。他將筆記本搬到餐桌上,正對著讀書的快遞員坐下,靈感止不住地往外涌,仿佛熱騰騰的血液噴出被割斷的動脈。

    7

    小說主人公是一個生于窮鄉(xiāng)僻壤的大老粗(名字須符合其身份與個性),性格直率,認死理,從小成績好卻沒條件讀書,懷揣文學(xué)夢卻沒什么文學(xué)天賦,長大后外出打工謀生,輾轉(zhuǎn)于各個城市,干的全是異常辛苦、危險的體力活,并因此受傷致殘(具體細節(jié)可同快遞員深聊)。此人不找對象不成家,只為省出時間看書、寫作。他爭分奪秒地閱讀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只是硬啃,不求甚解,甚至?xí)性S多望文生義的錯誤解讀),在隨手抓來的廢紙上寫詩,詩的內(nèi)容或是哀嘆命運不公,或為抒發(fā)雄心壯志。某日,此人送快遞時意外結(jié)識一位熱心腸的中文系教授兼文學(xué)評論家,便將自己寫在廢紙上的拙劣詩歌拿給教授看(他因無知而自視甚高,對文化人卻又有種莫名的崇拜乃至于敬畏),渴望獲得賞識和發(fā)表的機會。教授不忍說出實話傷害他,他卻將教授客氣的敷衍當了真,一心渴望資源豐富的教授能幫助自己一夜成名。當然,這個偏執(zhí)的角色會因其滑稽又可悲的認識錯位而處處碰壁,終致夢碎(此處可再采訪一些底層人群,了解他們的困苦和心境,安到主人公身上)。他會自殺(甚至拉著無辜的教授同歸于盡),沉重的結(jié)局,如明鏡般折射出這“吃人”社會的無情與荒謬。

    劉儻噼里啪啦,一口氣敲下這段故事梗概。他甩了甩酸痛的手指,有種近乎虛脫的興奮感,似乎剛從深不可測的潭底掙扎著浮出水面。

    按道理說,他沒有窮困潦倒、卑微求生的體驗,就不該去碰自己不熟悉的題材。更何況,小人物“作家夢”的幻滅悲劇,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也有些過時。所以,他決定選擇“教授”這個他能駕馭的人物作為第一人稱限制敘事者,不但可以巧妙回避對底層生活的扎實細節(jié)描摹,還能讓這個早已被寫濫的“馬丁·伊甸”式故事顯出一絲新意。

    劉儻的目光越過電腦屏幕,偷偷瞟向快遞員,只見他仍然低垂著頭,以一種小學(xué)生常用的雙肘平放桌面的姿勢將書環(huán)抱于中,雙手握著兩個書角,殘指習(xí)慣性地藏于書下。對方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偷偷觀察他,更不知道自己已將他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個小說角色,想及此處,劉儻不由得沾沾自喜,仿佛擁有了主宰別人命運的權(quán)力。

    他當然清楚,面前這個快遞員并不喜歡文學(xué),在這一領(lǐng)域也沒有絲毫抱負,但那又如何?虛構(gòu)的角色,正如巴爾扎克所說,是“結(jié)合幾個性質(zhì)相同的性格特點糅成的典型人物”。為了塑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必須結(jié)合另一個原型。他閉上眼,做了幾次深呼吸,大腦進入一種高度活躍的狀態(tài),無數(shù)畫面、情節(jié)爭先恐后地上演,分不清是想象還是回憶。

    那個男孩(店老板稱呼他為“阿松”),是他大學(xué)期間在一家串串香店里吃飯時遇到的雜工,可惜當時他沒想過要寫這篇小說,也就沒刻意同此人交往。這是他一貫的處世方式:對于和自己不在同一層次的人,他打心眼里是不屑的,只不過為了顯出自己素質(zhì)高,才裝出一副客氣的態(tài)度。母親常罵他眼睛長在頭頂上,清高得過分,父親卻滿口“文人風骨”“狷狂傲氣”,引經(jīng)據(jù)典為他的行為辯護。

    那家串串香店藏在母校門外美食街的深處,據(jù)說是十幾年的老字號,招牌上的金色顏料都快掉光了。店是典型的“蒼蠅館子”,門臉極小,內(nèi)部寬敞,像個窄口闊肚的大缸。店里裝修極差,衛(wèi)生可疑,味道卻出了名的好,甚至?xí)欣削因?qū)車幾十公里,專程來吃。大堂里擠擠挨挨擺了三四十張桌子,可到了飯點兒,依然供不應(yīng)求,周末晚上,店外經(jīng)常排著長隊。

    劉儻第一次來這家店吃飯,是為了慶?!肮S尖社”的成立。他剛進校時,“少年作家”的聲名就在系里傳開了。漸漸地,他身邊聚集起了一些同好,大家常聚在一起清談?wù)摰?,開開讀書會,看看小眾文藝片,倒也自得其樂。不知是誰提議干脆成立一個文學(xué)社(學(xué)校雖然有文學(xué)社,但他們都對這類官方組織嗤之以鼻),大家紛紛贊同,一致推舉劉儻做了社長。

    社團成立當晚,他宴請幾個核心成員,有人推薦了這家店。酒過三巡,大家興致高漲,便七嘴八舌讓劉儻給社團起個好名字。

    “社長,校文學(xué)社那啥破名字啊,'向陽花’,土里吧唧的,聽著像扭秧歌的,咱們可得起個風雅的名字碾壓它!”

    “哈哈,諸位有所不知,向陽花也就是向日葵,這種植物本身并不土,早在古希臘,神話里就有女神克萊蒂因苦戀太陽神阿波羅而化為向日葵的傳說,英國浪漫派詩人威廉·布萊克也寫過一首Ah, Sunflower,主要問題在于上世紀60年代農(nóng)民公社那首歌,拉低了這個詞的層次?!?/SPAN>

    “哇,社長果然淵博!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了,古詩里面常用這個意象,'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

    “非也,向日葵直到明朝才傳入中國,古詩中的'葵’,指的是葵菜,你說錯了,罰酒三杯!”

    “哈哈,社長簡直活辭典啊,佩服佩服!”

    酒過三巡,大家埋頭吃菜,就在這時,劉儻從鍋里撈起一根尖細白嫩、美人手指一般的水竹筍,突然一拍桌子,喊:“有了!就叫'筍尖社’如何?”

    眾人停杯投箸,都聽劉儻解釋。

    “咱們這桌剛好七人,我素來仰慕'竹林七賢’的風度,但以竹自居,未免有攀比古人之意,吾輩年紀尚輕,恰如小筍才露尖尖角,有著無限可能,又可顯出'競將頭角向青云’的銳氣,各位意下如何?”

    “古有'竹林七賢’,今有破土筍尖,妙哉!”

    六人紛紛鼓掌,又亂哄哄喝了幾輪酒,劉儻便提議:“空喝無趣,不如賦詩言志,以行酒令,諸位意下如何?”

    眾皆稱妙,請劉儻定規(guī)則,劉儻便叫服務(wù)員去收銀臺拿一張白紙,撕成七份,分別寫上“梅蘭竹菊松荷柳”七字,團成小球,令每人按順序抽簽,抽到某個意象,便須用含有該意象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劉儻帶頭,第一個抽到了“蘭”,便賦了李白的《古風·孤蘭生幽園》。他引這首詩,其實暗暗使了個壞,將自己喻為“幽園”中的“孤蘭”,用“眾草共蕪沒”來諷刺這群不學(xué)無術(shù)的馬屁精(矛盾的是,他分明瞧不起他們,卻又享受被他們拍馬屁的感覺),誰知同桌六人也都將自我代入了“孤蘭”,認為那些不理解他們的俗人才是“眾草”,孤芳自賞,一臉陶醉,反讓劉儻倍感無趣。

    接下來幾位分別抽到了“梅”“柳”“荷”“菊”,賦的詩雖然中規(guī)中矩,也還算過關(guān)。輪到“松”時,那位仁兄基礎(chǔ)太差,磕磕巴巴半分鐘,愣是一句也想不出來。眾人倒數(shù)至零,起哄要罰酒三杯,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那聲音無比怪異,混合著粗嘎和細弱,是變聲期男孩的公鴨嗓所發(fā)出的緊張得幾乎斷了氣的發(fā)抖的顫音。一桌人齊刷刷轉(zhuǎn)頭,尋找它的來源。離他們最近的,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肘戴袖套,身系圍裙,正在收拾他們旁邊剛吃完的一桌。男孩身材瘦小,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腰長腿短體型,卻如猴子般手腳麻利。只見他把骨碟、料碗里的殘渣剩菜倒回鍋底,摞起臟碗碟,碼齊筷子和竹簽,一股腦兒裝進紅色塑料桶,用浸透了洗潔精的濕抹布打著圈兒擦凈桌面,再換干抹布來擦。干活時,他一直背對著這邊。大堂里鬧哄哄的,劉儻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在賦詩。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胃攝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哎,服務(wù)員!”劉儻終于忍不住。

    背詩的聲音戛然而止,男孩轉(zhuǎn)過頭,手上擦桌子的動作卻絲毫未停。他長著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丑臉:散疏稀眉,腫泡小眼,齙牙厚唇,唇邊一圈從未剃過的細胡須,滿額滿腮都是爆膿的青春痘,更顯邋遢。劉儻這才想起,他們一行落座后,正是這個男孩給他們端來鍋底、點燃煤氣的,而當他們開始聊文學(xué)后,他似乎往這片區(qū)域跑得特別勤,抓鬮用的白紙也是他去取的。只是先前劉儻沒拿正眼看過店里的服務(wù)員,也就壓根沒有注意到他。

    “是你在背詩?”劉儻饒有興趣地問。

    男孩羞怯地點點頭,眾人便爆出一頓大笑,嘲弄那位抽到“松”的仁兄:“哈哈,你看你,還不如人家一個服務(wù)員,該回爐重造了!”

    男孩聽了這話,抬眼看了看劉儻,眼神滿含期待,似乎在等他肯定自己,然而劉儻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權(quán)威的、高高在上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是世胄,不是世胃,那個字讀zhòu,zh——ou——zhou,四聲!麻煩你再去給我們拿箱酒來,謝謝!”

    8

    快遞員花了差不多十分鐘,總算啃完了一頁書,他長噓一口氣,抬起頭想活動下脖子,恰好碰上劉儻觀察他的目光,尷尬地對視了一眼后,他遲疑著問:“教授,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您這是在寫回執(zhí)嗎?”

    劉儻笑笑:“嗯,電腦打字比較快!”

    “我想不通,您都沒看這些材料,怎么寫得了評語呢?”快遞員冷冷一笑,他放下書,起身走到茶幾邊,將零散在外的幾張廢紙碼整齊,連同鼓囊囊的快遞袋一起拿到劉儻面前。

    劉儻順手摸起張筆記本紙,用余光瞟了瞟,隨口抱怨了一句字太亂認不出,就將它扔到一旁——現(xiàn)在他沒心情管別的事,只想抓緊時間記錄下頭腦中浮現(xiàn)的那些片段。

    “教授,我?guī)湍黄鹫J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笨爝f員用殘指拈起那張紙,目光如刀,逼視著他。如果劉儻不是喝了那么多酒,如果他不是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小說,那么他一定能察覺到,這個反客為主的快遞員有些不對勁了。

    “行,你來吧!”劉儻隨口應(yīng)付道,手仍在鍵盤上敲打不停。

    “這些廢紙上都是詩,看樣子,詩人的處境應(yīng)該非常困窘……教授,您仔細想想,誰會在艱難、漂泊的生涯中堅持寫詩呢?又有誰會將自己字字泣血的詩稿積攢下來,獻寶一樣獻給您,并請求您給出評價呢?”

    “不會是阿松吧?不,不可能是他!”劉儻剛寫到阿松賦詩那里,與其說是回答快遞員的問題,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阿松?是您的朋友嗎?”

    “算不上朋友吧,只是我們校門外串串香店的一個雜工,我去吃飯時碰到的,這小孩特別喜歡詩歌,很崇拜我,有段時間簡直是纏上我了,我一去吃飯就找我聊文學(xué),把自己寫的詩拿給我看,還眼巴巴地想加入我們'筍尖社’。”

    “串串香店的雜工,還是個小孩?真不容易啊,那種活兒我也干過,特別辛苦,從早上9點一直忙到晚上12點,中間沒有一刻停歇。沒客人的時候,我們就在后廚洗菜、切菜、用竹簽子穿菜,來了客人又得跑前跑后服務(wù),客人吃完還要數(shù)簽子、收拾桌子,一個月就掙點糊口錢,這些苦,像您這樣從小錦衣玉食的大教授,當然是沒辦法理解的?!?/SPAN>

    “那小孩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不過你們不懂,我們讀書也苦啊,像他那個歲數(shù)時,我正好上高中,天天起早貪黑,每次考試都競爭得你死我活!包括現(xiàn)在,你別看大學(xué)老師是鐵飯碗,其實考核壓力大得很,我業(yè)余時間還要寫作……手里現(xiàn)在就寫著一篇小說呢,為了它,我簡直是拿命在換!”

    “為什么?難道您不寫這篇小說就會餓死?”

    “當然不是!我們追求的是另一種精神境界,你沒體驗過,和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

    “那我想,這個阿松應(yīng)該也和您一樣,在追求另一種精神境界。”

    “不一樣,他根本不是這塊料!你想想,寫古詩不懂音韻和對仗,寫現(xiàn)代詩不懂意象,能寫出個什么玩意兒來?更要命的是,他書看得太少,文化層次太低,缺乏鑒賞水平,明明寫得稀爛,又看不出爛在哪里,給他講理論,他也聽不懂,還自比為左思,總覺得懷才不遇、社會不公!”

    “他的詩真的很爛嗎?您好歹看一眼再評價!”快遞員忽然站起身,將手里的詩稿直送到劉儻面前。

    “早和你說過了,這些詩不是他寄的!而且不管誰寄的,都是垃圾!”

    “您憑什么這么肯定?”

    “用腳指頭想想都能明白,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媒體那么發(fā)達,到處都是機會,只要是金子,不愁不會發(fā)光,連范雨素都能走紅,這姓楊的如果真寫得好,還用得著這樣嗎?”

    “那您怎么知道不是阿松寄的?”

    “因為他早就死了!”

    “死了?”快遞員臉色一變?!霸趺此赖模俊?/SPAN>

    “自殺。”

    “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不過我覺得,像他那種憤世嫉俗、心比天高的性格,生活過得不好,青春期又容易沖動,自殺很正常?。 ?/SPAN>

    “你確定他死了?是你親眼看見的,還是從哪里聽來的?”

    “早記不清了……你又不認識他,這么關(guān)心他干嗎?”

    快遞員突然笑了起來,牙齒緊緊咬著下唇,那笑便像是從喉嚨里憋出來的一聲聲悶雷。劉儻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偷偷將手伸進衣兜,死死攥住那把水果刀。不,這個快遞員不可能是阿松,他的容貌和阿松完全不同,年齡也大太多。更何況阿松早就死了,菜刀割喉,血噴得滿墻滿地都是,他正打算用這個恐怖的場景作為小說結(jié)局……這一幕是自己親眼見到的嗎?沒有,也不是從哪里聽說的,可是,為什么頭腦中會留下這樣清晰深刻的印象?既然不是阿松,莫非是他的父親?收集了他的遺稿,裝成送文件的快遞員,上門幫兒子討公道,自己卻為了素材,傻乎乎把他迎進門來……不!阿松的酒鬼父親他見過,瞎了一只眼,還是個羅鍋子,大字不識,這輩子也沒離開過那個山旮旯半步,哪有能力找到自己?難道是他的叔叔?舅舅?或者別的什么親戚?他是怎么無聲無息混進單元樓,直摸到自家門前的?看來小區(qū)的安保還有很大漏洞,如果能全身而退,明天必須找物業(yè)反映這個問題……

    就在劉儻胡思亂想之際,快遞員已經(jīng)一步步逼到他眼前?;蛟S是兩人的臉離得太近,或許是酒意上涌,劉儻感到這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在視線中逐漸變得模糊,他想推開對方,身體卻如僵死一般。忽然,他的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一種粗嘎和細弱的混合體:“劉社長,好久不見!”

    9

    遠遠地,他聽到了縹緲的雜音,仿佛從天邊滾來的一團亂云。離近之后,它們似乎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分開、厘清,變得越來越真切。機器的嗡嗡聲,進出的腳步聲,還有更多的嘈雜的人聲:女人的啜泣和埋怨,男人的辯解和嘆息。忽然,那個不停抱怨“你就不該讓他獨自出去住”的女人大喊一聲:“眼皮動了,醒了!”他才意識到,其實聲音一直在這里,是他自己從虛空的遠處飄了過來。

    他睜開眼,面前是父母的臉,表情太愁苦、離他瞳孔又太近,因而顯得有些扭曲和陌生。白色的天花板、墻壁、床單和被套,床邊高高的吊瓶架,這一切讓他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的舌頭緊粘住上顎,嗓子眼兒像塞了團砂紙似的。他努力想吞點口水潤潤喉嚨,卻忍不住嘔吐

    起來。

    母親條件反射似的撈起他的頭,將另一只手伸在他嘴邊接。父親則彎腰去病床下找痰盂。他一整天光是喝酒,飯也沒吃,除了一小口黃綠、黏稠、沾滿白沫的液體,就再吐不出什么了。一股鉆心的苦味從舌尖蔓延到嗓子里,又激起一陣痛苦的干嘔。

    “阿松呢?”這是劉儻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沒人能聽懂。他的身體還很虛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解釋清楚,那是一個曾被他挫傷過自尊心的男孩,十幾年后偽裝成快遞員來復(fù)仇。

    父親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抓住他還插著針頭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儻儻,爸爸從來沒逼過你,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SPAN>

    這次輪到劉儻莫名其妙了,他分明是被上門報仇的阿松打進醫(yī)院的啊!現(xiàn)在想起,他仍然心有余悸:那個又矮又瘦的家伙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揪住他衣領(lǐng),把他像小雞一樣,從椅子上整個兒拎了起來。

    “我當年為什么那么蠢?被你們牽著鼻子走,一心一意去追求'純文學(xué)’,去探索技巧,仿佛那是高人一等的東西!你們的眼界那么狹隘,偏偏又掌握著話語權(quán),扭曲事實、顛倒黑白,對真正重要的東西避而不談,大肆推崇那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jié)!我受到蠱惑,陷入這個無底洞,一字一句熬出這么多詩,連累我家人吃苦受窮,最后還被你貶成垃圾……好,既然我的人生已經(jīng)被毀了,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兇手,就給我陪葬吧!”阿松一抬手,猛地將他甩在地面,他的額角磕在堅硬的大理石上,神經(jīng)被酒精麻痹了,感覺不到疼,但一陣比一陣猛烈的眩暈襲來,后面的事,他就不記得了。

    然而,劉儻從父親那里獲知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半夜12點,父親的微信接連不斷收到消息,打開一看,全是他發(fā)來的文檔。父親納悶,撥視頻過去,只見整個屏幕都是他酒醉哭泣的臉。突然一聲轟響,手機劇烈晃動了一下,接著攝像頭的畫面便定格在明晃晃的吊燈上。父親拼命叫他,卻得不到回應(yīng)。父母立刻驅(qū)車趕來,將倒地不省人事、手里還死攥著一把刀的他送進了醫(yī)院。至于他所說的“阿松”,父親讓物業(yè)查過監(jiān)控了,當晚沒有任何人進過樓。攝像頭顯示,確實有個體貌特征同他描繪的差不多的快遞員,搬了兩只沉重的大紙箱(他網(wǎng)購的艾爾)來他家,可那已經(jīng)是三天前的事了,而且此人從進樓到離開,不超過五分鐘。

    “儻儻,不要胡思亂想,你最大的問題還是寫得太投入,把小說里的人物當了真,不過這也正常,優(yōu)秀的作家都容易深陷角色,當年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自殺的時候,也親身感受到了吃砒霜的痛苦……爸爸看到你發(fā)來的大綱了,構(gòu)思得真不錯,出版后一定叫好又叫座,到時候爸爸和陳總說一下,看怎么給你運作個獎,這段時間你先養(yǎng)好身體,不要急,慢慢寫,等身體養(yǎng)好以后,需要去外面采風找素材,和爸爸說,爸爸幫你安排!”

    10

    在家養(yǎng)病期間,劉儻努力不去想小說的事,他連電腦都不碰,每天只是吃、睡、鍛煉,漫無目的地看閑書。母親態(tài)度大變,處處順著他,他也自覺調(diào)整作息,整個人紅潤了不少,家庭關(guān)系也和諧了許多。

    只不過,在這些平靜的日子里,關(guān)于阿松的記憶殘片時不時就會鉆出一塊,就像是打碎過一只玻璃杯,明明已經(jīng)把地板掃干凈了,卻還是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尖銳的碎俺。死而復(fù)生后,他的心變?nèi)彳浟耍瑢Π⑺蓾u漸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聶赫留朵夫?qū)Μ斀z洛娃的噬心的內(nèi)疚:他想起,那孩子為了討好他,經(jīng)常故意少數(shù)他們的簽子,后來被老板發(fā)現(xiàn),罵得狗血淋頭,還扣了半個月的工資。他想不通阿松為什么要干這種蠢事,不過是十塊二十塊,這點小錢掉在地上,自己都懶得伸手去撿的呀!他又想起,大一寒假,他們“筍尖社”為了社會實踐加分,去阿松老家搞了個“文學(xué)支教”。那是一個名叫王家溝的小村,離市區(qū)兩百多公里,他們一行人兩輛車,在泥坑遍布的山路上顛簸了一整天,車底盤擦得傷痕累累,人也吐得七葷八素?;丶疫^年的阿松早就等在村口,雙眼放光,見人就介紹“我讀大學(xué)的朋友來了”。當晚,他們留宿在條件最好的村主任家,阿松拎來自家打鳴的大公雞,在主任家的后院宰殺了,用柴火灶燉了一大鍋。村里唯一的小學(xué)早已放假,擔心那場名為“我們時代的詩和遠方”的講座沒人聽,阿松連夜走遍全村,挨家挨戶敲門,央告孩子們第二天去教室集合,還花錢給他們買了糖果??吹桨⑺梢槐菊?jīng)忙上忙下的樣子,劉儻不禁感到可笑——何必呢?所謂“支教”,原本只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走馬觀花、獵奇采風,拍些山區(qū)小孩的純真笑容,再用自己引以為傲的文筆編一份煽情的報告,交去校團委評獎評優(yōu)罷了。

    阿松到底有沒有自殺呢?劉儻也說不清。有段日子,他們沒去那家店吃飯,再去阿松就已經(jīng)不在了。他沒當回事,也沒向老板打聽過阿松的下落。剛好那段時間,劉儻在網(wǎng)上瞟到一篇關(guān)于落魄詩人割喉自殺的報道,不知怎的聯(lián)想到了某幅慘烈畫面:阿松的動作并不熟練,那只公雞又特別雄壯,被菜刀割開脖子后竟騰空而起,踢翻了裝血的土陶海碗,把血灑得滿地都是……或許從那時起,他便張冠李戴,形成了阿松割喉自殺的印象。現(xiàn)在,他越來越感到,自己有必要再去一趟王家溝,不光是為了收集小說素材,也是要通過這種方式,拔出嵌入腳掌的玻璃暗:如果阿松還活著,他會當面道歉-一是自己毀了他的人生,假如當初狠心說出實話,早些讓阿松放棄不切實際的詩人夢,這孩子就不會陷入求而不得的茫茫痛苦;如果阿松早已死了,他也要去墳前敬上一杯酒、一炷香,愿那個孤苦的靈魂得到安息。

    11

    他挑了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背著相機和筆記本電腦,往王家溝駛?cè)?。進山的路是新修的,截彎取直,平整如鏡,開起來并不費力。劉儻搖下車窗,一邊吹著清新的山風,一邊欣賞著路邊

    金色的稻浪和滿山的碩果,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口,預(yù)計的五個小時,還沒用到一半。

    雙車道的水泥路直通到每戶人家門前,他循著記憶,在村里兜了兩三圈,卻怎么也找不到那間近乎坍塌的爛窩棚。阿松家的位置上矗立著一幢嶄新的兩層小樓,夕卜墻貼了花瓷磚,水泥院壩里還停著輛面包車。大門鎖著,劉儻轉(zhuǎn)到隔壁,見有個老太婆坐在堂屋門前的陽光下納鞋底,便徑直把車開到她面前。

    “阿婆,我請問一下??????”他話還沒說完,那老太婆便反問道:“你是找楊貴松的吧?”劉儻還沒回答,老太婆又嘀咕道:“一般都是找他的,你等一下,我讓幺兒給他打個電話?!?/SPAN>

    等待的時間里,劉儻來了靈感,翻開筆記本電腦,記錄一路的風景見聞,正寫得入神,忽聽一個洪亮的男聲高喊:“老師好!”抬頭一看,一張年輕男人的臉正湊在車窗邊,形狀方而闊,胡子刮得很干凈,五官隱約能看出阿松的痕跡。他匆忙合上電腦,背著相機下了車。男人握住他的雙手,用力搖動著,他偷瞟一眼,只見對方十指齊全。

    “老師好,請問您是哪家媒體的?”

    “你不記得我了?”劉儻很吃驚。

    “對不起啊老師,來這邊采訪的媒體太多了,我這榆木腦袋容易忘事,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男人拍了拍額頭,咧開嘴笑了,這笑容仍和當年一樣坦然而真誠,只是多了幾分人情練達的圓滑。

    “我不是記者!”

    “啊,不好意思領(lǐng)導(dǎo),您哪個單位來視察的?村里也不通知我一聲,把您給怠慢了!”

    劉儻哭笑不得,來之前,他反復(fù)設(shè)想著自己應(yīng)該如何道歉、懺悔,他甚至設(shè)想過,如果阿松不肯原諒他,甚至罵他打他,他又該怎樣應(yīng)對??涩F(xiàn)實竟是,人家壓根不認識他!

    啊松,你真不記得我是誰?“

    “好像有點眼熟……”阿松眉頭皺在一起,下巴往左一偏,雙眼骨碌碌轉(zhuǎn)動,似乎正在浩瀚的記憶之海中苦苦打撈。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這是你最喜歡的詩,想起來了嗎?”

    “啊,劉哥!”阿松的眉頭終于舒展開,臉上露出孩童般驚喜的笑,“天哪,八百年前的事你還記得?。∧氵€是一身文化人氣質(zhì),怪不得我第一眼把你看成媒體的老師了……你在哪里高就呢?”

    “在大學(xué),當老師?!?/SPAN>

    “哇,劉教授!這個職業(yè)很適合你,你書看得那么多,口才又好……對了,你也是來調(diào)研的嗎?我們這里現(xiàn)在是鄉(xiāng)村振興示范區(qū),上個月我才接待過一批從北京來調(diào)研的教授呢!”

    劉儻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阿松便攬住他的肩,熱情地說:“現(xiàn)在正好是飯點兒,你先坐我車,咱們?nèi)コ詡€午飯,然后我再帶你參觀生態(tài)果園和電商園區(qū)。你想吃什么?我們園區(qū)有專門接待的餐廳,裝修漂亮,菜嘛中規(guī)中矩,如果你不講究環(huán)境,我們就去吃點有特色的……哈,難得來一趟,還是去吃特色農(nóng)家菜吧,包你不后悔!對了,我把老婆小孩也喊上,大家一起熱鬧點!”

    在阿松連珠炮般的轟擊下,劉儻簡直失去了思維能力,只能像個木偶一樣,傻笑著任人擺布。直到阿松引他坐進包間,點了菜,斟好酒,同他對酌幾杯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尷尬處境一一就像聶赫留朵夫突然發(fā)現(xiàn),瑪絲洛娃不但沒有因為受到自己的傷害而墮落,反倒機緣巧合當了女皇,比自己過得好上百倍!

    菜陸續(xù)上了桌,都是罕見的山珍:油汪汪的金色土雞湯燉出來的新鮮野生三塔菇,脆得無與倫比,上下牙輕輕一壓就裂成絲縷,震顫順著下頜骨一直傳遞,最后化為耳膜上的“沙沙”聲,清溪里撈出的野生小石斑魚,加上豬油和雪菜,旺火燒熟,湯汁充盈,細短的刺似乎融化在了嫩豆腐般的肉里,不用嚼便可直接吞'還有蜜汁烤山蛇、紅燒野甲魚……吃著美食,喝著美酒,劉儻似乎暫時忘卻了心頭的不快。不多時,阿松妻子也來了,帶著一對雙胞胎。她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女人,粗胳膊粗腿,額上貼著兩團太陽曬出的紅暈,長發(fā)扎成一個高馬尾。兩個男孩則跟兩只小

    郁郁澗底松?小說新干線

    猴似的,大眼睛,細身材,長手長腳,見了生人也不怯,只是笑嘻嘻地盯著劉儻看。

    “山藥,土豆,人家劉伯伯可是大學(xué)教授呢!你倆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去劉伯伯的大學(xué)讀書!”

    “爸爸,上次和北京來的伯伯一起吃飯,你不是讓我們?nèi)ニ麄儗W(xué)校讀書嗎?”其中一個孩子問道,另一個孩子也附和。

    “小東西,別亂說!”阿松假裝伸手要揍,卻在碰到孩子之前停住了。他寵溺地揉了揉孩子的頭發(fā),然后沖劉儻笑了笑,說:“這倆小鬼,腦子特靈光,明年該上一年級了,我在縣城買了房,到時候讓他們?nèi)ツ沁呑x書,如果他們想和城里娃娃一樣學(xué)點特長,我也供得起……打拼了這么多年,他們終于不用再吃我小時候那些苦了,當然,這么說也不是怪我爹媽,你想想,一個羅鍋子一個藥罐子,能把我和幾個弟妹拉扯大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挺感激他們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嘛!”

    阿松妻子不喝酒,說是還有工作要忙,一吃完飯,就先開車帶娃回園區(qū)了。包廂里只剩下他們倆,帶著四五分醉意,寒暄之外,也漸漸往深里聊。

    “你為啥突然消失了?不瞞你說,我差點以為你自殺了!”劉儻借著酒勁問。

    “哈哈,你們文化人想太多了,我這輩子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自殺!上有老下有小,都離不開我呢!怪我小時候不懂事,沒提前打個招呼,害你擔心了!劉教授,這杯酒算我給你賠個不是!”

    阿松自斟自飲了一杯,接著說:“飯店那個活兒是我老鄉(xiāng)推薦的,錢不多,但是包吃包住,當時我才十二三歲,個子又小,剛進城兩眼一抹黑,有個落腳的地方我就很滿足了。干了兩年,我越來越覺得窩在那里沒意思,倒不是因為太辛苦,我從來不怕吃苦,關(guān)鍵是學(xué)不到東西也賺不來錢,沒前途,人往高處走嘛,我就往東部沿海跑,恰好那兩年,電商物流剛剛興起,工作機會多,只要舍得吃苦做事靠譜就能賺到錢,我先是送快遞,慢慢攢了點老本,開始承包網(wǎng)點,前些年相親結(jié)了婚,我老婆你見過了,人很勤快,也不嬌氣,舍得吃苦,和我一條心,我們孩子生了就放在老家,兩口子一起在外面干,一年差不多能掙小幾十萬?!?/SPAN>

    “比我工資還高?。】磥磉@書真是白讀了……”劉儻自嘲地苦笑著。

    “劉教授,話可不能這么講!讀書是為了什么?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好玩!小時候,別的孩子漫山遍野瘋,我就喜歡坐那兒看書,不是說我比他們就高一等,大家不過是愛好不同,用不同的方式給自己找樂子罷了!相信你也一樣,你看書,你寫作,是因為做這些事能讓自己快樂!家里窮買不起書,就連《新華字典》我也翻來覆去地看,每篇課文我都讀得倒背如流,后來語文老師說我作文寫得好,送了我?guī)妆竟旁娫~,我也跟著寫詩玩,有空寫幾句,沒空就拉倒,就跟王子猷雪夜訪戴逵一樣,不求結(jié)果,只圖盡興。我從沒想過靠這事賺錢,真想賺錢,還是得瞅準社會需要什么,再進入這個行業(yè)踏踏實實地干,老天不會虧待你的!”

    “好吧……我還有個問題想不通,以前我來支教,你一直勸那群小孩子好好聽講,將來一定要闖出這個窮山溝,按你剛才說的收入,在城里立足問題也不大,你為啥反而回來了呢?”

    “這也是機緣,前年春節(jié),我回來給爹媽起新房子,村干部勸我說這幾年扶貧政策好,機會多,村里一些早年出去的能人,甚至包括一些大學(xué)生,都陸續(xù)回來了。在外面漂著,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人小孩,再加上這一行現(xiàn)在競爭太激烈,大城市生活成本也高,做下去沒個保障,我們夫妻倆一合計,干脆回老家來,和幾個大學(xué)生一起搞了這個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剛開始的時候太難了,壓力大到我滿嘴燎泡,喝稀飯都痛得鉆心,還好村里支持,到處去幫我要補貼要政策協(xié)調(diào)資源,慢慢做順了,成了示范區(qū),現(xiàn)在村里一百多號人都靠這個吃飯呢!你先前提到我最喜歡的那首詩,它的結(jié)尾’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以前我每次想起,就感到一種刻骨的悲哀,馮公那樣才華橫溢的人,這輩子就這么荒廢T,真可惜啊!然而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再回頭看,就感到那時候的眼界格局太小了,老等著別人招,指望伯樂賞識你,然后一步登天,既然’英俊沉下僚’是’地勢使之然’,那干嗎不大家一起把土堆起來,讓所有人都站到山頂?”

    “可是……你現(xiàn)在忙著發(fā)財,還有時間寫詩嗎?”劉儻虛弱地打出了最后一顆子彈——他的潛臺詞是:雖然你現(xiàn)在意氣風發(fā),但你放棄了愛好,這就是代價。

    “哈哈,劉教授不愧是高人,這問題問進我心坎里了!我一直覺得,看書寫詩純粹是為了自己快樂,哪曉得回來還派上用場了!幾個大學(xué)生都夸我文案寫得好,產(chǎn)品轉(zhuǎn)化率特別高。另外,我業(yè)余時間也寫點鄉(xiāng)土詩歌、田園散文,有感而發(fā),講的都是我們農(nóng)民身邊事,在公眾號、抖音之類的平臺發(fā)一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八萬粉絲了,來約稿的雜志編輯、來采訪的媒體老師多得很!記得以前你說過什么’詩言志歌永言’’詩緣情而綺靡’,我當時聽不太懂,現(xiàn)在琢磨琢磨,確實有道理!總之,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還要感謝你當年給我的熏陶呢,來,敬你三杯!”

    這三杯一下肚,劉儻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等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金碧輝煌(豪華但土氣)的酒店套房中,隨身行李全都整齊地擺在床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弄明白,自己醉酒后,被阿松安排到了村里的招待所。他強撐著起身,去廁所吐了一回,喝了點水,捂住疼痛的胃部,蜷坐在床頭,又感到頭頂?shù)乃У鯚籼?,刺得眼睛難受。順手關(guān)了燈,他發(fā)現(xiàn)天早已黑透,從窗口望出去,對面一棟辦公樓燈火通明,透過一扇扇寬敞的窗戶,隱約可以看到里面全是工蟻般忙碌的身影。其中有個很像是阿松,矮小但敏捷,在人群中穿梭著、指揮著,一副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的模樣。

    劉儻呆坐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抽搐般跳起,從包里拿出電腦,發(fā)狠把所有文檔(包括那篇他和父親都寄予了許多希望的小說梗概)都刪掉了。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像眼前這個空白文件夾,唯一所剩的,是前所未有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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