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中飄起了雪——剛下了不久。今天是大年初二。 我很早就起來了,已經(jīng)坐在了車上,要回老家去。車上如同冰窖一般,我縮在大衣里還不停在哆嗦,一呼氣便有股濃濃的白霧冒出,在前排開車的父親問了我?guī)拙湓?,我都懶得回答?/span> 車開在路上,路的兩邊不時可以看到有人在擺著攤,賣著過年的禮品。每個攤上的禮品都堆了好幾堆,被摞得老高,雪花正在上面飛。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才能把這么多的東西賣完,因為我看見來買東西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也只是看看就走了。父親將車停在了一個攤前,我便隨著父親下了車,我們一同挑了幾件禮品。結(jié)賬的時候攤主一再說他完全是按進價在賣,根本沒有賺什么錢,我看見雪花染白了他的眉毛。 過了不大的一會兒,便到了老家。到了這里,如同某種尋到了某種歸宿一般,不由得就生出一種極為親切的感覺,每一棵樹,每一條河,乃至于每一塊石頭,仿佛都是我的舊交。故鄉(xiāng)門前的那條路,在我多年前離開這里的時候還是土路,下大雨的時候,這條路上便沒有車敢經(jīng)過,雖然人們在小心而又謹慎地走,卻還是很容易就會陷入泥中。即便是不下雨的天氣,風一吹過,揚起的沙塵也足以令人厭煩。后來,等我離開這里的第二個年頭,這條路才被修成了油路,變得干凈了許多,這條路一直直直地連接到了二環(huán)路上。 我們沿著這條路到了巷子口,因為巷子很窄,車不好過去,父親只能將車停在路邊。我們從車里出來,再從后備箱里取出那幾箱禮品。不知道為什么,父親執(zhí)意要我把禮品拎在手里,我想拒絕,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沒有拒絕。 這時候雪下得大了,可以看見整條路上都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白。不過,這層白顯得十分純凈,因為在上面還沒有留下來人的腳印,遠望去,只有我們剛來時車壓過的痕跡。我拿著幾箱行李,跨過了巷子前的石橋,低頭望去,小河里也是白色的,偶爾能看到幾塊碩大的石頭。小河的兩邊原本有兩排垂楊,現(xiàn)在只剩下一排了,它們的枯條上也披著一層白。 巷子里只有三戶人家,第一戶是三爺家,在巷子一打頭靠左的位置。不過自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三爺。三奶還活著,她的頭發(fā)自我第一次看到時就是花白的,如這雪一般。三爺?shù)膬鹤游矣X得他是個挺孤冷的人,小時候見到他只覺得怕,我現(xiàn)在都忘記以前叫他叫什么了。他的老婆是個胖女人,嘴巴很厲害,但口音不是我們本地的,我叫他“八媽”(我堂哥的母親我叫做“大媽”,二爺?shù)膬合眿D我叫做“六媽”,此外,我就再也不知道我家族里其它的“媽”都究竟是誰了),他們家還有兩個女兒,按理說都是我的妹妹。 三爺家的房子是土房子,他們家的院子并不大,有四間屋子。我只進去玩過幾次,那時候他們家還養(yǎng)著幾只雞,我還去偷過了幾個蛋。我和父親經(jīng)過他們家時,看到他們家的門是緊閉的,透過門縫看見院子里也只有一地的雪。門上的綠漆都快要掉完了,干巴巴的一塊塊在往下掉落。看來,三爺?shù)膬鹤铀麄儼岬匠抢镆呀?jīng)有些日子沒有回來了。 巷子一打頭靠右的位置便是我們家,那塊地方與三爺家的院子正對著。但那塊地方本來是片空地。村里進來有流言說這里要拆,所以,這塊空地直到上一年才蓋起了房子。我以前住的那個院子還要再向前走一些,沿著靠右的位置。同三爺家一樣,院子里都是土房子,里面也是四間屋子。這里承載了我太多太多的回憶,我路過時,看到大門換了新的,左上角還貼著不久前念經(jīng)留下的黃色符紙,我當時真的很想立馬就進去看看。 我們家的房子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巷子里的一大半,這個院子的對面其實也是我們家的,上一年在這里蓋的幾間房子,都是用磚砌的,外面糊了一層水泥。透過外面的窗子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還鋪了新的地磚,看上去是很新的樣子。而這個院子的后面則是當年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時的新房,也是磚砌的,旁邊還建有一個存放東西的庫房。上一年修葺這里的時候,因為這個新房和車庫的前面是塊空地——這塊空地上便也急急忙忙地蓋上了房子。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新蓋起來的房子,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巷子里,整個巷子沒有了以往的寬敞,變得十分地狹窄,我一時感到很窒息,回憶里的諸多畫面都像是被沖散了一般。 靠左的方向再往前走的話,便到了底。最后面的那塊地方到底是誰家的我至今也不甚明了,因為那一塊地方在我記憶里有很久的時間都沒有人住過,印象里是一片空地,從這里穿過能直接去隔壁的巷子。直到近幾年,那里才突然蓋起了房子——那戶人家并非是我們家族的。 而靠右的方向再往前走,便到了大伯家。自從我們家搬離這個巷子后,每次我回來都是住在大伯家,即便是我們家在搬離之前,我也有大多的時光都在這里度過,這里儼然也可以算作是我的另一個家。 大伯家的房子都是磚砌的,靠近我們家的這一塊地方原來也是空地,這塊空地上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蓋了幾間屋子。接著走便能看見大伯家的院子,大伯家的院子比我們家的要大得多,他們家的門也是整個巷子里最有氣派的。在他們家的院子旁,還有一排屋子,過去在這里養(yǎng)著一些豬、雞和其它的家畜——那大抵也是十年前了,之后,這些屋子也就一直是閑置在那里的。 整個巷子之后就再也沒有房子了,再往前看的話,則是一片田野。田野里以往種的都是玉米、小麥,甚至也種過水稻?,F(xiàn)在,這些土地都被承包,一眼望去,全部都種的是枸杞。 我手里拿著禮品同父親便到了大伯家。這時候雪更大了,我看見父親的頭上都已經(jīng)成了白色。大伯家的門沒有鎖,一推就開了。我一進去,院子里沒有看到人,只有一地的雪和一些在雪上的腳印。我看到正對在墻根后面的那幾顆大楊樹,它們又長高了,很高很高,最頂上的地方我覺得和天空一樣觸不可及。雖然院子里沒有看到人,但是從東面的第一個屋子很輕易便能聽到一陣喧鬧的聲音,那都是我再也不能熟悉的聲音。 我們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就能看到屋子里坐滿了人。發(fā)熱的爐子旁,二姐、三姐圍在旁邊坐著,她們嘴里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互相笑著,正吃著放在爐子上的水果和零食,眼睛看著屋子中間正開著的電視。大姐則躺在爐子后面的床上,看著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二姐、三姐在說話。我們一進來,她們的目光便也跟了過來,我看見大姐一下坐了起來。 爐子的另一旁地方更大,擺放成“U”字形的沙發(fā)坐著幾個男人,中間圍著的大茶幾上擺滿了吃的,茶幾底下還放著幾箱酒。大伯坐在沙發(fā)的最中間,他看著剛剛推開門進來的我和父親,臉上帶著笑。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著的那個男人看上去很老成,幾近于父親面容的蒼老度,這個人我還是第一次見。而和他坐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個子不高,是張老實的臉,我記得是二姐夫,在去年的時候曾見過他一面,他們兩個在一起不知道正說些什么,但看到我和父親進門后便趕忙起了身,臉上也帶著一副笑容。而沙發(fā)的這一側(cè),起先能看到的便是堂哥,他的模樣和我印象里的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明顯能感覺到他蒼老了不少,有了皺紋,也有了白發(fā),我知道他只比我大兩歲。而堂哥另一旁坐著一個長得有些憨憨的人,很胖,肚子就像一個球。看到我們進來后,他和堂哥也起了身,堂哥更靠近門一些,一把過來就接住了我拿在手里的禮品,嘴里還說著:“來就來,買這么多東西干嘛?!蔽覍λα诵Γ恢涝撜f些什么好。 那幾位起身的男人也過來了,幾個姐姐也過來了,他們嘴里都說著“新年好!”,父親大笑著回應(yīng)他們,我則有些匆忙,不知道慌亂之中都說了什么——或許又沒說什么。父親去了大伯的那里坐著,我則被幾位姐姐叫到了爐子旁邊烤火,他們又拿了一些吃的放在我的旁邊。這時,方才那兩位我不認識的男人走了過來,我才知道這兩個男人分別是我的大姐夫以及我未來的三姐夫,由于是第一次見面,我們互相握了握手,算是自此就認識了——成了一家人。 這時,又聽到對面的廚房里傳來了一陣關(guān)門的聲音,我知道準是大媽來了。她的手里正端著兩碟菜,進了門便趕忙把菜放到了桌子上。我看見她來,忙走到了跟前,想要問聲好,但話到嘴邊卻突然說不出來,只好木訥地在那里站著,笑了笑。大媽說我上了一年大學怎么還沒以前胖了,要多吃些飯。她還問了問我覺得上大學好不好,我笑著簡單地說了說。我看見她還是和以前那樣,矮矮的,瘦瘦的,但卻又精精神神的。她對我說完話后,便又去了廚房準備菜,三姐和二姐也跟了過去。 她們都去了廚房后,那幾個男人便坐在沙發(fā)上閑聊了起來。和大姐說了幾句話后,我也坐到了沙發(fā)上。他們也都問了問我上大學的情況,問了我的專業(yè),還說我是這個家里的第一個大學生,要好好讀書,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具體的回答,只好就那樣笑著。接著,便感到了一陣無聊,他們的閑聊里幾乎沒有我能聽得懂的話,我覺得那些話都很遙遠,也很陌生。 我便出了門,來到院子里。這時候雪小了不少,但院子里堆積的雪已是厚厚一層。我踩著雪又走出了院子,巷子里的雪和院子里的雪幾乎是一樣的厚。我走到了巷子底,一眼看去,田野里的枸杞樹只剩下了干枯的軀干,宛如一個人到了人生的遲暮之時,看上去沒有一點兒的生命力,整片大地也跟著死氣沉沉。好在下著的雪在他們身上披了一層白,多了一些美感。 我想起小時候每年到了夏天,枸杞一紅,我便會被帶到這兒來摘枸杞,在這里,不知道曾經(jīng)流過多少汗。到了秋天,玉米成熟了,便摸著黑在地里掰幾個玉米回去煮著吃。有時候地里還種著小麥,便趁著沒人的時候拔上一些,找個地方偷偷生火烤著吃,吃完后,嘴巴也就跟著黑了一圈…… 突然,想到這些,我的情緒也就跟著跳躍了起來,我又向巷子的前方走去。一眼望去,巷子里鋪在路上的雪看上去是那樣純凈和潔白,沒有人在它們身上踩過,它們就像是沒有被污濁過的凈土。 再往前走,又到了大伯家新蓋起的車庫旁,雖然房子是蓋起來了,但和我家的房子中間還留著一道很寬的縫隙。透過這道縫隙,還依稀能看見背后的那條很小的河。 在以前,這里面有很多大石頭,旁邊生長著茂密的雜草。從這里越過去,便可以到達另一個巷子。那條很小的河便在這里,小河是有水流的。我至今都忘不了有一次經(jīng)過這條小河時,突然看到一條很長的菜花蛇的場景,那時整個人簡直就像觸電了一般。不過,蛇畢竟沒有那么多見,這塊空地上當時還有一個小房子,雖然是很破敗不堪的,但這里成為了我們玩耍的天地。我記得和堂哥曾在這里爬上去又跳下來,還和幾個堂姐以及周圍的小孩在這里玩過許多次的過家家…… 我在旁邊空空佇立了許久,才慢慢發(fā)覺原來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原來的一切都不見了,都消散了,都化作了煙,都成為了回憶。我嘆息著再往前走,便到了那個熟悉的院子。大門上面雖然有鎖,但鎖并沒有被扣上,我輕易地就推開了門。 一進去,雖然院子里鋪著一地的雪,但破敗感和荒涼感還是輕易地就拂過了我的眼睛。屋檐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蜂巢,有的和拳頭一樣大,有的就和指甲蓋一般大。它們就那樣空空蕩蕩地掛著,雪沒有把它們掩蓋,風沒有把它們吹落,來年,天氣轉(zhuǎn)暖,它們便又成了歸來的蜂類的家??莶菰谠鹤永锓簽E,每間屋子的墻壁,都滿是裂痕。院子里最左的那間土房子是個廚房,沒有門。我過去一眼便能直接看到正對著的灶臺和擺放在上面的大鍋,在那旁邊其實還有個土炕,不過在記憶里,這里很少用來做飯,也從沒有人在這土炕上睡過覺。用來做飯,也只有家里過紅白喜事的時候。這個屋子陰森森的,墻壁都已被熏成了黑色,唯有的幾個窗子都已破碎,里面也沒有多的家具,就那樣赤裸裸的。 而這個屋子的對面,有一口水井,是那種很老式的壓水井,鐵制的。用它打水在記憶里我只成功了一次,水從井的噴口汩汩流出來,很是冰涼。而在這口水井的旁邊,便是一塊菜地,那時候到了春天,母親便會去買一些種子,撒在上面,有西紅柿、豆角、辣椒、黃瓜等,而現(xiàn)在這里卻長滿了野草,雪都沒有把它們完全蓋住,這兒死一般沉寂。 連著菜地的那間房屋子我沒有進去,因為從外面便明顯地看到這間屋子中間的地方已經(jīng)塌了。這間屋子也不是用來住人的,里面多是用來擺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記憶里這兒曾放著幾個木柜,有長的,有寬的。還有很多那種很大的竹筐——每年都用來裝蘋果。這間屋子曾是我們捉迷藏的天堂,因為每個柜子都可以鉆進去,成了天然的屏障。尤其是那個大竹筐,捉迷藏的時候直接拿一個蓋在身上,蜷縮在里面,久久不出聲,一般沒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 這間屋子再往右看,便是我曾經(jīng)住過的屋子了,這也是埋藏我記憶最多的地方。在這兩間屋子的中間,能明顯看到院子的后墻也從中間塌了。拐角處的狗窩還在,那差不多是十幾年蓋的,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在路上撿到了一只黃色的狗,它剛被撿來的時候,身體極度的虛弱,過了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才開始活潑了起來。母親便在這兩件屋子中間的拐角處用磚頭給它搭了一個小窩,這條黃狗在這里又生過五六次小狗崽。在我們搬離這里以后,這條黃狗還活著,我們不便把它帶走,它就孤伶伶地被放在院子里,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再回去給它送飯。這樣的時間差不多維持了半年,我們便將它也帶走了,只可惜并沒有過多長的時間,它就得了一種怪病,死掉了,死前的頭一天剛剛生下了四只小狗崽…… 我看著狗窩,有點驚奇的是在它旁邊的土墻都倒了,狗窩卻還看上去還十分牢靠,和多年前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才覺得時間或許并不能改變所有,有些東西在變,有些卻始終依舊。 我推開那間住人的屋子,一進去只覺得黑。墻壁是黑的,地面也是黑的?;覊m布滿了整個屋子,刺激著我的鼻子。我想找個地方坐坐,都是一種徒勞。我看見土炕上不知為何緣由,中間竟然破了一個很大的洞。旁邊的窗戶完整的,只剩下了一兩塊。拐角處立著的衣柜是大開的,里面的鏡子也是破碎的,玻璃渣就掉在地上。房梁上都是蜘蛛網(wǎng),近處一看,依稀從墻壁上還能看出流水的痕跡,看來這間屋子已經(jīng)被雨侵蝕得厲害了。此外,屋子里就只還剩下一個過去是用來擺電視機的桌子了,這個桌子上空空如也,不,上面還有灰塵。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多年前曾坐在土炕上看電視機的場景,那時候電視機只有三四個頻道,想看什么都沒有。但那時候,或許也不會想看什么。就是這三四個頻道,我卻總是能津津有味地看上一天,覺得沒意思了,再跑出去,去小賣部里買幾袋零食。當時的一天便可以如此度過,我不覺得這里無聊,我也不覺得這里寒酸,我只覺得這是家——溫暖極了。然而,這再也難以回去了,以往的一切都是只買了一張單程票,返航的日子遙遙無期。 我走出了這間屋子,吸一口外面的空氣,頓時覺得清涼了許多。這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我在院子里,突然世界變得靜謐了,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無數(shù)回憶的波流在涌動。 順著院子大門的方向走,還能看到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同剛才的那件屋子是連著的。這間屋子很大,也住過人,但大多也是用來放一些雜物的。這間屋子我也進來了,我進來只惦念著一件事情,那便是在正對面的柜子里看看我過去在這里留下的一些書,這些書都是小學一二年級的。我以前來翻看的時候,一看到那時候稚嫩的字跡就忍俊不禁。但不幸的是,我這次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柜子里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了,我不知道它們都到了哪里。我喪氣地想要離開,這時候才仔細地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屋子,一樣的黑,一樣的滿是灰塵。這間屋子里也很“飽滿”,因為它擺滿了桌子和柜子,這些桌子和柜子自我小的時候就原封不動地在這里放著,從未改變過次序。每個桌子和柜子上都放著一些裝飾品,有一面極大的鏡子,有幾束假花。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候正中間的那個柜子上便放著爺爺?shù)倪z照,旁邊是香臺,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或是母親便在這里點上幾根香。這里當然也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每個柜子都是藏身的絕妙之選,一旦要玩的話,這里總是要翻江倒海了起來…… 我嘆息了一口氣,從這里走了出來,輕輕地合上了門。這時,我又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原來是大媽在叫我,飯做好了讓我去吃。我趕忙小跑了出去,把鎖掛在了大門上。雪上面,又添了兩排腳印。 大媽做了十幾道菜,把桌子都擺滿了。有道菜怎么都“擠”不下了,三姐愛吃,便趁先倒了一半在她的碗里,大家都笑著,叫著她的外號“尖子”(在我們這兒這形容人機靈)。大家笑了一番,便陸續(xù)地開始吃了起來。我這時候才有機會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這些人,讓我驚奇的是,不知怎么,三個姐姐竟然沒了原來的苗條,一個一個都胖了不少,整個身體顯得圓滾滾的。尤其是二姐,記憶里她從小就很瘦弱,大家老說她像根竹竿一樣。我當然不好意思直接問她們是怎么突然變胖的,便在胡亂的想。我想,這或許就是結(jié)婚后的女人真實的寫照吧,我表面沒做反應(yīng),心里卻偷偷地笑了起來。 飯桌上,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往往我碗里的菜都是其他的人一筷子一筷子夾過來的,完全沒征得我的同意。其實,即便我說不要,也是一種徒勞。我就那樣地吃著,只吃一小碗便飽了,但花費的時間卻和別人吃兩大碗是一樣的。所以,自小到大,乃至現(xiàn)在,我總是家里吃飯最墊底的那位,有時候,碗都洗完了,我還沒吃完。家人都說我是細嚼慢咽,我覺得我已盡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這次吃飯也是如此,一直熬到了最后,我才吃完,把碗遞給了大媽。他們便都笑著,說我還和從前一樣,上了大學也一點都沒改變,怎么和父親飯量的差距那么大。我在一旁邊擦著嘴巴,邊笑著。他們也開始打量起了我,說我在大學又變白了,也高了不少,就是和以前一樣,不愛說話。他們還問我有女朋友了沒,我還沒張口,幾位姐姐便說肯定有了唄,大家便哄笑了起來,我只覺得臉上泛起了一陣熱。 飯吃完了,幾位姐夫便張羅著要喝酒,他們或許早就迫不及待了。大媽便把幾位姐姐都叫到了另一個屋里去,我從話音中才得知,原來,三位堂姐都已經(jīng)是有孕在身,怪不得他們都變胖了不少。大姐已經(jīng)懷孕五六個月了,二姐比大姐晚一兩個月,而三姐又比二姐晚一兩個月,這或許一場冥冥之中的注定。當我得知了這個情況后,我突然覺得一陣開心,想到家里又可以多幾條新鮮的生命了;但我又突然覺得悲傷,想到我竟然轉(zhuǎn)眼要成為父輩了。我也才發(fā)覺,原來今天沒有一個人抽過煙。 于是,幾位姐姐便都起身去了另一個屋子。我也要跟著去,但是卻被叫到了酒桌上。我自然是不想喝酒的,只好就那樣無耐地坐著。不過,大家其實也并不難為我,只是要敬重一下酒場的禮儀和我作為男人的一種貌似的“義務(wù)”,我還是得拿起一杯酒來,同他們干下去。說實話,我一直都無法體會到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喝酒,我每次只遠遠地一聞到,便覺得反感和厭惡。 那幾位喝酒的男人我看見還紛紛抽起了煙,一時間屋子里面就煙霧繚繞了起來,我頓時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他們大聲的講著話,似乎不費力氣一般,聲音像是要沖破云霄一樣。我看著他們,不知怎么就生出來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厭惡嗎?——我怎么可以厭惡我的親人。這種感覺是歡喜嗎?我只覺這里滿是沉悶。我覺得我隱隱約約的和這里有了一種疏離感和陌生感。 我便起了身,去了另一個屋子。這個屋子里暖和的很,幾位姐姐都坐在土炕上,正圍在一起打撲克牌,大媽在一旁看著笑。見我進來,她們又是給我吃的,又是給我喝的,我只拿了一根香蕉在手里。我坐在旁邊看她們打牌,一種熟悉的畫面又涌上了我的心頭。多年前,就在這個土炕上,我們無聊時不知在這里曾玩過多少次的撲克牌,有時候輸?shù)枚嗔耍銜腥思t著臉大發(fā)一通脾氣,周圍的人就在一旁偷笑。有時候,一玩便玩到很晚,還發(fā)出巨大的聲音,在另一個屋子里的大媽便會過來罵我們一番,讓我們早點睡覺。我們都假裝睡了,但實際上等大媽走了,我們便偷偷躲在被窩里大笑一番…… 我也加進去玩了起來,但總覺得比以前拘謹了些。和以前一樣,三姐輸了果然就要賴賬,二姐忙揭穿她,大姐便罵她一番,三姐就假裝無辜了起來,大媽在一旁癡癡笑個不停,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沒帶零錢,所以前面幾把我也在賴賬,不過她們并沒有介意。但隨后,我突然牌運變好,反過來把三個堂姐都贏了幾十塊,她們每次輸?shù)臅r候,卻絲毫沒有賴賬。這也和從前一樣,無論是玩什么牌法,我多數(shù)的情況下都會贏,她們常說是因為我聰明,實際上又總是讓著我。玩著玩著,也就慢慢無聊了起來,牌局也就散了。 幾位姐姐和大媽就開始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大都和結(jié)婚有關(guān),因為三姐的婚期還有二十天左右的時間了。此外,還聊了很多事情,無非都關(guān)于孕期、孩子、日?,嵤隆以谖堇锩?,這些話題于我而言自然是無聊的,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這時候突然又瞥見了掛在墻上的一張三位姐姐的合照,照片里的她們應(yīng)該都只有十幾歲,還顯得極為稚嫩和青澀。和現(xiàn)在的她們一比,真是有著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只是寫在臉上的……而這種沒有寫在臉上的差異又讓我有了一種和剛才同樣的疏離感和陌生感,我不禁又有了一種很悵然的感覺。 我起身又出了屋子,到了巷子里。這時候,雪停了,太陽出現(xiàn)了,裸露在天空。路過那些男人在喝酒的屋子,很輕松便能聞到濃濃的酒氣和煙味,我覺得很反胃。在巷子里,我剛走了一段距離,便看到剛回來的堂哥,他原來是去買酒了,手里正抱著一箱啤酒??吹剿@個和我曾在一起待過不知多少時間的人,我突然涌上了許多過去的回憶。想起許多話來說,但不知為什么,話到了嘴邊卻都又被咽到了肚子里,只化作了嘴邊的一個淺笑。堂哥也是,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過了半天,才說出來一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說完,也笑了笑……我不知道我都向他說了什么,總之,所能感受到的還是那種疏離感和陌生感。我跟著堂哥又進了屋里,那樣無聊地坐著。 就這樣,便到了下午,又吃了一頓飯,便要回家了。堂哥和幾位堂姐還有幾位姐夫一直送我們到巷子外的路上,他們已經(jīng)說了好多次,讓我們在這里住一晚,我們還是走了。太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大的功夫,路上的雪變薄了很多,有許多已經(jīng)化成了水,又結(jié)成了冰。在路上,遠遠望去,周圍的一切都縈繞在一層淡淡的煙霧里,有一陣冷冷的風吹來。我和父親要開車走了,他們都在不停地揮動著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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