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家鄉(xiāng)就在黃河邊，黃河邊的灘地上，以前我們家有許多的地在那里。那時候我應該是只有五六歲，所以并沒有在地里干過活，但家里人在那里干活的時候，我是常跟著去玩的，在那里，遠遠便能聽到黃河水流的聲音。

黃河邊上那時候停著一只小舟，以供想要過河的人來用，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見到有人乘著這只舟去過對面。那時候真得很小，也沒有什么經驗，對這只舟和河對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于是，我便伙同堂哥偷偷跑到了這只舟上，那時候是夏天，黃河里的水正浩浩蕩蕩地流著。我們兩個人跑到那只舟附近，便直接跳了上去，舟上面什么都沒有，連只槳都沒有，空空蕩蕩的。但我們并沒有想那么多，我們只覺得舟是會自動走的。我們倆便開始想方設法地去解開拴著那只舟的繩子，就在我們正解的時候，聽到了奶奶大喊我們的聲音——她可能是看到了我們在這里的身影，遠遠地邁著小步子跑了過來，我們倆便灰溜溜地從舟上面跳了下來。多年后，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情，心里面便會猛得戰(zhàn)栗，若是當時真的解開了繩子，我還會一直健康地活在現在嗎？我想，答案定是不會。

等我再長大了一兩歲之后，還是一個夏天，那個夏天黃河成了殺人犯。我們這兒有一戶種枸杞的人家，聯(lián)系了一些人來給他們家摘枸杞。在這里需要給大家說明的是，我們這兒的土地里種植最多的便是枸杞，夏天枸杞成熟的時候，每家的人手都難免會不足——因為摘枸杞一塊地里往往需要幾十個人，一個人一天最多也就能摘兩三排枸杞。所以，摘枸杞需要聯(lián)系一些家離我們這里比較遠的人，這些人一般都有一個頭頭在組織和領導，頭頭是有車的，他們便坐著車來。

結果那天來給這戶人家摘枸杞的人中，有一對回族的雙胞胎姐妹，她們都是剛剛考上大學。下午枸杞摘完了后，她們本是可以回家的，但她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黃河，這次來離黃河又這么近，心里面便想著趁天還亮，去黃河邊看一看。結果，這一看便出了事，一個女孩不慎跌入了黃河中，另一個便去救，結果二人紛紛落水，生命自此走向了終結。那時候，這件事情在我們這兒每每被談起，大家便是一陣嘆息。正是美好的年紀，生命卻終止了，死亡就是這樣恐怖，這樣的不講任何道理，這樣的豪不善良。

而那年夏天，村里面還有一戶人家的大兒子在黃河里溺亡了。和他一起的一共有五六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但只有他死去了。那時候我還很傻，我只記得那天村里的人都像是在說些什么，見一個人便對我說不要去水里玩。一直到下午的時候，一群人都圍在隔壁的隔壁的巷子里，我也跟著去看。我只記得我看到一個女人趴在地上大哭著，幾個人在一旁扶著她，她的前面有一個人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這一幕場景我至今都還記得。之后，我才了解到這個死去的男孩是誰，他比我年紀大一些，我從來都沒有和他玩過，但是我和他的弟弟當時是好朋友。我也才了解到，在河里面撈他的尸體，就花了不少的時間。

那年過了沒多久，我們家就從這里搬離了。很快，黃河灘上的土地也就被國家統(tǒng)一管理了，那一塊隨之修起了一個人工湖，種了許多的樹。這個人工湖我也曾去過，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下水便是在這。

那天我跟著堂哥來到這里，堂哥要下去游泳，一開始，我說我就在邊上看著，但看著看著，見堂哥玩得不亦樂乎，我也就動了心思，想下去玩一玩，完全忘了大人曾叮囑給我的話。我脫了衣服，便從湖岸邊慢慢走到了水里，湖水的溫度并不是很冷，走下去的時候完全沒有什么感覺。堂哥讓我就圍著湖岸邊玩，湖水只漫過了我的大腿。我就這樣在湖岸邊走了一會兒，便匆忙上了岸，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下水到這兒便劃上了句號，平平淡淡，沒有任何波瀾，當然這件事情至今都沒敢對家人談起。

而就是這個人工湖，也曾殺死了一個人。這個人，是我的一個同學的弟弟。那時候我已經上三年級了，三年級的時候，我們這兒的學校做了調整，將附近小學里的學生都合并到了我所在的這個小學，我的這個同學便是這樣過來的。她的名字很好聽，正是一種花的名字，但我們總是把她叫做“皮球”，因為她的作業(yè)老是會出問題，老師老懲罰她，懲罰得多了，就像是成了習慣，她好像也不太介意了，老師懲罰她的時候，她總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們常拿她的外號笑話她，她有時候不在乎，有時候就勃然大怒，便追著來打我們。

她的弟弟比我低一級，和她長得極為相似，看上去就是一家人，只不過個子稍微矮一些。他有一次拿著棍子不小心打了我一下，我便追著去報仇，但他一溜煙就沒了身影，后來，我便將氣全部出在了“皮球”的身上。

就在那年秋天里，某一天，突然人們紛紛在說人工湖里淹死了小孩。這樣的事情聽得多了，我當時并不怎么在乎。但就在學校里和別人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被淹死的那個小孩就是“皮球”的弟弟。我在教室里找了很久都沒發(fā)現“皮球”的身影，她一直過了兩個星期，才來上學，我記得她剛來的時候，眼睛里的血絲還很分明。從那以后，她的話突然就少了很多，老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上。

上初中的時候，我還在學校里見過她幾次，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面貌我已經淡忘了，但她的弟弟長什么樣子，我卻還記憶猶新，至今沒有忘記。有時候，當我想起來一些死去的人曾活著的樣子，不禁就會大為感慨。然而，在這個時候，再多的感慨卻也只能是感慨了。

2020.8.20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