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陽宗海

施施然

1、

在我心頭，反復(fù)吟詠著

一句詩。不舍將它寫出來

直到，與這鑲嵌

在高原上的寶石相認

目光穿過櫻花薈酒店的玻璃

穿過春城湖畔，穿過柏聯(lián)

水面在遠處發(fā)出鏡子的光澤

平整的海岸線，起伏延伸

如同原住民一樣穩(wěn)定的情緒

將它推送到綠蔭覆蓋的

山巒與澄明天空的交界處

我可以俯身撫摸這蔚藍嗎？

雙手掬起一捧，送至

我久別的眼簾前

仿佛堪透一部異鄉(xiāng)的族譜

那順指縫流淌的語言

神話般的過往。那不停丟失

又驟然重聚的邂逅

2、

沿著蜿蜒的公路梭巡

整座城鎮(zhèn)，浮在蜜色的陽光中

發(fā)電廠高聳的冷卻水塔

與圣托里尼希臘式建筑相輝映

湯池街道上，住家高低錯落

主婦們晾曬的衣褲被單

懸在細鐵絲上休憩

一只貓躍上雨水泡舊的屋頂

茅草在魚鱗狀的瓦片縫隙中

黃了又綠，交替著時光

有時，風(fēng)刮來一陣鹵腐的香味

老醬廠民營企業(yè)家的氣魄

與規(guī)模里，流傳著婆婆的傳說

但接待我們的，是精巧的兒媳婦

眼波流轉(zhuǎn)。泡得一手好茶

她身后，從泰國歸來的少年

是未來的繼承者。眼睛

杏核般清秀。但

那飽滿額頭下微蹙的眉頭

暗示著桀驁。他將在

生意人的精明，與小鎮(zhèn)

濃重的親情中長大

3、

直到暮色漸起，落日

低下金黃色沉甸甸的頭

櫻桃在嫁接過的枝葉中

積聚著糖分。那細嫩的果皮

美人皮膚般吹彈可破

引來成群的麻雀，圍繞著枝頭盤旋

那激越鳥鳴，每一聲

都喝飽了水般清亮雋永

從農(nóng)業(yè)園的土路經(jīng)過

梨子還未長出該有的模樣

但這更加重了，外省人的鄉(xiāng)愁

相對于精致的餐廳

此時，更需要一間農(nóng)家院

黏土砌成的灶臺上，支起

泛著油光的大鐵鍋

柴火雞、老豆皮、新鮮的嫩藕

也許，只有借助三兩盞淡酒才能

將現(xiàn)實之外的魔幻天空趨離

4、

夜深入草叢的時刻

春蟬的叫聲開始在空中飄浮

天狼星在距離高爾夫球場

8.6億光年的夜空

迸濺火星。峰巒在山林外沉寂

柔風(fēng)吹起一地的花香

小孩子玩累了，在大人的撫慰里

呢喃聲漸漸消失

粘稠的睡眠在生長

春天在白天種下了無數(shù)顆

茁壯的種子，此時在生根

在抽枝，在拔節(jié)

那回蕩于四野的奏鳴曲

那沉默的轟鳴。盛大的隱喻

仿佛赤子，最真摯的魂靈

在這蔚藍色的夜晚，詩人們

盡興而歸。棄車徒步。試探著

僅僅憑借心靈的導(dǎo)航，能否

從這過膝的雜草，黑暗中

深一腳，淺一腳的牽絆中

一路尋回，那美的

點燃一燭光亮的歸處

5、

我們抵達小屯村的時候

四月高原的陽光釋放

出午后的火焰。紅土

將熱度凝在靈峰寺的外墻上

如同一句咒語，鎮(zhèn)守著它的法力

院內(nèi)，婦人們守住祭祀的火盆

黃紙焚燒過的紙灰

在鑼鼓點的聲浪里，飄蕩出

一條縱深的時間裂口

氣壓忽然就低了一下：

花臉的張飛殺出來了

銅鐘般的黃忠殺出來了

粉面含春的百花公主殺出來了

從小失去父愛的

關(guān)索，也一身白袍殺出來了

面具即是靈魂。傳承在

戲里的階級，比現(xiàn)實更堅固

一時間，父與子，君與臣

槍對刀?？薨?，長板，大刀腔

殺聲鼎沸。交響成三百年的

祈禱：萬望上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

小屯村人畜平安

7、

如果我是梁王，征戰(zhàn)沙場

屯兵十萬。后經(jīng)澄江，過呈貢

雄踞羅藏山2800米峰頂

俯覽蒼茫天下。大概

我也會建行宮，抗旨不歸

自己做了自己的王

春天。滿山綻放的杜鵑

為群峰潑灑開淡紫的煙霧

簡直，比少女秀色更勝了三分

野山菌混在遍地山茅菜中

眾將士練兵之余

擇上幾筐嘗嘗新鮮

 靠著打獵、種地為生

也好過拿血肉之軀去兵戈相見

滇中的白云，從來

都不離不棄。夏季降下

豐沛的雨水，養(yǎng)活了油杉、茯苓

野黨參，和奔跑中的山羊

也養(yǎng)活一群自由自在的命

冬天就生起炭火取暖

飲烈酒。啖臘肉。歷數(shù)往日

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趁著

落雪紛飛，酒酣耳熱之際

出去劫了皇帝的御馬

索性就將它們馬放南山

8、

一生中總有這樣一些時刻

當你被生活慣性的流水

推著行走。每一個醒來的早晨

都印著相似的面容

你在匆忙中，弄丟了

生命中的鹽巴和刀尖

你渴望一種疏離，如同

渴望著深入

來吧。沿著一條婉轉(zhuǎn)山路

向上。春山空闊啊

飛鳥的身影掠過萬福寺

門前空地。那里

十六位老人已先一步列陣

他們手持箏、琶、管、鐘

持著鼓、鐃、鈸，和佛性

他們長滿皺紋的手指尖

撥開了塵世的森林

靈魂從蒼莽中漂浮

山體移動。瀑布飛濺

魚群游向水草和稻田

在萬福寺，在空無的樂音中

升起來一座神的宮殿

9、

待客時唱敬酒歌的一定

是阿乃村最美的女人

此時她們新?lián)Q的彝族服飾

像野花和燒酒的混合體

春耕，秋收，捕魚，打獵

阿哥阿妹唱過的最動聽的山歌

此刻，那些艷麗的事物

隨著姑娘扭動的腰身呈現(xiàn)

我們坐在條凳上傾聽

觀看著。絳紅的幕布替我們

詮釋出更深遠的意義

禮堂外。鳥鳴穿過樹蔭

豌豆苗新割的茬口

很快被涌上來的汁液愈合

午后的風(fēng)在陽光下吹

誰的草帽旋轉(zhuǎn)著，落進了池塘？

水草浮動。光影隨之下沉

一條灰色的小魚探出頭

沒等看清，又倏地消失

10、

滇中四月，強光打在紅土上

生出押不蘆花的體香

盡管，高原上開滿了富貴的牡丹

但這傳說中的仙草，更接近神

此時的神，即是你

當我從燕趙而來，傾聽到

蒙古國第一位女詩人

未經(jīng)污染的美，與哭泣

心，即刻下起無盡的小雨

云霧婆娑。而土層下，黑暗在釀酒

權(quán)力從未停止過貪婪

如何才能為你沖刷孔雀膽的苦澀？

多年后。你咳在詩稿上

褪色的血漬，為這世上

早已絕跡的愛情，喚回一絲余溫

11、

走進七甸明超電纜生產(chǎn)基地

目光立即被色彩和幾何吸附

正紅、鈷藍、明黃、純黑

細如筆管，粗若草蟒。纏繞在

巨型工業(yè)線軸上，氣勢斑斕

這些電纜的森林，每一根

里面都由多束銅絲組成

低煙，阻燃，耐火

傳導(dǎo)電流。又阻礙

那怪脾氣的野獸，沖出圍欄

它們分布在世界的任何角落

將熱能送進億萬個寒夜

你可以忽視，但絕離不開

它無聲的密碼般的語言

現(xiàn)在，我走在被線條切割的

操作車間。走在電纜誕生的地方

一個穿藍工服的男人，彎腰

啟動機械。輕聲的轟鳴，和氣味

在空中飄蕩。我在其中

恍如走在野獸與馴獸師之間

12、

當夜晚降落。白晝升起

一種沉睡在地殼

沉睡在云母、長石，明礬石中的

礦物質(zhì)，也即將清醒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它，叫它

“來自黏土的白銀”

溶解、過濾、灼燒、電解

光在其中折射。冷軋、退火

合卷、分切。中國鋁業(yè)工人

高超的技術(shù)將它

美妙的延展性，發(fā)揮到極致

孩子們從糖果中品嘗童年的甜

不舍丟棄的糖紙，和香煙盒

一起收進回憶的抽屜

男人們打開易拉罐，飲下啤酒

飲料，和碰撞中的友情

它將醫(yī)用藥片與細菌隔離起來

使電器中的電流更加順暢

它化身堅固門窗，保護著每一個

家庭的溫度。又飛進航空火箭

和飛船，將'中國制造'

送向無垠的宇宙

13、

我猜，這個奇怪的村名來自

占山為王的梁王

治下的軍事崗哨。類似于

周幽王戲過諸侯的烽火臺

但此刻，村口水塘寂靜

莊稼地祥和。陽光鋪灑

在面前的一大桌農(nóng)家菜上

新摘的薄荷，春天般碧綠

揉碎的葉片驅(qū)走了

看熱鬧的蚊蟲。剛剛還

活蹦亂跳的鮮魚，此時

濃湯里浮著一層紅油和香菜

令幾個外省人食欲頓開

奶漿菜、刺腦包

紫紅的小野花，從草甸

請進瓷盤，口感脆嫩

嚼一口梁王茶，異域感豐饒

蒼綠汁液傾倒出整座

深山老林的沁涼——

一聲時間深處的渭嘆

14、

湖水把空曠的天空收進來

光線驅(qū)動著轉(zhuǎn)瞬即逝的小銀魚

從我的鏡頭看去，絲一般流暢

水面鋪陳開張力

呼吸，吐納——

一只流動在高原的肺

包著粉頭巾的女清潔工

將碧綠的水藻

用力打撈起來。她身后

蘆葦和野菊浩蕩

映山紅美人般出眾

成群的候鳥，此時不知飛向了哪里

空留下山巒起伏跌宕

15、

在胡家莊，采風(fēng)的詩人

圍坐在老櫻桃樹下

小板凳排成不規(guī)則的橢圓

非遺傳承人張躍忠，動情講述

村里板凳龍的來歷和輝煌

傍晚的微風(fēng)吹過山坡

一條虛擬的龍在施福降瑞

而我對他抗美援老撾的

退伍老兵身份，更感興趣

畢竟，置身熱帶雨林和高溫

從敵機索命的轟炸中

從死去戰(zhàn)士殘缺的身體上

艱難蹚過的那段歲月，比

飛舞在空中的木頭和彩紙

更加真實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他黝黑而

瘦小的身體里是什么在真正發(fā)光

他一氣呵成地講著，牽動

臉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河流般聚集

又分散。眼神溫柔。有

火山灰冷卻后的質(zhì)地

16、

鳥鳴在夜色中散點發(fā)射

使我比白天更加辨不清方向

我只能知曉，它們和我一樣

浸泡在高原純凈的月光中

另有一把，水果糖的星星

鑲嵌在少年般的夜空

趁著農(nóng)人收回了種果樹的農(nóng)具

社區(qū)干部也將盡職盡責(zé)的

疲憊身軀，安放進自家沙發(fā)

植物們停止了光合作用。在

汽車馬達越來越遠的山區(qū)

只有這片不動聲色的湖泊

袒露胸膛，喂養(yǎng)著

覓食中的眾多子女

我不想說出她沉靜的美

唯恐這些詩句，攪擾了一位

在現(xiàn)代工業(yè)擠壓中驚慌的母親

18、

紅色野百合長在老土墻底下

就像外出求學(xué)的小孫女

回到了祖母家。鮮嫩的荷爾蒙

與枯萎，形成強烈對比

隨風(fēng)長出生香的刺

向上望。廢棄的花盆在

住戶家的瓦頂上，和茅草

一起安然曬著太陽

木窗欞外，祝俄寨的招牌

在雨水泡舊的篾筐里

釋放哈尼人的風(fēng)情

供銷社入駐木質(zhì)的圍樓

四合院，仍有當年威儀

銹跡斑駁的縫紉機，完成了

時代賦予的使命。與柜臺上

躺成一排的的確良花布匹

相映成趣

“阿姐進來燙個頭么”

回頭看，美發(fā)屋在不足十米的

拐彎處。洗頭妹健康的笑臉

春風(fēng)般掠過一整條街

多么奇妙。我們失去的

時間，從這里又

打撈了回來。湯池老街將身體

和靈魂執(zhí)著地留在了原地

而我們在世間繞了半生

就是為了回來與她相認

19、

銹蝕的鉚釘抱緊枕木的枯寂

兩條鐵軌向視線外的山脈延伸

在這里，歷史曾呼嘯著

經(jīng)過馬糞、野菊、和葦草

經(jīng)過三家村、水塘站、陽宗海

再鋪展到紅河深處

現(xiàn)在，春風(fēng)引來了我們

或許，是冥冥中制造了這次行走

有人必會為此給出

合理的答案。而此時

成堆的桉樹枝，在倒下1.2萬

勞工的地方堆積著。等候

漚成滋養(yǎng)土地的肥料

20、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生在

鐵軌的兩端，各死各的

終生不得一見”

但我還是感受到了痛楚

一位身背竹簍的73歲老人

黑瘦的身軀逐漸走近

當詩人弓身

為他點燃一支香煙

我看見了他心中起伏的溝壑

海男靜靜坐在鐵軌一側(cè)

她斑斕的巫麗彌散著

整個高原般的豐饒。沉默的

礫石之外，草葉青翠

漫過后來者結(jié)實的腳印

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忽地驚起

鳴叫著隱入山林間云霧

21、

四野空寂。我刻意回避

的某些碰觸，終還是刺痛我

“何為終極意義？”

所有這些正在消逝的，都不過是

比我們更早一步

陷進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fù)

而沿著這條幾乎廢棄的

滇越鐵路。向前走

無數(shù)場景已消散成透明

身后，隆隆的車輪從遠處

即將向我們逼近

 選載，完成于2021年4月，其中兩節(jié)被刊物選走，不能網(wǎng)絡(luò)發(fā)布

作者簡介

施施然，本名袁詩萍，詩人，畫家，主編《中國女詩人詩選》，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詩集《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等4部，曾獲中國十大女詩人獎、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河北文藝振興獎等，部分詩作被譯為英、法、阿拉伯、瑞典、羅馬尼亞等多國語言發(fā)表，畫作多次參加專業(yè)美展或文人書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