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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觴(蘇薇)

 儲氏藏書 2022-05-24 發(fā)布于湖北

蘇薇

2018年秋天,阿涼奉師命去禹州一個叫筒子溝的小山村,尋找一個底部有一個“商”字的瓷盤。

師父叫蘇木,是一家瓷器店的老板。師父的瓷器店開在辛瓦鎮(zhèn)。辛瓦鎮(zhèn)是豫北有名的古鎮(zhèn),面積不大,但人口多,很繁華,瓷器店在小鎮(zhèn)的東南部,那是一條著名的古街,街道兩旁全是古建筑,硬硬的石板路,巨大的石碾,高高的“酒”字招牌,還有各種古玩店、小吃店,北京老字號糕點,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大麻花,應(yīng)有盡有。

阿涼是半年前來到師父的瓷器店打工的,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睡在店里。一張折疊床,一卷鋪蓋,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師父住在家里,師父的家在哪里,阿涼來了半年也不知道。阿涼是個寡言的人,按說像他這樣的是不適合做店員的,可師父卻留下了他。每晚,阿涼睡在一大堆瓷器中間,像簇擁在歷史的纏綿和痕跡里,甚至窗欞外路過的風(fēng),都洶涌著歷史的悲酸,這讓他的夢常常有著悠遠的味道。

瓷器店很大,這一帶的店面都很大,外面一大間,里面一小間。瓷器店里有瓷盤、瓷碗,還有瓷瓶、瓷壺、瓷掛件、瓷硯、瓷扇,甚至還有一幅瓷畫。最多的還是瓷瓶,那些瓷瓶形狀各異,錯落有致地擺在各處,讓這個小店有著出身不俗的貴氣。

瓷器店每天的顧客都很多,但也不確定,有時也很少,多的時候,能擠滿一屋子,那些南來北往的人,帶著各自的塵土和氣息光顧這個小鎮(zhèn),免不了進來看看,他們有的買幾個掛件,有的帶走一只瓷盤,有的抱走一只瓷瓶或一只瓷罐,阿涼忙著給他們包裝,他已經(jīng)很熟練了,三下兩下就包裝好了,他們付錢的時候,阿涼就指指二維碼。阿涼不多話,有時師父在,師父會說,歡迎下次再來。師父也是個不多話的人,師父目送他們走遠,再在門口站一會兒,才帶著蕭素和黯然回到屋里。

沒有顧客的時候,店里就格外的靜,進進出出的時光像走在紙上,連劃痕都沒有留下。阿涼坐在店門口,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們大多不是這里的居民,阿涼看著他們的臉、服飾,看他們走路的姿勢,說話的樣子,就能判斷出他們來自哪里。阿涼去過很多地方。阿涼喜歡看人,他覺得人可以讓畫面生動起來。瓷器店正對著一座古塔,相傳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叫古寧寺塔。每到黃昏,太陽就從塔尖上墜落,慢慢地,地久天長一樣地墜落。橘黃色的光就落到店面的玻璃門上,像一段此去經(jīng)年的記憶。阿涼特別喜歡看黃昏的塔,可這時候,店里就該忙碌起來了,晚歸的人或來旅游的人,都會光顧小店,他們不買,或買得不多,但他們會來看。阿涼看夕陽將一個個人都涂成金黃色,他的心就莫名地歡喜起來。

師父下班的時候,也會來小店,差不多每天都來,師父是一個人,阿涼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家人,阿涼不問。師父也不說。正如他自己,他也從沒跟師父說過自己的過去。

自己的過去是什么樣子呢?阿涼有時想。他幾乎忘了。他坐在這個光線糾結(jié)的小店,常常陷入沉思。過去的他出生在一個小山村,村莊很小,三面都是山,他的家就在大山的出口處,家里有奶奶、母親。他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父親。后來,他就到縣城上高中,他上高中的縣城很大,可他沒有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這成了他心里比樹根還要硬的傷疤。原因是他上高二那年,有次中午出去買學(xué)習(xí)資料,回來的時候,因為快遲到了,他騎了別人的自行車回學(xué)校,那自行車就停在書店門口,還沒鎖。到校后,他才想起這件事的后果。車主找到了學(xué)校,他成了偷車賊。他偷了自行車,這個消息很快就在學(xué)校傳開了。新上任的校長大動肝火,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學(xué)校出現(xiàn)這樣的學(xué)生,他說那不是值多少錢的問題,那是品格。品格!他被開除了。

那是個下雪的傍晚,阿涼記得很清楚,他離開了學(xué)校。他回到小山村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他走了一夜,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表情呆滯,落了一身的雪花。他看見祖母起來了,祖母總是起得那么早,他家的一只大白鵝跟在祖母的身后。村子已經(jīng)沒有人養(yǎng)鵝了,可祖母還是固執(zhí)地養(yǎng)了一只。她說那是她的伴兒。阿涼看見門前那棵臘梅樹開花了,白色的花,白梅白雪,純凈得讓人不忍去看。祖母沒有看見他,她在小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是她的習(xí)慣。阿涼沒有看見母親,母親怕冷。阿涼在門前站了好久,直到祖母轉(zhuǎn)回屋去,他才踏著一夜未停的雪花,走出了小山村。從此踏入茫茫人海。

他是讓一個朋友給母親捎的信,說自己出去打工了。聰明的母親一定能猜到什么,她什么也沒問,母親的心,就像門前那棵臘梅,兀自滄桑,兀自沉淪,兀自離合。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間,阿涼去過很多地方,從廣州到嶺南到豫北,每到一處,他都先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母親他還好。十年間,祖母去世了。十年間,母親變老了。十年間,阿涼和自己的過去默默相對,每一天,都像在奔赴一個未知的旅程,他希望自己能夠忘掉過去。過去的他,是那么渴望上大學(xué)。

沒有顧客的時候,阿涼就和師父靜坐,特別是白天和黑夜銜接的那一段時光,他們總是忘了開燈。濃濃的昏暗里,師父的煙頭一明一暗,發(fā)出冰魄的藍光。其他店鋪的燈都亮了,只有他們的還沒有亮,像是要把自己隱藏起來,直到某個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站起身啪地打開燈。師父偶爾會問,阿涼,怎么還不找女朋友?阿涼說,不忙。師父又問,想找個什么樣的?阿涼說,人好就行。師父嘆了口氣,停頓片刻,隨手拿起身邊一件瓷器,反復(fù)摩挲,阿涼能看見瓷器發(fā)出瑩潤的光,像天使的羽翼。他問師父,這是什么朝代的?師父說,這些沒有朝代。有朝代的在里面。他指著里面的房間,那是師父的工作室。

師父的工作室,就是師父的收藏室。師父收藏瓷器,他的瓷器有幾百件,有的是從祖父手里傳下來的,有的是自己買的,擺滿四面墻,還有角角落落。那只清朝乾隆年問的釉彩大瓶,高八十多厘米,它霸占著東北角,阿涼總覺得它像一個人,在時刻盯著他,這讓他很不自在。師父說,這只釉彩大瓶是景德鎮(zhèn)御窯燒制的,瓷身自上而下裝飾的釉彩達十七層之多,號稱“瓷母”。他這樣一說,阿涼就更不敢小覷它了。所以,阿涼進工作室的時候,從來不去看它,而且走路極輕,生怕驚動任何一個都可以稱得上祖宗的瓷器。

還有,西北角的一組白瓷瓷碗,碗口圓潤,顏色素白素白的,據(jù)說是唐代的珍品,樣子高貴,師父用一個褐色的螺旋架子供著,貴賓一樣。最主要的是挨著它的一組瓷盤,一共四只,是鈞窯的青瓷,釉面光滑,泛著影子一樣的青光,而且態(tài)度平和,宛如親兄弟一般。師父說,這里,不要動。他指著這組瓷盤。聲音很輕,表情卻很嚴(yán)肅,像在沉湎一段過去。每次進工作室的時候,師父都要在這組瓷盤前停留一會兒,用手去觸摸它們光滑的表面,眼光順著手指慢慢移動,有時還重重嘆口氣。

師父喜歡靜坐,像一段魂魄在等待另一段魂魄。不忙的時候,師父就坐在角落里,面前一盞茶,茶盞是珍貴的骨瓷,師父說骨瓷要經(jīng)過素?zé)?、釉燒兩次燒制才行,色彩柔和得像人的眼睛。師父喜歡菊花茶,屋里總飄著落雪一樣的菊花香。窗外老梧桐樹的葉子開始變黃,一層黃過一層,師父說,你要學(xué)會和它們好好相處。師父說的它們,就是指的瓷器。阿涼點點頭,阿涼知道,師父把它們當(dāng)成朋友,甚至親人。阿涼看得出來,師父好像也沒什么朋友,他在一家機械廠上班,操控機器,身上總有股淡淡的機油味,還有煙草味,把這個小店熏染得厚重而蒼涼。師父不喝酒,師父喜煙和茶。

中秋節(jié)那天,小鎮(zhèn)熱鬧得很,一整天阿涼都在忙活。師父也在忙,他沒有回家。北方的秋天,幾場雨后,天氣就變涼了。阿涼穿上了厚外套。快到晚飯的時候,店門被推開了,阿涼剛坐下來休息,一抬眼,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眼神犀利。借著微寒的光,阿涼有些無措。師父站起來,看著來人一步步走近,走到店中央,師父沒有說話,他掐掉煙,帶著那人進了工作室。阿涼知道,來人是個“主兒”。師父叫他們“主兒”,就是真正的買家。時間久了,阿涼也摸出了門道,這位高瘦的先生,他不會是一般的顧客。中年男人在師父的工作室里待了很久,他相中了一套瓷盤,就是師父不讓阿涼動的那套。他們站在小店的中央,師父久久不說話,那個人卻固執(zhí)得很,站得阿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師父長嘆一聲,說,這一套不賣。這不是價錢的問題,這里面少了一只。而且,這是一套不完整的……師父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悲傷。為什么不讓它完整呢?來人強詞奪理,這是一套很有價值的瓷盤,對我們的研究很有幫助,包括對音樂。他定定地看著師父,事物都是相通的,在某些地方,對不對?師父繼續(xù)站著,不動,目光在某一處凝聚。這也是在為國家做貢獻,這不只是個人問題……來人循循善誘。師父的眼睛亮了。窗外有風(fēng)吹過,過了會兒,阿涼聽見梧桐葉子掉下來,很多葉子。蘇先生,來人最后說,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只瓷盤。我們回頭見。說完,就走了出去。

幾天后,師父把阿涼叫到跟前,讓他去一趟筒子溝。彼時,夕陽正在塔尖上,阿涼看見師父的臉落了一層柔和的光影,這讓師父看起來沒那么嚴(yán)肅了。阿涼說行。師父帶阿涼進了工作室,他指著那組瓷盤,讓他看瓷盤的底部。阿涼說是一個字。師父說,對。一共五個字“宮、商、角、徵、羽”。少了一個“商”,師父指著第二個空出的位置。阿涼這才明白為什么要空出這個位置。這是音律的五音。師父說,是一套。你要找的,就是這個“商”。阿涼拿出手機,準(zhǔn)備拍照。師父說,不要拍。你要記住它們的樣子。阿涼發(fā)現(xiàn),這四只瓷盤雖然很像,但卻各有各的不同,它們好像時刻在變,總給人一種愿聞其詳?shù)母杏X。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阿涼來到了筒子溝,他沒想到,師父讓他找的筒子溝這么難找。這個來自辛瓦鎮(zhèn)的青年,很快就讓全村人知道了,因為筒子溝現(xiàn)在只有十幾戶人家,且大都是老年人,只有一戶是中年人。中年人接待了阿涼,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好奇,而是用平緩又略帶自嘲的口氣說,我們這里,好久沒有外人來了。他的雙手沾滿泥巴,穿的像是某個工廠的工作服,他有一雙睿智的眼睛,似乎能看盡阿涼的所思所想,年齡也比師父大,阿涼就叫他大師父。他說,大師父,聽說這里是宋代有名的鈞窯遺址,都在哪里?大師父看了眼天上悠悠而逝的白云,說,到處都是。阿涼放眼四望,什么都沒有,且極為荒涼,另一個村莊像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荒野中少有的農(nóng)作物都被收割殆盡,剩下零星的樹木,頂著一頭枯葉,更增添了荒涼。阿涼想到那四只瓷盤,它們?nèi)峒∮窆?,眉目如畫,心里一陣感慨,它們都產(chǎn)自這里,幾百年前,甚至是上千年前。

阿涼心里掠過一陣滄桑,就像他十余年的流浪。他對大師父說,我想在這里住下來,能不能幫我找個地方?你來這里干什么?大師父說。來玩。阿涼說。他來也的確是帶著玩的成分,當(dāng)然,師父的囑托也是一定要完成的。大師父給他安排了一個地方,就是他的倉庫。在那里,阿涼看到了無數(shù)個瓷器的泥坯,它們像剛出生一樣,帶著泥土的濕氣和原始的脈動,安靜地蟄伏在自己的角落,這讓阿涼久久無語。窗外是橘色的夕陽,那么廣闊無邊地照著,大師父站在夕陽里,阿涼突然覺得他和師父是那么像,他們都是沉默的。

晚飯阿涼是在大師父家吃的。以后的日子,阿涼也都是在大師父家吃的。他還參觀了大師父的工作坊,親眼看見大師父將一塊瓷泥變成一只酒杯的形狀。大師父的工作坊很大,每一件東西都像是既有來處,又有歸途。從淘泥、拉坯、印坯、修坯,到曬坯,再到畫坯和施釉,當(dāng)然,施釉只是少數(shù)幾個,施過釉的瓷坯光滑又明亮,沒有窯,施釉也沒有用。大師父說,高嶺土是燒制瓷器最好的材料,這里有很多。

睡在一大堆瓷坯中間,阿涼總感覺回到了師父的小店。中秋節(jié)后,氣溫迅速下降,大師父給的被子太單薄了,他裹緊自己,望著密密麻麻的黑暗,想起在嶺南的日子。不知道小谷還好嗎,她是否已出嫁?小谷是阿涼在嶺南遇到的一位女子,個子不高,身材苗條,眼睛里天生的憂郁讓她像每時每刻都在做夢,那種蒼涼和他心底的底色出奇的一致,他喜歡上了她。多少次阿涼在夢里和小谷相遇,都會產(chǎn)生深深的自責(zé)。他喜歡她有一年多的時間,那是他在一個地方待得最長的時間,小谷后來跟著她的父兄回了老家,據(jù)說,她的老家就在豫北。于是阿涼便有了一塊玉,平安玉。小谷送的。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此后的幾年,阿涼又去過很多地方,邊打工邊思念,不知不覺也來到了豫北??墒窃ケ焙艽?,每當(dāng)阿涼看著夕陽從塔尖上墜落,就會想起小谷,小谷成了他心中的一畝三分地,他守著她,守成了永恒。他不與人打交道,沒有人能夠猜得透他,正如他猜不透大師父。

大師父是誰?他來自哪里?這是阿涼心目中的問題。大師父面容平和,像一位歸隱的俠客,生命的起落沉浮都被他封印在了劍尖上。但他不屬于這里。

第二天,阿涼起得很早,他想既來之則安之,那就先玩玩吧,他喜歡流浪??墒菦]幾天,他就玩夠了,這里一無所有,只有低矮的風(fēng)和渾圓的蕭瑟。而大師父的作坊反而更吸引他,他每天都來這里,看著大師父做瓷坯,他看得入了迷。他和大師父一起淘泥,把挖來的土搗碎、攪拌、過濾,淘成可用的瓷泥??粗赡嘣谵D(zhuǎn)輪上旋轉(zhuǎn),大師父會跟他說起從前,說瓷器的起源和發(fā)展,說彩瓷、骨瓷、白瓷、薄胎瓷,說彩釉、結(jié)晶釉、花釉,還說瓷瓶、瓷杯、瓷硯、瓷尊,阿涼靜靜地聽著,這些有的師父說過,有的師父沒說,他也不插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師父交代的事情似乎無從下手。在這荒蕪的一角,時間像被拉伸了,阿涼忘了外面的世界,他好像一直在這里,這讓他的心從未有過如此的平靜。每次他把做好的瓷坯送到倉庫里時,就像又多了位朋友。夜深人靜,他好像聽見它們在熱鬧地說話,它們在討論他,也在討論大師父。

忙碌了一天,吃晚飯時,大師父總要喝幾口米酒,他的酒量很好,阿涼感覺他從來都不會醉。他也叫阿涼喝,過來喝一杯吧。征求的聲音,淡淡的,不強求,也不冷落,讓人覺得很舒服。阿涼從來沒有坐過,他總是找個理由走出去,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會去那個廢棄的瓷窯。那是這里僅存的一處瓷窯,已經(jīng)破敗不堪,阿涼多次從窯門進去,站在里面,想象著泥土要經(jīng)過怎樣的變化,才能燒制出如此精美絕倫的瓷器。

晚上是最安靜的時光,阿涼坐在月光下看天,有時也會去小山頭,坐在山頭上看月亮。一次,阿涼坐在山頭上睡著了,大師父找到他時,已經(jīng)是深夜。在這里,阿涼學(xué)會了不帶手機,大師父也從來不給他打電話,這讓他很失落。阿涼回去就鼻塞頭疼,持續(xù)低燒,大師父給他服了藥,又從山上采來草藥,把根搗碎,給他敷在額頭上。敷藥的時候,他問大師父,你在這里不寂寞嗎?他問的時候很傷感,因為他發(fā)現(xiàn),村里那十幾戶老人偶爾來坐坐,也只是來坐坐。他們從不交流。老人們拿起泥坯,用渾濁的眼睛看了會兒,說,是個碗。又拿起另一個,說,是個罐。大師父從來不說話,他給他們搬來凳子,但老人們很少坐。阿涼又問,你做這些泥坯有用嗎?你是想將來把他們都燒成瓷器嗎?阿涼不懂燒瓷,但他想,過了那么久,這些泥坯也不見得能燒出好瓷來,或者說根本就燒不出來。大師父不說話,端著藥渣出去了。這種草藥有股香味,阿涼仔細聞著,幽幽的,像突然長出來似的。過了一個星期阿涼才好。

阿涼完全好的那天,大師父說我們?nèi)タ纯此鼈儼?。阿涼生病這幾天,就睡在大師父的臥室一側(cè),那有張小床。夜里,大師父總是睡不著,他說人老了,睡眠少??砂鲇X得大師父一點兒也不老,他最多五十多歲。阿涼還能聽見大師父的嘆息,在深沉的夜里,霧蒙蒙的讓人很難過。

倉庫里的泥坯又多了,它們靜默著,像在等一件大事。阿涼發(fā)現(xiàn)又多了一只瓷盤,外形很像師父的五音。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輕輕地拿起,看著它,泥坯表面細膩得像生出了故事。大師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阿涼最喜歡畫坯,靜靜地坐在那,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這讓他想起小時候祖母描鞋樣子,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說。他畫富貴竹、兩生花,他畫清明上河圖。風(fēng)中有悲歌傳來,歌中有笛,有簫,還有女子的聲音。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隨心所欲地畫,那種閑閑的自然美,讓他心動。最后的一天,他畫了個平安玉,那么古樸地落在一只酒杯上。畫完,他站起身,對大師父說,我該走了。

大師父點頭,什么也沒說。他正看阿涼畫的彼岸花,那是一種傳說中生長在冥界的花,以不老的姿態(tài)綻放在一只瓷碗上。一陣風(fēng)過,梧桐樹的葉子紛紛而落,像一樹驚飛的鳥。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阿涼都很失落。與大師父相處久了,他感覺大師父越來越陌生了。有一次,大師父問他,阿涼,你做過錯事嗎?阿涼說,有過。他想,他做過的最大的錯事,就是同意小谷的離開。小谷離開的那天,問他,我可不可以跟父兄回老家?阿涼說可以。小谷又問,那你以后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阿涼想也沒想,就說,見不到就見不到吧。小谷走了,小谷是在極度失望中走的。阿涼后來才明白小谷的絕望。阿涼說,大師父,您做過錯事嗎?大師父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變成了瓷泥的顏色。窗外有秋日的陽光照進來,照在旋轉(zhuǎn)的轉(zhuǎn)輪上,一切都像在趨于永恒。我——就是一個閑人。大師父說。聲音沙啞,像杯難入喉的酒。阿涼說,您不是這里的人。聲音突兀。大師父說,那你說我該在哪里?阿涼不語。大師父又說,你來這里,也不只是為了玩吧?阿涼一驚,移開目光。大師父又說,蘇木是你什么人?阿涼遲疑,心像被猛撞了下。大師父又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那是阿涼和大師父說得最多的一次話。

此后的幾天,氣溫迅速下降,大師父做活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動作遲鈍,心事重重,總像是有什么事。他長時間地看著瓷泥在轉(zhuǎn)輪上旋轉(zhuǎn),一動不動。阿涼感覺他一下子就變老了。

一天夜里,阿涼都睡著了,大師父來敲門,阿涼迷糊著開了門,濕冷的月光和大師父一齊涌進來。大師父是有來處的。他想。聽村里的一位老人說,他做過很大的官,還沒有退休就內(nèi)退了,一個人來到這里。剛來的時候,村里人都很好奇,那些老人一個比一個對人生悟得透徹,他們猜想,他一定是犯了錯,或身體哪里出了毛病,才來這里苦度余生的,只有一位姓高的老人不這么認(rèn)為,他是大師父長輩的朋友,和蘇家有舊。但他們很快就選擇了包容和接納。他們喜歡有人來,這里太寂寞了。

還沒睡嗎?大師父問。阿涼點頭。這么晚了還不睡?大師父背對著門口,阿涼看不清他的臉。阿涼心想,你不是夜夜都這么晚嗎?大師父說,我老了,睡不著。阿涼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月光下的大師父,披著一身的寒意,與白天的他完全不同。他從懷里拿出一樣?xùn)|西,來到阿涼面前,打開,阿涼看到了那只帶有商字的瓷盤。他呆住了,有那么一瞬,他以為這就是師父要找的那只。他終于找到了它??墒?,阿涼知道不是它。它太過于真實,就算它們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它也不會是它。他屏住呼吸,仔細看著,瓷盤那么光滑,那么從容,燈光下,它的顏色好像也時刻在變。師父說,鈞瓷以窯變著稱??伤€是不是它。

不是這只。阿涼說。聲音有些抖。

大師父沒有說話。

不是這只。阿涼又重復(fù)了一遍。

好了,拿回去吧。大師父粗暴地打斷他,拂袖而去。

阿涼還是將那只瓷盤帶了回來,大師父將它裝在一只小木匣子里,小木匣子很舊。大師父說,帶回去吧,它被塵封了好多年,也該見見天日了。阿涼點頭。

阿涼回來的時候,師父的小店門鎖著。前晚下了小雪,古寧寺塔的塔尖還有一層白,夕陽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千道萬道。他一去兩月有余,歸來已是初冬。他沒有想到師父會生病,而且還是肝癌晚期,這無異于把他的生活推向了終端。師父的臉色蠟黃,他本來是個俊朗的男人,生了病,依然好看。阿涼下意識地抱緊小木匣子,慢慢走近師父,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口氣和師父說第一句話,這只小木匣子,背負了師父整整的一生。他感覺時光似乎已經(jīng)不再流淌,連經(jīng)年的風(fēng)聲都已銹跡斑斑。他走到師父床前,叫了聲“師父”,坐下來。師父也坐了起來,說阿涼你瘦了。阿涼不說話,他哪里瘦了,師父才是真的瘦了。

阿涼伸出手,慢慢打開小木匣子,放在師父面前,師父的身體抖動了下,那么從容的師父,臉色也一下子變了,他拿起瓷盤,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最后,說了句,收起來吧。然后,長長地嘆息一聲,慢慢躺下去。

阿涼想起筒子溝的高老先生,他離開的前一天,去看望過他,高老先生說,蘇木和大師父是堂兄弟,他們都跟著祖父生活,他們的祖父是個瓷商,一日,祖父的瓷器丟失了一件,是他最珍愛的五音之一,他十分悲痛。他愛瓷如命。他把蘇木叫到跟前,那時的蘇木頑劣異常,他堅決否認(rèn)是自己拿的。而大師父,也就是蘇木的堂兄,卻證實是蘇木偷走了,他親眼所見。那時的大師父,是祖父最心愛的長孫,祖父十分信任他,而蘇木性格倔強,桀驁不馴。祖父氣急了,拿起棍子打在了蘇木的腿骨上,蘇木腿骨粉碎性骨折,又因為治療的失誤,落下了殘疾,走路比正常人要慢一些,還一高一低。祖父后悔萬分,茶飯不思,又加上家族遺傳病,不久就去世了。那時大師父已經(jīng)十六歲,他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家里只剩下蘇木和祖母。后來,祖母也去世了,就只剩下蘇木一個人了,守著一屋子的瓷器。這么多年,大師父也曾試著和蘇木聯(lián)系,但從沒有得到過任何回應(yīng)。那只瓷盤,高老先生說,是大師父自己拿的,他想拿去換錢,作為他離家的費用。他對瓷器不感興趣,他想去外面,而他的祖父一心想讓他繼承他的家業(yè)……

阿涼努力拼湊著他們的故事。窗外有枯葉落下來,像一個個凋謝的靈魂。本來可以上大學(xué)的蘇木,因為身體的原因,進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直到三十歲才娶了妻子,妻子是個溫和的女人,一頭長發(fā)齊到腰部,面容姣好,笑容溫暖而清涼,可是結(jié)婚沒幾年就因意外去世了。蘇木未再娶,四十歲那年,他一個人來到這個小鎮(zhèn),又當(dāng)了一名工人,他說只有隆隆的機器聲,才能讓他忘掉一切,他喜歡機器聲。蘇木從來不提自己的過去,在這個繁華又安靜的小鎮(zhèn),他活得像棵古樹。每到黃昏,他從暮色中走來,像件披風(fēng)一樣從容,阿涼總覺得他是個假的,是從畫里走出來的。而那只瓷盤,也在大師父的一次搬家中,不小心被打碎了。

阿涼心里生出許多悲涼,他說,不是這只。聲音很大,把蘇木嚇了一跳,蘇木睜開眼睛,看了看他,說,明天,把它放到架子上吧。蘇木的臉色又變成了蠟黃色。阿涼感覺自己的手在一點點地變涼,又一點點地變暖,像是正在發(fā)燒。

第二天,天還沒亮,阿涼就回到了小店。藏青色的天際下,古寧寺塔沉穩(wěn)而安詳,阿涼站在小店門口,有清潔工走過來,說,這么早,準(zhǔn)備開門了吧?阿涼點頭,他看著店門上方寫著“瓷·觴”兩個字的匾額,在漸漸到來的晨光中越發(fā)清晰。他突然有擦一擦它們的沖動。他打開店門,搬來椅子,細心地擦了起來。天很冷,阿涼的手一會兒就凍僵了。他耐心地擦著,“瓷·觴”兩個字在透亮的天際下,宛如新生。師父說,“觴”指古代的盛酒器,他喜歡這個字。

冬去春來,蘇木的病越發(fā)沉重了,蘇氏家族強大的基因,讓蘇木也無法躲過這一劫。一天,蘇木對阿涼說,你回去再告訴他,讓他不要再做了。阿涼有些為難,說打個電話吧。蘇木搖頭,說,還是當(dāng)面告訴他吧。聲音虛弱,卻擲地有聲。阿涼點頭,他不能違背師父的意愿。蘇木原本是個安靜的人,現(xiàn)在就更安靜了。

幾天后,阿涼又來到了筒子溝,他有種隔世的感覺。剛一進村,就有老人告訴他,說大師父已經(jīng)走了。阿涼一驚,趕到大師父家,推開院門,立刻有股僵硬的氣息撲過來。阿涼來到作坊、倉庫、大師父的臥室,一切都像被刷新了,都不復(fù)存在了。在大師父的臥室里,阿涼看見了一只小木匣子,和他帶走的那只一模一樣,他打開來,是一只瓷盤的碎片,那個“商”字還帶著原始的霸氣。阿涼看了會兒,輕輕合上,起身,走了出去。他站在村口,舉目四望,這里更加荒涼了,連路過的風(fēng)都垂垂老矣。

阿涼回來沒幾天,師父就去世了。古街上的店鋪大約都是晚上九點關(guān)門,沒有顧客的時候,阿涼就站在月光下看“瓷·觴”兩個字。他看著看著,就覺得它們都會發(fā)光,像日月星辰一樣永恒。

他想起了師父的遺愿。

有顧客走近,阿涼的心一動,忙迎上去。他已經(jīng)等他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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