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隴西籍著名作家王守義的中篇小說《死亡村莊》，原載《小說月報》，藝術地再現(xiàn)了上世紀發(fā)生在隴西康家彎的鼠疫，以及當時隴西的風土人情、社會狀況。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微美隴西”將于近期連載，敬請關注。

二

這是我姐夫康駝子跟蓮蓮姐當年結(jié)陰婚的場面?？导覐澞菆鰬K絕人寰的大悲劇的序幕就是這樣拉開的。

從此，我便經(jīng)常做惡夢夢見上述的恐怖情景，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尤其是當我走進康家彎山梁的墓地時，或者心情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思緒所控制而生物鐘亂敲亂撞的時節(jié)，我便會看見駝子姐夫結(jié)陰婚的場面，看見民國二十年康家彎尸橫遍野的慘景。

去省城大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有感知性功能障礙，患此病者往往產(chǎn)生幻覺。但我不敢茍同醫(yī)生的診斷，因為出現(xiàn)我眼前的都是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

王守義小說集《紙皇冠》

駝子姐夫的身世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在康家彎無親無故，又從小失去娘親跟著大做長工。他地無一垅，房無一間，唯一的不動產(chǎn)是需要他每年清明拿上香蠟紙錢去獻上宗教般的敬祀的娘親的墳墓?？导覐澯性S多古墳堆兒，時下莊上人誰也鬧不清那都是誰家祖墳。因為咸豐初年這一帶鬧白蓮教，愚昧的鄉(xiāng)民都接受了白蓮教的用白狗、白雞、白貓血蘸過的紙人紙馬供奉，為的是祛邪防災。哪知后來白蓮教舉旗起義，官府派兵鎮(zhèn)壓，凡是家中供過紙人紙馬的都給官兵砍了腦殼?？导覐澋目导覔?jù)說從此斷絕了，至于駝子姐夫這門康家是不是康家彎的老康家連他老子也說不上。不過這不要緊，康家彎有他娘親的墓地這就足以使他對康家彎這片黃土地產(chǎn)生依賴感。

民國十九年開始風調(diào)雨順，大地出現(xiàn)蓬勃生機，逃荒人逐漸返回家園，康駝子背著父親的尸骨也回到康家彎，將大葬在娘親的墳旁邊。他回來得晚了，一些死絕戶留下的荒地被人占光了，駝子姐夫依舊是一個無地無房的康家彎人。他背駝得不是一般，像一口小鐵鍋扣在脊梁骨上，所以做長工沒人愛要，就只好打短工，給人家割禾，碾場，打水窖，挖墓坑。

瘟疫發(fā)生前他正給我家打水窖。我們包家新近修了一座新莊，我大我二大準備從老院分出去過，因為這場瘟疫才沒有來得及分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我跟著蓮蓮姐去喊打水窖的人手吃午飯，別的人都回家去吃，只有他不上來要我們把飯送來。蓮蓮姐便回去取飯，取來后把飯罐掛到吊土筐的鉤子上吊下去，等他吃畢了再把空罐掛到鉤上喊：“我吃了，吊！”于是我們將罐吊上來。他吃過的飯罐很凈就跟狗舔過的一樣不留一點面星，因為飯吃完后他要把罐子扣到嘴上舔很長時間，舌頭夠不著的地方就用手指刮，刮一下往舌頭上抹一下，直到舔得不能再凈才肯把空罐掛到鉤上。

有一次蓮蓮姐把他舔的瓦罐讓我大伯看。大伯看了，皺著眉頭對廚房里吩咐：“駝子能吃，往后的飯給他換個大瓦罐多舀兩勺兒。”

我大伯常在背后夸他：“別看人丑，干起活來一個頂兩個?！?br>
我和蓮蓮姐喜歡養(yǎng)黃鼠。黃鼠扁扁的頭，短尾巴，一身黃生生的短毛像是抹過油一般光滑，一對明亮的黑眼睛比我尕姑的還迷人。夏天青稞麥子抱肚，老黃鼠便領著小黃鼠出洞覓食，這正是捕黃鼠的好季節(jié)。那會兒他還沒有給我家打水窖，蓮蓮姐領上我去求他捕黃鼠，他無論忙啥也都會答應的，抽個空子領我們到梁上那片墳地里去。他先盯好黃鼠窩的幾個洞口，將別的洞口堵死只留下兩個洞口，在一個洞口里燒柴灌煙，那柴草卷著煙渣和辣椒，點著時煙味非常嗆人。駝子姐夫叫我們用他的破草帽往洞里扇煙，他便到第二個洞口去，還吩咐我們不準往他那邊看。我忍不住往那看時，見他脫下褲子，拿一把青蒿用褲帶扎在光臀上遮住那東西，然后將褲口也扎住褲腰張開扣在洞門上。黃鼠經(jīng)不住煙嗆往那邊洞口逃生時便撲騰騰鉆進褲子。

蓮蓮姐死了以后，蓮蓮的母親我叫大媽的也跟著死了，大媽的喪還沒送我爺爺又病倒了。大伯從城里請來一位陰陽法官拿著羅盤對我們包家的陰宅和陽宅進行了一番神秘的測量，對天上的四象三垣二十八宿做了相應的觀察，最后換算出來我們家接連死人的原因是陰宅不安。陰宅不安不是風水不利，也不是天相所配的兇禨，而是陰宅里有毛鬼犯喪，這個犯喪的毛鬼就是蓮蓮姐姐。也不知是從什么年代開始，我們地方認為年未及笄的女子死后要變毛鬼的。這種鬼最害人了，禳解的辦法是給毛鬼女子上頭結(jié)親。

一經(jīng)吳陰陽這樣指出來便被不容置疑地接受。當下大伯手捧地契跪在村頭上向人哀告，誰若愿意結(jié)這門陰親便把五畝地給他作酬謝。

他跪了一天一夜沒人應。他雙眼掛滿血絲，淚水滿面，膝蓋跪出血來。包家里人心如焚。

這當兒駝子姐夫從窖上來了，他渾身都沾著紅膠泥土，在我大伯身前身后踱來踱去。他的腿又細又長，雖然駝背但個子依舊很高，康家彎沒有一個能比過他高的。當他混在閑看的莊里人中踱步時拱起的峰晃得很厲害，他將兩條臂背在身后兩手鎖住搭在糞門上，遠遠看去就像一只驚慌不安的灰鷺鷥在那兒走來走去。他大概想得到那五畝地，可又覺得干這種事在人們眼里是很卑下很恥辱的，并且還要犧牲一生做愛的權利，這代價顯然難以估計，否則本莊子那么多缺地少土之人早就將地契接走了。后來想得到五畝地的欲望終于占了上風，他走近我大伯說：“大掌柜，這門親我認了。你起來吧！”

大伯給他叩了三個響頭，把地契送到他手里。

王守義，筆名隴山。甘肅隴西人。1968年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學教師、教研組長，《飛天》雜志編輯，專業(yè)作家。甘肅省影協(xié)副主席，蘭州市第六屆政協(xié)委員，省第八屆政協(xié)委員。195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小說集《紙皇冠》，長篇報告文學《新河》等，電影文學劇本《淘金王》、《黃金大盜》、《血燈》、《駝路神卦女》(均已拍攝發(fā)行)，電視連續(xù)劇劇本《黃沙下面是沃土》（20集）、《張大千在敦煌》（20集）、《皇甫謐傳奇》（20集）等（已播映）。作品獲省級以上獎14項，曾獲1990—1991年度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全國建國40周年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全國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淘金王》1985年被文化部評為18部好影片之一，獲上影優(yōu)秀故事片獎。甘肅省委、省政府授予甘肅省優(yōu)秀專家、甘肅省有突出貢獻的電影藝術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