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麥場

張玉冰

突然想起那個夜，34年前盛夏的一個夜晚。我睡在打麥場上，仰面躺著，看著廣袤無垠的銀河。

繁星！那是怎樣的繁星?。〕砻艿男切?，點點亮光，匯聚成整個星河。沉醉，沉醉！我沉醉在麥場的泥土氣息中，沉醉在夏糧成熟的溫熱里；我沉醉在麥場外樹林的嘩嘩細碎的風聲里，沉醉在遠處的小河錚錚的水流聲中。

麥場在國道邊上，偶爾有汽車經(jīng)過。車燈掃射過來，忽而就折轉(zhuǎn)過去，汽車清脆的喇叭聲響過兩聲后，過了窄窄的小橋，喘息著爬上那個彎坡，歡唱著向遠處奔去了。我的心跟著遠行的車聲慢慢飛走了，我飛著，感覺到群山如同我的兄弟般親切而沉默，環(huán)江好像我的姐妹般美麗而歡快，樹林就像我的情思一樣啊，牽絆著我，纏繞著我。我的心在飛翔，急促飛翔的是我的心臟。

然后我沉沉地睡熟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落雨了。絲雨飄下來了，群星早已經(jīng)不見了。我睡在雨水中，安然恬靜！盛夏的絲雨并不是暴雨般冷冰，似乎還挾著白天的一些熱氣，溫乎乎地濡濕了我的面頰，發(fā)梢，漸漸地，完全濕透了我蓋著的棉被。我居然還不能醒來，我果然沉醉于大地中了。

那年我大概十五歲，暑假里，全天干著農(nóng)活。打碾小麥，要趁著火熱的日頭。村里強勢的人家搶先攤開自家的麥捆子，勢弱力薄的我家等到人家麥粒裝進化肥袋子拉回家去后，才能將矮小的麥垛撕扯下來鋪上場，那時刻已經(jīng)幾近黃昏了。央請來的村里的手扶拖拉機手在場邊吃喝一頓后，開起飛車，碾得麥穗子脫粒，麥桿變成穰草之后，天已經(jīng)黑盡。請來的幫手們因為看不見無法揚場而回家休息之后，媽媽擔心攢到一起的麥粒被人趁夜偷走，就說“晚上得有人看場”。爸爸一聽，立馬說：“廖天地里的。黑咕隆咚的，誰偷！”媽媽沉默了。

我沒吭聲，吃過飯洗了鍋碗。我把被子卷起來，摸黑深一腳淺一腳地抱到村頭的麥場。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那漆黑的夜晚。我坐下來，用手摸索著將被子展開，鋪在麥草堆上，坐下去。一天的暴曬，麥草熱哄哄的，我感到正好。仰面躺了下去，這時，我看見了漫天的繁星，無邊無際。燦爛地像什么？我一時都不知道世間有什么可比擬的。我就那么瞅著星河，我的思緒開始飄動。我試圖分辨哪顆與哪顆的區(qū)別。大的星星有雞蛋那么大，很多很多。就像環(huán)江邊上泥灘上的卵石，中間夾雜著無數(shù)的小星星，如同河灘上的細沙。色彩瑰麗，有的放著黃暈的模糊的光，有的泛藍，有的露出紅光，有的像冰一樣白。我不會用黃金寶鉆比喻，那時候我根本就沒聽說過世間有鉆石這種迷人的瑰寶，也沒見過黃金和寶石。有一顆小星星在慢慢地游走。真是奇妙的星空啊！

我細細看，有六顆星星竟然是攢聚在一起的，是的，我數(shù)了好幾遍，是六顆，擠在一起，像是六顆頭顱擠在一起偷偷謀劃什么的調(diào)皮孩子。說不定他們謀劃好了就散開了。哎呀，那三顆星可是排在一條線上的，基本一樣的光亮度。我把它們用想象中的線條穿起來。我忽然想起小學課本上學過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據(jù)說是勺子形狀，勺子口上的一顆對應出去幾倍距離的那顆就是北斗星。我漫無目的地尋找著，終于在浩瀚的宇宙星空中，找到了它們，不錯，勺子形狀！七顆星！北斗七星橫夜半。我還發(fā)現(xiàn)了六顆星組成像勺子形狀。美麗的夜空下，我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仰面躺著，躺在野外，躺在星空下，躺在麥場上。

我欣賞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夜空，我的遐想開始了。麥草軟軟的，隨著夜深，周圍涼下來，只有麥草還熱乎乎的。一會兒有了風，場邊的楊樹林子里稀里嘩啦一陣亂響，我將被子一邊卷起來蓋著身子，困倦襲來。十來歲的孩子，瞌睡很多，加上一整天勞累啊。

夢中我飛上了蒼穹，周圍全是冰一樣的純潔的繁星，它們粘連著，組成各種美麗的圖案陣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困倦中我似乎感覺到了，但是醒不來，沉重的眼皮睜不開。等到媽媽打著手電筒來叫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被子已經(jīng)濕重，提不起來了。

那個美麗的夜空，繁星，晶瑩剔透。此后常常在我的夢中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