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文獻的若干問題與對策淺探——以宋人詩歌為例張 劍提要:方志中所收宋人詩歌的文獻問題,有“誤收”“重出”“作偽”三類。《記纂淵海后集》記錄的邵雍一首殘詩,在后世方志文獻中又衍生出蘇軾、黃庭堅、釋如晦、謝諤四位作者,反映出方志文獻的復雜性。對方志文獻的考辨,首先要貫徹史源學的方法,其次應提倡依據(jù)可信度的高低對方志文獻劃分信任等級。明確標舉這兩條原則,不僅是對文獻學傳統(tǒng)經(jīng)驗的重溫和激活,也是由于新時代研究范式的召喚。 關(guān)鍵詞:方志 宋人詩歌 文獻問題 史源學信任等級 中國有重視歷史的悠久傳統(tǒng),史著、史料的種類和數(shù)量之多舉世無雙。如果說歷史是有生命的,那么國史堪比骨架,各種通志、郡縣志、鎮(zhèn)鄉(xiāng)村里志、宗族譜牒等就是密布全身的各級血管,而日記等個人史料則為之鑄魂生肌,使之血肉更為飽滿。一國、一地、一家、一人皆有史,這在世界上恐怕絕無僅有。特別是方志和家譜,更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史料。然而由于條件、性質(zhì)、立場、目的、修養(yǎng)、眼界、想法等等的不同,史著自然有質(zhì)量高低之分,史料也有可信度的差異。就正史、方志、家譜三大類型史料的可信度而言,一般正史應高于方志,方志則高于家譜。因為正史的取材范圍雖然包括方志和家譜,但由于開放流通程度最高,其史料價值歷經(jīng)后人甄別,哪部分可靠哪部分存疑已有較理性的判斷。而方志著眼于一地,家譜著眼于一族,得到公開檢驗和糾錯的機會少于正史,文獻存在的問題也就相對較多,可信度應該相應遞減。[1] 方志向來被視為一地的百科全書,其中相當篇幅載有原居、流寓、游歷該地的名賢有關(guān)該地風土人情的吟詠,因而與文學關(guān)系密切。有學者指出:“地方志又是我們搜集文學作品,研究文學史的重要資料,許多詩文不見于作家別集,卻保存在地方志中。編集宋元明清歷朝詩、文總集,地方志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來源?!盵2]的確,像《全宋詞》《全宋詩》《全宋文》《全元文》等,都利用了大量的方志史料;學者也常利用方志為總集或別集再做輯佚,取得了輝煌成績,但也出現(xiàn)了諸多問題;其中部分原因是方志本身的文獻疏失未能為學者及時察覺帶來的。以下僅以方志所收宋人詩歌為例,對方志本身的若干文獻問題略作揭示,并嘗試討論大致的對策。方志內(nèi)容不誤,使用者由于誤讀、錯引、粗心等主觀原因造成的錯訛,不在本文論述之列。[3] 一、三類問題方志中所收宋人詩歌的文獻問題,概言之有“誤收”“重出”“作偽”三類。 1.誤收 誤收包括方志文獻誤認作者朝代或誤收非本人作品。如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八輯錄郭周藩《譚子池》詩,小傳云“宋進士”。郭周藩實為唐憲宗元和六年進士,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十九即有郭周藩條,并載其《譚子池》詩;《蜀中廣記》卷十二又收有沈迥《眉州臨風閣》詩殘聯(lián),并云“宋沈迥”,實應為唐沈迥,《蜀中廣記》引文有誤。[4]此為方志誤將前代作品當成宋人之作收入之例。 再如明萬歷《錢塘縣志·紀制·忠清廟》收錄王禹偁《伍子胥廟》,實此詩為明王偁《虛舟集》中的作品,題作《題伍山伍子胥廟》;清陳蔚《齊山巖洞志》卷二和卷二十一分別收入蘇舜欽《重過齊山清溪》及《過池陽游齊山洞》二詩,實為元吳師道之作,收于《禮部集》卷八與卷五;清乾隆《膠州志》收有蘇軾《潮中觀月》卷八,實為明張紳之作,收入明劉仔肩《雅頌正音》卷三,王世貞《藝苑卮言》亦有載;清嘉慶《滕縣志》卷十七收有秦觀《玉井泉》《流杯橋》,實為元余觀之作。[5]此為方志誤將后代作品當成宋人之作收入之例。 2.重出 此處的重出不包括同一首作品(字句微有差異者亦視為重復)出現(xiàn)在前志和保留了前志基本內(nèi)容的續(xù)(遞)修志中,而是指同一首作品出現(xiàn)在非此類關(guān)系的不同方志中。如蘇軾詩“誅茅卜筑十年心,碧草幽堂曲徑深。平地明珠流曉色,一林寒玉鎖秋陰。稔知好景無時有,盡把新詩對此吟。卻憶杜陵江上嘆,浣花憔悴不如今?!奔瘸霈F(xiàn)于乾隆二十六年《濟源縣志》卷十六,又出現(xiàn)于光緒十六年《內(nèi)黃縣志》卷十八,僅詩題和詩句文字小異;黃庭堅詩:“空余叔子兩青碑,無復山翁白接離。臥對江流悲往事,行穿云嶺扣禪扉。松風半入烹茶鼎,山鳥常啼掛月枝。見說北歸應有日,道人先作鹿門期?!笨滴跞哪辍恫枇昕h志》卷二十和乾隆十二年《湘鄉(xiāng)縣志》卷六皆收錄,僅詩題不同,詩句微有差異。此為作者相同但創(chuàng)作地域有異之例。 再如“攬勝尋幽本為閑,可能忙里去游山。權(quán)宜且輟公家事,看遍林泉夜始還”一詩,出現(xiàn)于明李侃、胡謐纂修成化《山西通志》卷十六,作者為野耕道,題作《靈泉寺》;又出現(xiàn)于清儲大文纂修雍正《山西通志》卷二百二十六,作者為黃廉,題作《過靈泉寺》;二書雖同名《山西通志》,但非續(xù)修而是重修,成化《山西通志》僅十七卷,雍正《山西通志》達二百三十卷,因此面貌差異較大?!盀踉肷叽簳冞t,松陰樓殿日高時。入門未脫征裘立,拂壁先看學士詩”一詩,出現(xiàn)于明成化《山西通志》卷十六,作者為王拯之,題作《靈泉寺》,題下注有“在陽城”,又出現(xiàn)于同治《陽城縣志》卷十六,作者為黃廉,題作《過靈泉寺》。此為創(chuàng)作地域相同但作者有異之例。 這些作品到底創(chuàng)作于何地?作者為誰?若不加辨析地輯佚,必然會造成某種錯訛。 3.作偽 如果說誤收和重收尚可看做是一種失誤,而作偽則可看做是一種主觀刻意的造假。愈是名人,愈有可能被方志編纂者拉來,并為之編排事跡或作品,以為本地增光添彩。如宣統(tǒng)《徐聞縣志》卷一《輿地志》“壽康石”條下錄石刻詩一首:“豈曰尋幽賞,微名遠絆身。歸心流水急,宦興白云深。”并云:“俗傳蘇長公由朱崖北歸,道經(jīng)于此,偶刻其處,后人愛之,鐫于石。又云詩后有'東坡’二字,未知是否?!边@當然是偽作,縣志編纂者其實也有懷疑,但可能真心希望蘇軾能于此地留有墨寶,故仍將這首假托之作保留,并做了模棱兩可的說明。 宣統(tǒng)《徐聞縣志》對偽作尚屬“猶抱琵琶半遮面”。乾隆《嵩縣志》卷二十二《宅坊亭墓》“樂游亭”下所載程頤《陸渾樂游詩》:“東郊漸微綠,驅(qū)馬欣獨往。舟縈野渡時,水落春山響。身閑愛物外,趣動諧心賞。歸路逐樵歌,落日寒山上?!眲t明顯是將歐陽修《伊川獨游》詩改頭換面的作偽了,宋本《歐陽文忠公集》即收此詩云:“東郊漸微綠,驅(qū)馬欣獨往。梅繁野渡晴,泉落春山響。身閑愛物外,趣遠諧心賞。歸路逐樵歌,落日寒川上。”如果是將歐陽修詩題中的“伊川獨游”誤認為伊川(程頤)的《獨游》詩,那么不會將詩題改為《陸渾樂游詩》,詩句也做了微調(diào)。 嘉慶《武義縣志》卷十一《藝文下》,載有朱熹兩首詞《江南序·游水簾亭》《歸途詠》,同時還載有呂祖謙、陳亮、鞏豐等人的唱和詞,據(jù)學者考證,亦皆為假托名人的偽作。[6] 誤收、重出、作偽三者之間并非涇渭分明,是不謹慎的失誤還是主觀的作偽,有時難以辨明。如康熙十一年《高州府志》卷八和乾隆二十四年《高州府志》卷十五均錄有蘇軾《冼廟》,該詩實際上作于海南洗夫人廟,《高州府志》編纂者將之視為作于高州洗夫人廟,是誤收還是故意作偽,就不大好判斷。宋祝穆《方輿勝覽》卷十九“江西路”所載蘇轍《過豫章詩》:“白屋可能無孺子,黃圭不是欠陳蕃。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刺舊痕?!笔茄鼣攸S庭堅《徐孺子祠堂》詩而成,黃詩云:“喬木幽人三畝宅,生芻一束向誰論。藤蘿得意干云日,簫鼓何心進酒樽。白屋可能無孺子,黃堂不是欠陳蕃。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舊痕。”也不好說編者是誤收還是作偽。但不論如何,這三者都是有問題的,需要盡力避免。 對于方志文獻的弊病,前賢多有所論列: 顏師古《漢書·地理志注》:“中古以來,說地理者多矣?;蚪忉尳?jīng)典,或撰述方志。競為新異,妄有穿鑿,安處互會,頗失其真。后之學者,因而祖述,曾不考其謬論,莫能尋其根本?!盵7] 劉知幾《史通·采撰·郡國》:“郡國之記,譜牒之書,務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讀之者安可不練其得失、明其真?zhèn)握吆??!盵8] 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二程文集十三卷附錄二卷》云:“地志率多假借名人以夸勝跡,其殆好事者所依托歟?!盵9] 錢大昕《跋會稽志》:“近代士大夫一入志局,必欲使其祖父族黨一一廁名卷中,于是儒林文苑,車載斗量,徒為后人覆瓿之用矣?!盵10] 章學誠《文史通義》:“開局修書,是非哄起,子孫欲表揚其祖父,朋黨各自逞其所私?!?/span>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十五《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之七《方志學》:“方志中什之八九,皆由地方官奉行故事,開局眾修,位置冗員,鈔撮陳案,殊不足以語于著作之林。”[11] 這些論述揭出方志之所以會產(chǎn)生問題的兩大原因。一是編纂者對材料疏于考辨,抄撮舊說;有的不認真,“鈔撮陳案”“奉行故事”,應付了事;有的因水平不夠,“曾不考其謬論,莫能尋其根本”“因而祖述”。二是編纂者私心作祟,欲夸美鄉(xiāng)邦、揚名親舊,甚至不惜作偽;有的“假借名人以夸勝跡”;有的“矜其州里,夸其氏族”“子孫欲表揚其祖父,朋黨各自逞其所私”“欲使其祖父族黨一一廁名卷中”。比如地方家族往往利用地方修志機會,動用關(guān)系,使家族人物進入方志;反過來又可以方志的官修性質(zhì)提升家族聲望,獲得更多的實際利益;而地方官及編纂者為了夸耀治下人文風俗之美,有時甚至搶奪名人的出生地或著作權(quán)。另外中國地域廣大,歷代郡縣疆域多有分合變化,方志又有不斷續(xù)修的傳統(tǒng),如此等等,造成方志面貌異常復雜,文獻出現(xiàn)問題在所難免。因此對方志材料的考辨必須慎之又慎。 二、兩種對策張之洞曾為光緒《順天府志》擬訂《修書略例》三十二條,其中第九條云:“引書用最初者(不得但憑類書,其無原書者不在此例)”,第十條云:“群書互異者,宜考訂(詳說夾注)?!钡谑粭l云:“一人一事兩地俱收者,宜考證,不得沿誤濫收?!薄安捎门f志及各書,須復檢所引之書”。此頗契合近代史源學要旨。史學大家陳垣治史,非常強調(diào)史源學的訓練,要求認真追尋史料的來龍去脈,并考辨其真?zhèn)握`。竊以為對方志文獻的考辨,首先亦要貫徹史源學的方法。即要對方志中所引材料逐一根尋其出處,當各方志材料互異時,一般以更早的方志為準,并結(jié)合其他材料判斷其是否正確可信。 如南宋《方輿覽勝》卷四十五“泰州”收有曾正臣《芙蓉閣》《望京樓》,而較之成書略早的《輿地紀勝》卷四十“泰州”亦收此二詩(《芙蓉閣》收后兩句),作者為曾致堯,兩書作者不完全統(tǒng)一,此處應加考訂,按曾致堯、曾諤皆字正臣,曾致堯曾知泰州,而曾諤未有此經(jīng)歷,且《輿地紀勝》成書在前,故此當從曾致堯之說。 當然,方志材料的溯源范圍不僅僅是地方志,而是包括所有史料,因此必須注意方志與方志、方志與各種史料之間的復雜流變關(guān)系。有的是方志襲用方志,有的是方志襲用其他史料,有的是其他史料襲用方志,在互相輾轉(zhuǎn)因襲中有的可以判斷出現(xiàn)了某種訛誤,有的則無法遽斷。如不認真清理,難免以訛傳訛。 如清儲大文纂雍正《山西通志》卷二二三載錄多位宋人所作《廣勝寺》詩,其中新若通、王淵亭、藍諫礬三人及詩作早見于清世祖順治十六年安錫祚修、劉復鼎纂《趙城縣志》卷七,但此非所能追溯之最早源頭,擴大史料搜檢范圍,發(fā)現(xiàn)當?shù)厣写娌簧偎稳耸?,?jīng)對比,“新若通”實源于石刻王筍《留題廣勝寺》詩題下署銜“新差通判”之訛,“王淵亭”為石刻李曼《玉淵亭》詩題之訛,“藍諫礬”亦從石刻王巖叟自署銜“監(jiān)煉礬務”訛變而來,三者皆非宋人名字,此當從宋人石刻。[12]此為縣志襲用石刻文獻,因辨字而致誤,而通志又沿縣志錯誤之例。 再看一個總集襲自方志之例?!皶冨\新坊路稍西,興來攜客就僧扉。樽前倒玉清無比,筆下鏗金妙欲飛?;@輿直須乘月去,榜歌時聽采菱歸。流傳白雪吳城滿,頓覺炎歊一夕微?!薄跋衫险撐男⊥€,多才令尹獨能攀。攜觴步入千花界,借榻清臨一水間。笑語不驚沙鳥去,襟懷猶過野僧閑。城中此地無人愛,坐對西南見好山?!倍娮钤缫娪诜冻纱蟆秴强ぶ尽肪砣唬}作“方子通程公辟留客開元飲二首”。清《宋詩紀事》卷三十六、《閩詩錄》丙集卷六皆收此二詩,但作者俱為“方惟深”,題作“程公辟留客開元寺飲二首”,出處皆云來自《吳郡志》,此系總集沿襲方志之例,不過將方子通由字轉(zhuǎn)名,改為方惟深,又在詩題“開元”二字后加“寺”字以成全稱。但后于《吳郡志》成書的南宋鄭虎臣《吳都文萃》收此二詩時,題作“留客開元寺”,前首作者署方子通,后首作者署程公辟,與《吳郡志》有異,此可能是將《吳郡志》中的詩題誤讀為“方子通、程公辟留客開元飲二首”,以為系方、程二人各一首所致。按程師孟(公辟)于熙寧中牧吳郡,正與方惟深詩中“多才令尹”相合。 前舉“誤收”部分的《蜀中廣記》將唐沈迥作為宋人,并收入其《眉州臨風閣》詩殘聯(lián),其誤當源自成書更早的《明一統(tǒng)志》卷七十一,另雍正《四川通志》卷二十七所誤亦同,此為通志沿總志錯誤之例?!白鱾巍辈糠值臍W陽修《伊川獨游》一詩,所見較早將其偽造為程頤《陸渾樂游詩》的是乾隆三十二年《嵩縣志》;至乾隆四十四年《河南府志》襲其誤,題作《陸渾樂游》;清厲鶚《宋詩紀事》亦作程頤《陸渾樂游》,出處標明《河南府志》。此為通志沿縣志之誤,總集又沿通志錯誤之例。有趣的是,明朱之蕃《盛明百家詩選》卷三十“五絕”和清胡文學、李鄴嗣《甬上耆舊詩》卷七中,均又截該詩前半為絕句,作者變成了明張琦,詩題作《出城》,但流變原因暫未究明。 趙抃的《和王仲儀知府聽琴詩》,見于明代《蜀中廣記》卷七十,又見于南宋的《成都文類》卷十一,題作《和知府仲儀聽琴詩》,作者相同,僅文字微異,自然應依成書更早的地域總集《成都文類》為準,但《蜀中廣記》中此詩的來源是否襲自《成都文類》,則不好判斷。由于歷史文獻散佚嚴重,難以究明流變關(guān)系的例子不計其數(shù),遇到這種情況,能辨清相互關(guān)系者自然須辨清,不能辨清者亦不必妄辨,多聞闕疑即可。 在史源學考察的基礎(chǔ)之上,還應提倡依據(jù)可信度的高低對方志文獻劃分信任等級。因為文獻流傳過程中的復雜因素,不可能每條材料的真假都能在史源學中得到完全解決,許多材料無法理清源流,可能就是孤證,也可能只宜存疑。這就需要我們既認真追溯和考證,看其是否流傳有緒,根據(jù)是否可靠,是否有其他材料可以證真或辨?zhèn)?,對不能考定的材料給予適當?shù)男湃蔚燃壍呐袛?,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準確釋放史料的價值。 對于方志文獻的信任等級劃分,原則上是方志所修時代距研究對象時代愈近,可信等級愈高;利用后代方志研究前代人物作品時,其信任等級宜降低。余嘉錫曾批評四庫館臣據(jù)后代《資州志》考證宋人李石的生平,而不用宋代資料:“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二,有《李知幾豪邁》一條……此與《資州志》互有詳略。然方志出于后人之手,多不可信,當先引宋人書,舍《朝野雜記》而引《資州志》,非也?!盵13]此原則并不絕對,方志修纂亦不乏“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者,因此還應考慮編纂質(zhì)量、其他證據(jù)、邏輯、情理等多種因素,總之要具體問題分析。根據(jù)以上原則,可將方志文獻的信任等級劃分為四等。 第一等:與研究對象同一時代的方志材料,且在其他史料中無異說者;雖有異說,但有另外有力證據(jù)者;后代續(xù)修(遞修)方志能保持與研究對象同一時代方志基本內(nèi)容、且能佐以另外有力證據(jù)者。 第二等:與研究對象同一時代的方志材料,在其他史料中有異說,又未能提供另外有力證據(jù)者;后代續(xù)修(遞修)方志能保持與研究對象同一時代方志基本內(nèi)容,但未能提供其他有力證據(jù)者。后于研究對象時代的方志材料,在其他史料中無異說者;雖有異說,但有另外有力證據(jù)者;有異說,但系現(xiàn)存最早材料者。 第三等:后于研究對象時代的方志材料,與其他早于該方志的史料有異說,且無另外有力證據(jù)者。 第四等:后于研究對象時代的方志材料,情理乖謬、編纂粗糙、源流不清、缺乏另外證據(jù)者。 前兩等可信度較高,后兩等可信度較低,前三等方志如編纂質(zhì)量較差,則等級相應下調(diào)一等。以下擬以一首宋人殘詩為個案,對史源學和信任等級的運用方法做一具體展示。 三、一例個案邵雍(1011-1077),字堯夫,謚康節(jié),北宋著名理學家和詩人。其詩歌,以郭彧,于天寶點校的《邵雍全集》第四冊《伊川擊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所收最為完備,[14]不僅收錄了通行的明代二十卷道藏本的詩作,還從宋本《邵堯夫先生詩全集》《康節(jié)先生擊壤集》及其他資料中增補了六十四首集外詩(含三篇殘句)。但是也并非沒有遺漏,如成于南宋中期的類書《記纂淵海后集》計一百二十五卷,[15]卷四十五“郡縣部之四”的“衢州”條載有趙抃、楊萬里、邵雍的幾首詩,其中趙抃的是兩首七絕和七律的一聯(lián),楊萬里的是一首七絕,均見載于其傳世別集中。邵雍之作則不見于其傳世各集,詩如下: 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四時爽氣來無際,一點江塵到不能。(邵康節(jié)) 其中“江塵”當為“紅塵”之訛。明萬歷七年大名知府王嘉賓等刊百卷本《記纂淵?!罚ㄋ膸烊珪炯囱卮吮荆瑢Α队涀霚Y?!贰队涀霚Y海后集》做了合并和重新編排,[16]其卷十“郡縣部”的“衢州”條基本照錄了《記纂淵海后集》的內(nèi)容,但已將“江塵”改為“紅塵”。 值得注意的是,邵雍之詩應為殘句,似是七律中的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因為明嘉靖四十年刊本《浙江通志》卷七《地理志·衢州府·江山》“江郎山”亦引邵雍詩:“捫蘿躡石步崚嶒,費盡平生腳力登。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眲t“捫蘿躡石步崚嶒,費盡平生腳力登”為七律首聯(lián)無疑。另外明天啟二年《衢州府志》卷十四亦有“邵康節(jié)題江郎山詩: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可惜僅此一句,仍然無法將此首七律完璧。不過,《衢州府志》所引此聯(lián)形象描繪出一種隔絕人世的清幽高遠意味,確為此詩中的警句。 《記纂淵海后集》是在“郡縣部”的“衢州”中記錄的邵雍這首殘詩,那么邵雍有可能到過這個地方嗎?《伊川擊壤集》載有邵雍的《為客吟》四首,其三云: 忽憶東吳為客日,當年意氣樂從游。登山未始等閑輟,飲酒何嘗容易休。萬柄荷香經(jīng)楚甸,一帆風軟過揚州。追思何異邯鄲夢,瞬息光陰三十秋。 詩作于熙寧十年(1077),倒推三十年是慶歷七年(1047),邵雍曾到江南一帶漫游,看來他有可能踏足衢州。 有意思的是,宋代之后,“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的作者一下變得復雜起來,邵雍之外,又出現(xiàn)了以下幾位宋人: 1.蘇軾 此說較早見于明末清初李元鼎(1595-1670)的《募修龍濟寺緣起》:“蘇長公曾經(jīng)游覽,題一聯(lián)曰: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手書刻柱,往猶及見之,為長公度嶺入儋時事也?!盵17]生年稍后的施閏章(1619—1683)《蠖齋詩話》卷下亦云:“龍濟寺:在吉水城東南,踞東山勝處。蘇長公謫嶺外,過此題句曰:'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謺讨?,明末尚存?;蛟唬?#39;此坡公詩中一聯(lián)也?!Р灰娙??!盵18]施閏章之說似從李元鼎之說而來,正是李氏言“往猶及見之”,故施氏始能謂“明末尚存”。 李、施兩人言明末尚存,可見至少在明代,有人已將此聯(lián)作者放入蘇軾名下,地方也移到了江西吉水縣??滴跏昕瘫就跹判蕖⒗钫裨5茸搿都h志》卷十五《藝林志》則詩題和全詩俱在: 龍濟寺訪友云禪師·蘇軾 舍舟江岸望崚嶒,路險巾車御漫勝。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四時光景吟無盡,一點紅塵到不能。信步吾師行履處,朗然破暗一禪燈。 這種記載為道光五年《吉水縣志》和光緒元年《吉水縣志》所沿襲,不過是在蘇軾前添加了“眉州”二字;光緒七年的《江西通志》記載亦同。[19] 2.黃庭堅 此說較早見于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徐中素纂、蒲秉權(quán)修《建昌縣志》,卷九《藝文·詩》有黃庭堅《登云居作》: 瘦筇扶我上棱層,眼力窮時腳力疼。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四時美景觀難盡,半點紅塵到不能。白發(fā)龐眉老尊宿,祖堂秋鑒耀真燈。 又有蘇軾《和黃山谷游云居作》: 一行行到趙州關(guān),怪底山頭更有山。一片樓臺聳天上,數(shù)聲鐘鼓落人間。瀑花飛雪侵僧眼,巖穴流光映佛顏。欲與白云論心事,碧溪橋下水潺潺。 這種記載為初鈔稿本《云居山志》、康熙十四年《建昌縣志》和同治十年《建昌縣志》所沿襲。[20] 3.釋皎如晦(釋如晦) 此說較早見于明崇禎十年(1637)刻本《浦江縣志》,[21]其卷十二《藝文志》詩歌部分有載: 正觀寺·僧皎如晦 捫蘿扳石望棱層,費盡平生腳力登。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四圍清暑看無厭,一點紅塵到不能。珍重荊溪老尊者,祖堂千古耀真燈。 該志卷二《規(guī)制志·寺觀》“正觀教寺”條載:“去縣西南六十五里,舊號止山,唐咸通八年建,宋治平二年改今額,元大德十一年寺災,延祐六年重建,相傳唐荊溪尊者湛然于此讀書,故名。湛然,則左溪弟子也。今廢?!闭咳唬?11—782),唐代天臺宗高僧,荊溪(今江蘇宜興市)人,左溪玄朗(673—754)門下。天臺重止觀實踐,“止山”當謂此。詩中“荊溪老尊者”,當指湛然。然該本《藝文志》中詩歌作者排序較亂,如將宋濂排在謝翱、方鳳前,甚至將南朝謝靈運排于宋元明諸人后,因此無法據(jù)排列順序推斷作者年代。好在皎如晦有跡可考,宋代著名詩僧仲皎,字如晦,居剡之明心寺,與王铚交游酬和,知其當生活于兩宋之交,皎如晦即仲皎也。康熙十二年刻本《浦江縣志》卷二《規(guī)制志·寺觀》和卷十二《藝文志》中所記全同崇禎志。到了乾隆四十一年薛鼎銘修、張可枟、陳松齡纂《浦江縣志》[22]時,關(guān)于正觀教寺的記載被移置卷二十《雜志·寺觀》中,文字意思未變但略有增刪。其卷十九《藝文志·詩》也收入此詩,作者題作“明釋如晦詩”,增修者脫“皎”字,且將仲皎誤為明人。光緒間善廣修《浦江縣志》,卷十五《雜志·寺觀》“正觀教寺”條下收此詩時,作者亦題作“明釋如晦詩”,且注云據(jù)“薛志”,但將第七句“老尊者”改成了“舊尊者”。 4.謝諤 此說較早見于清施閏章修、康熙七年刻、十九年增刻本《臨江府志》,其卷十四《藝文志上》有謝諤《陶公讀書臺》: 莓苔點點路層層,此地分明勝概增。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青松鶴弄灑金粉,寶塔星垂見夜燈。消盡塵襟三萬斛,石床閑倚聽殘經(jīng)。 康熙二十二年《江西通志》卷四十七《藝文·詩·近體》亦載謝諤《陶公讀書臺》: 莓苔點點路層層,此地分明勝概增。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青松鶴弄灑金粉,寶塔星垂見夜燈。消盡塵襟三萬斛,石床閑倚向蘿藤。 二者比較,僅末句后三字有“聽殘經(jīng)”與“向蘿藤”之異,其他皆同。另康熙十二年刻、五十四年增刻本《新淦縣志》卷十三《藝文志上》載謝諤《讀書臺詩》,[23]同治十年刻本《臨江府志》卷四《疆域志下·古跡》在新淦縣“讀書臺”條亦收此詩,均與康熙七年刻、十九年增刻本《臨江府志》全同。”同治十二年《新淦縣志》卷一《地理志·古跡》“讀書臺”詩句全襲同治十年《臨江府志》,唯第七句誤“灑”為“篩”。 裘君弘輯康熙四十年刻《西江詩話》卷四所收則與《江西通志》全同。而到了曾燠(1760—1831)嘉慶九年刻印《江西詩征》時,在卷一五收入《讀書臺》一詩,字句更見精雅: 莓苔點點路層層,此地分明勝概增。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青松鶴夢生秋吹,寶塔星華見夜燈。消盡塵襟三萬斛,石床閑倚古蘿藤。 按謝諤(1121—1194),字昌國,號艮齋,晚號桂山老人,臨江軍新喻(今江西新余)人。高宗紹興二十七年進士,孝宗間曾任監(jiān)察御史、御史中丞,權(quán)工部尚書等?!度卧姟饭彩掌湓娛耸?,其中《讀書臺》一詩即據(jù)曾燠《江西詩征》補入。 為求直觀,將以上五人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列表如下: 真是眾說紛紜。那么,“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的作者究竟是誰呢? 因為《全宋詩》將作者視為謝諤,影響較大,我們便先來觀察一下謝諤的可信度。 現(xiàn)有資料顯示,謝諤說均見于清代,在康熙年間的《江西通志》《臨江府志》《新淦縣志》里皆有記載;但是,現(xiàn)存兩種明代方志,嘉靖《臨江府志》和隆慶《臨江府志》俱未收錄此詩及作者。不唯如此,康熙七年刻《臨江府志》的修纂者施閏章在其私人著述《蠖齋詩話》還將“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的作者記為蘇軾,地點也變成了江西吉水縣東南的龍濟寺,并聲稱“惜不見全篇”。在謝諤說的若干種方志和地方總集中,應以《江西詩征》中所收字句差異最大,但詩味也最足,該書編者曾燠(1760—1831),字庶蕃,號賓谷,晚號西溪漁隱,江西南城人,清中期著名詩人,因此頗疑該詩收入《江西詩征》時經(jīng)曾氏之手修潤過。但無論如何,對于這種存在歧說、上限只能追溯到清初,且與前代同類資料(比如地方志)無法顯示承傳關(guān)系的記載,我們認為其不具有較高的可信度。 蘇軾說同樣如此,李元鼎、施閏章還只是含混地說“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系蘇軾手書對聯(lián),明末猶存,遺憾未見全篇;而康熙十二年刻本《吉水縣志》則將詩題和全詩都制造了出來。清之前的《吉水縣志》無存,無從再往前追溯;不過,現(xiàn)存所有清代之前的資料未見類似記載,因此蘇軾說同樣可信度不高。 黃庭堅說見于明代萬歷年間的方志,而且為了顯得可信,還讓蘇軾追和了一首,但所謂蘇軾和作卻詩意淺薄,直白無味,其中頷聯(lián)“一片樓臺聳天上,數(shù)聲鐘鼓落人間”更襲自蘇軾之友楊蟠的“云捧樓臺出天上,風飄鐘磬落人間”,蘇公豈會如此拾人牙慧?另外,黃庭堅說與李元鼎、施閏章以及《吉水縣志》所持的蘇軾說相互矛盾,我們無法因其說在現(xiàn)存方志中出現(xiàn)略早,就遽將“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的著作權(quán)判給黃庭堅。 釋皎如晦說見于明末方志,之后又被清代各種《浦江縣志》采信,但毛鳳韶修嘉靖《浦江志略》八卷中并無此詩;[24]明末編者已經(jīng)搞不太清他的生活年代,清代方志編纂者更有將其直接誤作明人者,此詩的可信度也不高。 以上四說互異,皆無另外有力證據(jù)駁倒對方,所引材料又晚于持“邵雍說”的《記纂淵海后集》,因此其中的方志及其他材料,信任等級只宜列為第三等。與之相比,“邵雍說”無論從史源學還是方志信任等級來看,都略勝一籌。從史源追溯看,成書于南宋中期的《記纂淵海后集》、明代萬歷七年百卷本《記纂淵?!?、明嘉靖《浙江通志》、明天啟《衢州府志》均作邵雍,從宋至明,不僅版本較早,而且流傳有序;從方志信任等級看,其所引方志,因有宋代史料做為證據(jù),故信任等級可為二等。因此將邵雍視為“天上樓臺山上寺,云邊鐘鼓月邊僧”的作者,也最具可信度。 以上諸說僅就其可信度高低作一考述,皆未能定論,或許會令讀者小小失望;但它恰好能反映出方志文獻在流傳過程中的復雜性。 馀 論筆者曾對宋代香溪范氏家族的相關(guān)史料做過溯源辨析,并提出“需要對國史、方志、家譜乃至口述史有一大致理性的認識和信任等級的區(qū)劃,始能事半功倍,并傳信于后世?!盵25]這是根據(jù)不同類型史料區(qū)分信任等級。在最近發(fā)表的《年齡的迷宮——清人年齡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除了考辨史料,又提出“明確文獻優(yōu)先等級”的看法,并以清人年齡為研究對象,將相關(guān)文獻大致劃為五個等級: 本人自述最優(yōu)先(如日記、自訂年譜、詩文集等,官方履歷、同年齒錄等官年材料除外),次之以親友或親歷者各種記述(如酬唱及慶吊詩文、訃告、家傳、行狀、墓志銘、家譜、親友所編年譜、詩社齒錄等),次之以正史、方志或鄉(xiāng)賢所編地方人物志,次之以官方檔案履歷,最后次之以未注文獻來源的工具書及其他文獻。后兩類文獻一般僅宜作為參照旁證,不宜做為直接確定年齡的證據(jù)。[26] 這是根據(jù)研究主題區(qū)分文獻信任等級。而本文則欲討論具體到某種類型文獻本身(比如方志),如何區(qū)分文獻信任等級,所論還很粗淺;但我相信,史源學運用和文獻信任等級劃分,不僅是利用方志文獻的兩大基本策略,也可以作為面對更加浩瀚的文獻世界的普泛性原則。 當然,這兩條原則是學者接受文獻學訓練時的入門常識,似乎有點老生常談;但以前治學條件有限,尋訪史料不易,好不容易檢索出一條有用資料,往往不知該條材料是否尚存他書中,難以作史源學的追蹤,也難以分析比較其可信度的差異,因此落實起來較為困難,很多時候只停留于理念及有限的層面。如今網(wǎng)路發(fā)達,數(shù)字化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全球公立圖書館所藏目錄幾乎可以通覽,海量文獻能夠開放性獲取,“愛如生典海數(shù)字平臺”“中華經(jīng)典古籍庫”“雕龍古籍數(shù)據(jù)庫”等各類數(shù)據(jù)庫正在將越來越多的史料數(shù)字化,相關(guān)史料可以通過數(shù)字平臺進行比較分析,這不但便于對文獻做史源學的考察,而且有望對過去的研究成果重做檢驗和整理,更清晰地呈現(xiàn)各種文獻的可信度。 所謂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知識構(gòu)成特點及知識研究范式。在大數(shù)據(jù)的今天,如果只是不加考辨的以量取勝,炫博逞奇,那么勢必使人不勝文字之苦,病其史料太多太濫,無所去取,流于小道。新時代要求我們對文獻給予史源學的嚴格審查,對文獻的信任等級給予謹慎劃分,博觀約取,以求其真。因此我們重新明確地標舉這兩條原則,正是出于時代研究范式的召喚,適逢其會,也就更具現(xiàn)實意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