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開到荼蘼的文化含義

黎荔專輯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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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的文化含義

黎荔

古人以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節(jié)氣，是以，每一個節(jié)氣都有三種花信。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之谷雨時節(jié)，三種花信分別為：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牡丹是人們心中當之無愧的國花，千嬌百媚，傾國傾城，“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楝花是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中的最后一花，楝花謝盡，花信風(fēng)止，便到夏天了，作為芳春諸花之尾，楝花的存在感極弱，得到的關(guān)注遠不如作為二十四花信“壓軸”出場的荼蘼。

荼蘼盛開，是春日百花謝幕將至未至之時。正如人類最大的恐懼是對于未知的恐懼，荼蘼效應(yīng)也是如此?；ㄊ聦⒘耍瑒C冬將至，內(nèi)在的自我以為未知中的某事可能會讓自己受傷、受苦、失控、危險、被剝奪、被損害，不想接受這一切，所以才恐懼未知，抗拒失去。楝花開時，已是初夏，情感上與春天的分離已告完成，春末夏初的過渡完成，這是一個瓜熟蒂落、余音裊裊的收梢，所以，反而不是心情上最跌宕、最激烈的階段，而荼蘼花開不同，是一道分水嶺，是承上啟下，上承牡丹，下啟楝花。韶華勝極，終將衰落，最燦爛、最繁華或最刻骨銘心的春之盛宴即將失去，花季也就要終結(jié)了，此時此際，瞻前顧后，最是不甘、糾結(jié)、感傷、寂寞，無論如何都無法撫平那哀傷，只能向著正在逝去、已經(jīng)逝去的昨日之美，伸出雙手去，絕望地愛，并傷心著。

“開到荼縻花事了”，表示春天已到了盡頭，寓意一段感情也到了末路，荼蘼花的花語是末路之花，暗含失去之意。春天的“花事”，爭奇斗艷競相綻放，荼蘼花一出，就將春花與夏花斷然隔開。荼蘼到底是什么樣的花？根據(jù)古人描述，“不用忙摧銀燭上，酴醾?cè)缪┱拯S昏”，“微風(fēng)過處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墻”，可見，荼蘼是暮春開放的藤本植物，花開如雪，枝梢茂密，花繁香濃，是晚春時節(jié)堆在綠葉間的香雪。但遺憾的是，這樣一種被反復(fù)歌詠的植物，卻遺失在了歷史中：荼蘼具體指的是哪種花，自古至今并無定論。

荼蘼花的真實身份一直存在變化，這既是因為不同年代/地域?qū)λ亩x存在很大不同，也是因為類似的物種太多、形態(tài)頗為接近，大花白木香、懸鉤子薔薇、重瓣空心泡、香水月季，都曾被認為是傳說中的荼蘼。如今按照權(quán)威植物志的定義，荼蘼早已不是任何一種植物的正式名字，只能作為邊緣化的別名偶爾存在。

不少植物學(xué)家認為大花白木香很符合古籍中記載的荼蘼的模樣，我初接觸到這種觀點很不相信，因為古人記載里早早將木香與荼蘼并列，可見早已有所鑒別，是全然不同的兩種花。例如，在古典名著《紅樓夢》中寫到荼蘼的只有兩處，第17回，賈政帶著賈寶玉等人游園，“過了稻香村之后，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痹诓芄P下，荼蘼架是木香棚是并列的。

還有一處，就是《紅樓夢》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一回非常關(guān)鍵，“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借寶玉慶生宴上眾人齊集、夜宴抽簽，為賈府的衰敗和各人的命運進行了總結(jié)與預(yù)言（《紅樓夢》的詩詞、謎語、簽語大多數(shù)是作者在用“讖語”的方式預(yù)言故事情節(jié)）。寶玉的丫鬟麝月抽到“開到荼蘼花事了”簽，寶玉立即“愁眉”，并趕緊把簽子藏了起來。果然夜宴過后第二天，故事陡轉(zhuǎn)——馬上就是賈敬之死，賈府迅速衰敗?！皦垅t群芳開夜宴”，實際上是紅樓兒女的一次餞春與送春，誰也逃不脫“一朝春盡紅顏老”的命運。而掣到了“開到荼蘼花事了”簽的麝月，應(yīng)該是唯一一個見證了賈府的走向衰敗的全程、目睹了女兒們的薄命命運的人，是賈家落敗后留在寶玉身邊唯一的丫鬟。

不能確定曹雪芹看到的荼蘼是哪一種？或者說他到底看見過荼蘼沒有？大觀園也許根本就沒有荼蘼。曹公只是用傷感的荼蘼，香雪紛紛來送春，預(yù)示著大觀園女兒們最浪漫的春天結(jié)束。也許曹雪芹看到的荼蘼就是大花白木香，古人不懂現(xiàn)代的植物分類學(xué)，他們雖識木香，卻將外形與木香存在諸多不同的大花白木香，視作另一種植物，這是極有可能的。也許曹雪芹看到的荼蘼，與寫出“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宋代詩人所看到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植物。因為荼蘼在宋朝被廣泛地用于庭院種植，但是在宋朝之后，它忽然就冷落下來。那是因為，宋末的戰(zhàn)火，不僅毀壞了和平時期的繁華，也毀掉了一些珍貴的花木，也毀掉了營造園林之美的心境與相對應(yīng)的花木經(jīng)濟。比如瓊花，就絕跡在元朝，而荼蘼，則因為朝代更迭，不再形成和推高文人雅賞，最終回到了山野，與其他的薔薇科植物相混同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能量，不可能永遠能量充沛，走到巔峰，然后見頂，就需要緩一緩了，時代的能量衰減，也是時代里的人的衰減，要經(jīng)歷漫長的蟄伏和醞釀之后，才會迎來柳暗花明又一程。在某個年代，又走向一場新的花事，又迎來一個爭奇斗艷的繁榮時代。作為一個轟轟烈烈大時代尾聲的荼蘼，作為一段新的時代周期前奏的荼蘼，它在文化含義上的獨特，真的沒有哪種花能夠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