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的父親節(jié)到來之際,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尚饗! 小時候,家里缺衣少食,但年味很濃。所以,一進入冬天,我就會數(shù)著指頭盼望過年。不在乎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就想放幾天炮,圖個高興。臘八過了,小年過了,父親就步行,去十五華里的集市上買年貨,買了年貨回來,我就趕緊問父親:“買炮了嗎?買炮了嗎?”父親故意賣關子,從包里一樣一樣地拿出各樣東西來,有肉,有凍魚,有蘿卜白菜什么的,最后就把掏空的包翻過來,讓我看,見我很失望,就從衣服兜里掏出炮來,笑著說:“看,十個大炮,五分錢一個,一響就是一個雞蛋?!蹦菚r間,一個雞蛋五分錢。 我喜歡大炮,放起來很氣派,會讓小伙伴們羨慕;但我更喜歡鞭炮,不是整串地放,那樣太奢侈,而是拆開來,一百響,就是一百個炮,裝進衣兜里,一個個地放,可以放好長時間。除夕與大年初一交界的零時一到,我就跑到院子里,和各家各戶跑出來的小伙伴們比賽放炮。如果是小炮,就多放些;如果是大炮,就省著放。在我心里,過年就是放炮,放炮就是過年。 那時間也有煙花,但不受小伙伴們歡迎。那時間的煙花,光冒火花,沒有炸響,我們就把它叫“出出炮”,意思是只會“出出”地冒煙,不響。對于我們來說,不響的炮就不是炮,沒有熱鬧勁,提不起精神來。——因此,那時間,煙花那么涼,是因為備受冷落。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我父母親一直居住在老山溝里,燃放鞭炮不受限制,所以,每到春節(jié),我們家都是要放炮的。先是我和弟弟妹妹們放,我有了兒子以后,就陪著兒子放。但依舊不放煙花,原因除了它沒有響聲之外,價格還很貴,比鞭炮價格高出好多倍。這時候,煙花依舊那么涼,原因還是不受消費者歡迎。 1991年的春節(jié),是我父親一生中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他已經是癌癥晚期,醫(yī)院放棄了對他的治療。我問父親,要過年了,是不是要放炮?之所以有這么一問,是因為我們全家心情沉重,沒有心思過年,不愿意出現(xiàn)喜慶氣氛。但我父親卻說:“要放,不放炮,放煙花。”于是,這個春節(jié),我們家破天荒,沒有放炮,而是按照父親的吩咐,放了煙花。但這時候出售的煙花有了響聲,在地上炸響后,飛上天,又在天空中炸開花,在爆炸聲中變幻出各式各種的花樣。 我的父親,讓我小妹妹攙扶著,觀看我們燃放煙花,我們燃放了好多好多的煙花,就是為了讓父親久久地看,久久地看,真希望就這么一直燃放下去,不要停歇,讓那些美麗爆響的煙花能夠驅除父親的病苦。 然而,對于我來說,煙花依舊是那么涼。原因是,我的父親在看過這次煙花之后,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我心中,那煙花不僅是涼的,還透著徹骨的寒意,把我對我父親的感情,永遠地定格在了那燦爛的煙花之中。 我的父親,離開我們整整二十七年了;而我的母親,也離開我們一年零九個月了。盡管在許多個日日夜夜里,我也會依稀想起他們,但那也就像平淡的日子一樣,只是一些平淡的追憶;而在父親節(jié)即將到來的這幾天,我的情思,便也像這夏日的天氣一樣,日漸地熱烈了起來。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當中,在人倫親情方面,嚴父慈母,是一種固化了千百年的為人父母的形象標桿。所謂的嚴父慈母,實際上說的是做父母的本分。所以,古時候稱自己的父母是家嚴家慈;稱別人的父母是令嚴令慈。“嚴”和“慈”即概括了父母親養(yǎng)育子女的家庭分工,又概括了父母親養(yǎng)育子女的社會責任。尤其是嚴父,《三字經》里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备菑娀烁赣H在教育子女方面的主體作用。 父親教育子女的法門,不外乎言傳身教。言傳,是諄諄的教誨;身教,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因而,嚴父,既要對子女嚴格要求,又要自己以身作則,亦即嚴于律己。只有做到了“雙嚴”,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嚴父。 記憶中,我的父親并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嚴父”的形象。因為,他老人家很少板起面孔教導我們,基本上不會惡言惡語地呵斥我們,或者痛罵我們,更不使用體罰的方式教育我們。我自小到大,父親只打過我兩次,一次是在北大荒,父親在地窖里冬藏蘿卜,我在上邊跳下去,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頭上,他疼急了,扇了我一耳巴子;另一次是在南河林場,家屬院新修了廁所,我鉆坑洞,卡住了,上下不得,急得呼救,父親趕來把我提了上來,給了我一耳巴子,說到哪里玩不好,偏要到這里來玩! 在對待別人來家向我父母親告狀的事情上,我的父親和母親處理事情的方法截然不同。凡遇到有人前來告狀,我母親不問青紅皂白,不聽我們解釋,操起家什,先是一頓暴打;而我父親,卻總是先仔細聽完別人的說辭,繼而進行分析,辨別事情的真?zhèn)危粫r搞不清楚的,就認真地做調查,得出可靠的結論之后才做處理。使我們覺得,父親在教育我們的同時,還在保護我們。因而,在我心目中,父親不威自嚴,慈愛大于嚴厲。 我六歲那年,有一次,我們一群孩子捉迷藏,藏在一家做庫房的屋子里。屋子里有一筐籮卜,被小伙伴們搶吃了。女主人回來時,小伙伴們一哄而散,我卻被逮住了。女主人押著我,到了我家,向我父母告狀。我母親不分青紅皂白,操起棍子就是一頓打。女主人還不肯罷休,數(shù)叨個沒完。我父親看不過啦,把我朝那女人一推,說:“你把他殺了吧,他這么小,能吃了你的一筐籮卜嗎?”那女人這才訕訕離去。我很感激我的父親,至今猶難忘記。 我弟弟參加工作時,還不滿十六歲,就在單位的辦公室當通信員。辦公室里一位五十余歲的人,外號叫“小神子”,前來我家,向我父親狀告我弟弟罵他。當時我父親已經離休,聽了“小神子”的告狀后對他說,等我把事情了解清楚再做處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一定好好教育我的孩子。我父親認真詢問了我弟弟,還專門找到辦公室主任,問明了情況,結果相反,不是我弟弟罵了那人,而是那人罵了我弟弟,他時不時讓我弟弟步行五華里去給他買東西,辦公室主任對我弟弟說,不要隨便聽人指揮,只聽領導的。臨后,那人指揮不動我弟弟了,就罵了我弟弟,還惡人先告狀。我父親就對那人說:你也是老同志了,咋說話不負責任,顛倒是非!說得那人灰頭土臉地跑了。 總體上來說,父親對我們的言傳,就是夾著尾巴,低調做人,不驕傲,不自滿,不打人,不罵人,不媚上,不凌下;父親對我們的身教,就是他從長期的革命部隊里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早睡早起,任勞任怨地工作,艱苦樸素,樂觀知足,先人后己,總和犧牲了的戰(zhàn)友比,和窮困的人比,和老實憨厚的人比,等等。 當我們說起父親,他的很大的貢獻與他的低待遇不相對等時,他總是對我們說,比起那么多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我是幸存者,有這樣的待遇就很好了;當我們埋怨生活清苦時,他總是對我們說,比比那些農民吧,你們有供應糧吃,雖說衣褲上有補丁,但也有的穿,餓不著,凍不著,有啥埋怨的;當我們說到夾著尾巴做老實人,就會讓人瞧不起時,他總是對我們說,老實人老吃小虧,但不吃大虧,奸猾的人老占便宜,一吃虧就得吃牢飯。 父親文化不高,是在部隊上的速成學校,其成績在五分制里也就是三分四分,講不出高深的道理,說的話,就和他的為人一樣,實實在在,本本分分。 父親一生與人為善,總是逢人先笑,以笑臉待人。彌勒佛是什么形象?最直觀的就是我的父親,善意的微笑,始終掛在他的臉上,從不對人惡意相向。然而,從來沒有整過人的他,十年特殊時期卻挨過別人的整。清理“三種人”的時候,上邊到他那里來調查一個“造反”起家的整過他的人,他不計前嫌,說那人工作干得出色,有好多優(yōu)點,是大環(huán)境造成他犯了一些錯誤。他老人家用以德報怨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他的笑臉待人、表里如一的內涵。 我曾經問過父親,是什么原因或者動機,促使他參加革命的?他老人家講了這樣一件事情,給了我一個答案:1940年,我父親跟隨我爺爺?shù)搅藵?,在大街上,他看見兩個日本人坐在兩個趴在地上的中國人的脊背上長時間地聊天——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他那顆十九歲的心靈!兩個被日本人當街拿來作為板凳來坐的中國人的恥辱,是那個時代全體中國人喪失了民族尊嚴的縮影!自此,父親毅然決然地上了沂蒙山,參加了八路軍,走上了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道路,成了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中一名忠誠的戰(zhàn)士。 我的父親,曾經是林彪四野四十軍最基層的一名干部,他老人家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西藏民主改革、開墾北大荒、支援大西北等革命和建設時期,曾榮獲過解放獎章一枚、朝鮮國旗軍功章一枚,大小記功若干次。在東北的四平戰(zhàn)役中,他的右手被國軍的炮彈片擊穿,使他成了三等殘廢軍人。用我父親的話說:“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是的,我的父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一個身帶殘疾的老兵,是革命隊伍里一位默默無聞卻又立過多次戰(zhàn)功的一份子,是大建設洪流里的一朵不起眼但卻不平凡的浪花。 我的父親1958年從部隊轉業(yè)時,為行政二十一級干部,直到1980年離休前才提到行政二十級,也就是說,二十二年只漲了一級工資——七塊五角錢!離休四年后,中央下發(fā)文件規(guī)定抗戰(zhàn)老干部離休后未達到行政十八級的提到行政十八級,按副縣級對待,我父親享受到了這個政策,但工資待遇依然僅在百元左右。 所以,父親對我們的言傳身教,與他個人的特殊經歷和成長過程,是分不開的。 1991年年4月3日,父親溘然長逝,4月5日火葬那天,恰好是清明節(jié)。從國家來說,改革開放初見成效,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從我們家來說,生活也剛剛好轉,標志是我們家第一次買了彩電。而父親卻沒有來得及享受這一切,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還是建設時期,父親都是戰(zhàn)斗和工作在第一線,戰(zhàn)斗和工作在最基層,落下了殘疾,落下了病痛。父親對國家和家庭的付出,遠遠大于索取;父親受的罪、吃的苦,遠遠大于享受。父親用兩條腿,冒著槍林彈雨,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和異國的三千里江山;父親用一雙手,參與了北大荒的黑土地開墾和大西北的林業(yè)、水電建設。他老人家既有功勞,也有苦勞,更有疲勞,但很少有牢騷。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房子、存款,但卻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值得我們永遠珍惜! 進入新世紀之后,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都住進了城里。每年春節(jié),放炮便變成了燃放煙花。這時候,煙花已經進入了千家萬戶,取代了鞭炮,由鞭炮單純的響聲,變成了既有聽覺刺激又有視覺享受的喜慶方式。然而,在我心里,煙花還是那么涼。每當煙花迸發(fā)開來,天女散花般地落下,我就會想起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觀看煙花的情景。 今年春節(jié),我的三歲的孫子,拒絕放鞭炮,但喜歡燃放煙花??粗切┪宀世_紛的煙花在空中綻開,他的小臉蛋上也就會綻開美麗的笑容。使我無比感慨——過年的快樂,永遠屬于兒童;永遠屬于富有童心的人! 然而,煙花依舊是那么涼。 和父親一起過的那些春節(jié),無論穿的、吃的是什么,都富有濃濃的年味,貫穿著濃濃的親情。如今的春節(jié),穿的、吃的,是我們每一天都可以穿的、吃的,我們每一天都在過年。幸福的指數(shù)越來越高,也就越來越感覺不到幸福了,年節(jié)的喜慶、美好、圓滿,成了一種奢望。年味,離我們漸行漸遠。 煙花那么美麗,煙花那么燦爛,煙花那么吉祥,我的確不應該再感到煙花那么涼。然而,當我年逾花甲之后卻還是覺得,煙花那么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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