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喝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潤過嗓子，神情倦怠的老丁向我們這些同學(xué)講述了自己在一個月中的“歷險”。接下來，就是老丁作為第一人稱的“復(fù)盤”。

我今年48歲，是縣委辦公室一個老資格的副主任科員，平常就負責(zé)寫寫材料和接待上級檢查，為人與世無爭。那天，哦，也就是今年春天的某個上午，艷陽高照、柳絮飄飛，我夾著公文包在樓梯間碰到了我們辦公室的小蘇主任。

稱呼小蘇為主任其實是我的語言賄賂。一來小蘇是胡縣長的兒媳婦，剛剛30歲，年輕漂亮，省卻“副”字能讓人家賞你一個秀色可餐的微笑；二來縣委大院里誰都知道，辦公室李主任即將退休，這位美人兒是接任的不二人選。

不過今天我這聲“小蘇主任”剛一出口，就覺得陽光格外燦爛、春色格外嫵媚。“早啊老丁，對啦我正四處找你呢，沒想到你就真出現(xiàn)啦！哈哈！”說實話，小蘇銀鈴般的笑聲讓我挺陶醉，還讓我鬼使神差地走近了兩步，擺出一副殷勤傾聽的姿態(tài)。

“喏，市委辦公廳通知取文，可是你看！”小蘇用白皙秀美的手把一只小巧的蘋果運動手表捧到我面前，我頓時嗅到一陣更加沁人心脾的香水味?！拔翌A(yù)約了這會兒要去修理手表，這要是跑到市里再回來，估計人家商場就下班啦！唉老丁，你幫幫忙跑一趟好不好？”

“沒問題沒問題！你忙你的，我這就去！”我一口答應(yīng)下來，欣賞完小蘇香氣撲鼻、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走下樓梯，我就帶上司機去市里取文。

取文過程很順利，辦公廳管機要的小王跟我們小蘇主任是大學(xué)同學(xué)，據(jù)說也是某領(lǐng)導(dǎo)的千金，兩人很要好。她聽說我替小蘇取文，二話不說就讓我簽了字取了文件?；貋淼穆飞希易谲?yán)锓喠宋募?，迎頭就看見紅色“機密”二字，再一瞅文件內(nèi)容知道是大事兒，所以沒敢耽擱，回到縣委大院就原樣交給了縣委黃書記的秘書小張，看著小張一臉嚴(yán)肅捧著文件進了書記辦公室。當(dāng)天下午，我還旁聽記錄了縣委辦公會，聽到黃書記按照文件要求摘要傳達了文件上的工作重點。等我把辦公會紀(jì)要撰寫印發(fā)完畢，這件事兒就算完工啦。

問題就出在一個月前，一個飄著雪花的冬日午后，天很陰冷，可小蘇主任帶來的消息更陰冷。她神色慌張地站在我面前，幾乎是帶著哭腔問我，“老丁，你還記得你上次幫我取的那份文件嗎？最后你把文件擱哪兒啦？那文件按照密級可是要回收的呀，真急死我啦！”

我一聽就懵啦！連忙站起來用盡全身氣力搜索自己的記憶碎片。我說我取回后就交給了張秘書，然后張秘書就請黃書記過目。我回憶得很詳細，連張秘書那天穿的皮夾克前胸有塊淺淺的油漬、黃書記開會摘要傳達文件時念錯了兩個字，當(dāng)然還有文件的題目，都記得很清楚。就在我為自己出色的記憶力沾沾自喜時，沒想到小蘇主任一把拽住了我的胖胳膊，“跟我走！這件事就你是當(dāng)事人，你可得和李大主任一起幫我！”

直到我和小蘇坐在李主任的辦公室，看他一邊沉思一邊點煙吐起煙圈兒，我才突然覺察出空氣有些不太對勁！果然，抽了半根煙后，頭發(fā)花白的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小丁啊，你也算老同志了，怎么這回處理文件這么不小心啊！你看把人家小蘇給急的！”

“主任！我……”還沒等我張嘴，李主任就揚揚手示意我閉嘴，然后他接著念叨?！澳憧窗。闳〉奈募?，尤其是帶密級的文件，一定要把文件收回，統(tǒng)一交機要員也就是小蘇保管，年底機要員一并上交。我問你，你收回了嗎？你交給小蘇了嗎？你遵守制度了嗎？”

老李這靈魂三連問可把我惹毛啦。我騰得站起來，看看低頭不語的小蘇，再看看有些驚訝的老李，“主任，話不能這么說吧！我又不是機要員，這機要員從來都是副主任兼任的，我怎么知道這里面的道道兒？！我就是幫朋友一個忙，替小蘇去取了趟文件，你們可不能不分青紅皂白算在我頭上??！”

“好啦好啦，小丁你別著急，你先回去，再好好想想文件的去向，我跟小蘇再合計合計！”老李不客氣地打發(fā)我離開，還站起來順手關(guān)上了門。

我當(dāng)時沒走遠，看走廊里沒人，又輕輕回到了門口，隱隱約約聽見老李說距離統(tǒng)一回收文件還有時間，再想想辦法，不行就到黃書記辦公室再找找，說不定領(lǐng)導(dǎo)給塞到哪個柜子里了。還聽見老李說小丁也算好心辦壞事，千萬別傷和氣。結(jié)果我聽見小蘇刻薄地回了句“什么好心辦壞事？！他就是想跟我套近乎，結(jié)果把事兒辦砸啦！”我氣得險些暈過去，想踹門進去扇那娘們倆耳光，可一想到向來強勢的胡縣長，再想想對我一直不錯卻快要調(diào)任的黃書記，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怏怏地回了辦公室。

沒想到三天之后，我被保密局方局長一個電話叫到了頂樓他的辦公室。方局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示意我坐到沙發(fā)上，然后就大公無私地向我“科普”保密紀(jì)律，重點談的就是針對機要文件丟失的處理措施。當(dāng)他用一副冷冰冰的語氣告訴我，丟失重要文件最頂格的處罰就是“雙開”時，我又一次騰得站了起來，把慢條斯理擦眼鏡的他嚇了一跳！

“方局長！我謝謝你百忙之中給我上課！不過我想強調(diào)的是，你剛才說的那套是對機要員的處理意見，可惜我不是！如果誰打算這樣對待我，我向你保證兩點。第一，我一定接受上級對我的正確處理，第二，我一定會在上級調(diào)查時實話實說！”我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走了出去。

可是，那句“雙開”對我這個老實人傷害太大了！從那天起，丟掉黨籍丟掉公職之后該如何面對家人如何生活下去這個問題就盤旋在我的腦海里，讓我茶不思飯不想，整夜整夜地做噩夢。那段時間，隔三差五就有領(lǐng)導(dǎo)給我打電話，有公路局馮局長、縣政府辦陳主任、武裝部張部長，大家都對我稱兄道弟，都有意無意地勸我凡事要懂得讓步。電話接得多了，我索性把手機電池摳出來，可我摳得掉電池，卻沒法請假不上班，更沒法避開大院里每個人意味深長的目光和議論紛紛。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美夢。我像諜戰(zhàn)劇《潛伏》里的特務(wù)馬奎那樣，約張秘書喝酒，趁他喝醉后偷走了他保管的書記辦公室鑰匙，然后趁夜色潛入辦公室翻箱倒柜，終于在沙發(fā)的縫隙里找到了那份文件！我歡喜得又哭又笑，所有麻煩都沒有啦！結(jié)果我被妻子叫醒，追問我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煩，天天魂不守舍的。

我不敢說呀！我能說我當(dāng)了一次老好人，得罪了一大堆有權(quán)有勢盤根錯節(jié)的領(lǐng)導(dǎo)？我能說我無緣無故攤上了麻煩有可能丟掉飯碗？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個月三千塊錢死工資在縣城里過得緊緊巴巴，我真害怕自己栽跟頭，我是真委屈呀！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那天老李趁著大家都去參加職工活動的空檔把我叫進辦公室，又是讓煙又是沏茶，在嘮了足足半個鐘頭家長里短之后，老李還是說了他出于好意對我的考慮。

他說，眼看著黃書記調(diào)任胡縣長接盤，再加上自己明年退休小蘇鐵定接班，“你說你將來在那個小丫頭片子手下可怎么混呀！你怎么就不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去替她背起這個鍋呢！”

我聽到最后這句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我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個混球，更不想惹是生非，我只是搞不明白，我怎么就無緣無故成了這個大院里的公敵和異類？！我到底該怎么去背鍋？我憑什么背這個天大的鍋？！”出門的時候我拿定了主意，不管誰再來找我問話，我就說大實話，大不了就另謀出路吧。

就在昨天下午，還是老李，把我神神秘秘地拽進辦公室，眉飛色舞地告訴我，警報解除啦！他那副喜從天降手舞足蹈的樣子讓我飛快想起了遠古狩獵歸來的部落武士。原來，市里果然在半個月前就開始追查那份丟失的文件，但一查收發(fā)記錄，發(fā)現(xiàn)簽名的我根本不是機要員！這樣問題也就出來了，既然我不是機要員，為什么市里還會讓我取走文件呢？所以第一個要追責(zé)的就是負責(zé)發(fā)文的領(lǐng)導(dǎo)千金小王。

總之，在我天天做噩夢心力交瘁幾乎油盡燈枯的那些天里，小王的父親、小蘇的父親還有她的公爹胡縣長，使出渾身解數(shù)調(diào)動各種關(guān)系去擺平這件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斡旋說和以及飯局酒局之后，那份文件就此縹緲而去，我也成了大家都不愿談及更不愿觸碰的局外人。

整整一個月，讓我糾結(jié)痛苦憤怒委屈了一個月，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聽老丁慷慨激昂、峰回路轉(zhuǎn)地說完這段“歷險”，房間里六七個人誰都沒有做聲，只聽得見窗外凜冽的寒風(fēng)一陣陣拍打窗玻璃，和隔壁包間劃拳叫好的喧鬧。

老丁夾了一筷子涼拌蓮菜，嘎嘣嘎嘣地咀嚼完，“我下決心了，我打算回頭跟我姐夫商量商量，以后我就辭職跟他出去跑工程打下手，起碼還能多掙點兒錢。閨女眼看就要考大學(xué)了，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啦！”

那天晚上，我們這些供職縣里鄉(xiāng)里各個單位的老同學(xué)陪著老丁盡情喝酒壓驚，喝得臉紅脖子粗，喝得渾身燥熱，可心里卻冷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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