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桂君

我的爺爺奶奶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父親最大，我姑姑最小。我出生前，姑姑已經(jīng)出嫁，盡管后來姑姑常回娘家，但我和姑姑的關(guān)系很一般，我甚至至今不知道她的大名。我之所以忽然想起寫寫姑姑的故事，是因為姑姑在今年正月初三仙逝了，正值清明節(jié)到來，我們十個堂兄弟提前說好給姑姑掃墓去。

按照我們這個地方的風(fēng)俗，凡是新墳三年內(nèi)都要提前一天掃墓。今年是姑姑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的冥壽，清明頭一天，我們兄弟十個除了三個年齡大的行動不便，其他七個在上午都去給姑姑上墳了。我們在姑姑婆婆家也是姑姑家那片擁擠的墳?zāi)骨敖o姑姑燒過冥幣，磕過四個頭，便與姑姑那家人的親戚們告別回家。

姑姑這一家很孤單。姑父二十多年前去世，他和我姑姑一輩子只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而且由于小兒麻痹癥，我這個表姐從小沒有站立起來過。

表姐叫梅，二十六歲招來一個二級殘疾軍人做上門女婿。女婿是孤兒，人又殘了，能有一個安全完整的家很知足了。梅表姐生了一個兒子，也許上天有眼，我的這個表外甥從出生到長大都很健壯，給我姑和我表姐帶來莫大的安慰。表姐結(jié)婚前，從沒有離開過我姑姑的視線。我清楚地記得，姑姑每次來娘家，不論住下還是待一會就走，梅表姐都跟我姑姑形影不離。直到梅表姐結(jié)婚后，她才漸漸離開我姑姑的視線。那位軍人很忠厚，把我表姐照顧的非常周到。當(dāng)然，這并不能阻擋梅表姐走在我姑姑之前。畢竟從小就吃藥，舉凡中西醫(yī)或是偏方能治小兒麻痹癥的藥方，梅表姐都試用過。最后，在吃了四十多年的藥后，梅表姐帶著一身藥毒撒手人寰。

給姑姑掃墓回家的路上，我們兄弟七個紛紛回憶起不少有關(guān)姑姑的事。大家根據(jù)自己和姑姑的交往，一件一件的獻(xiàn)出自己的珍聞。自然，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等說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七兄弟的故事都涉及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這就是三年以前，姑姑幾乎每年都在清明節(jié)來娘家。

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小住特別是清明節(jié)來娘家掃墓，不算什么稀奇，但我從姑姑回娘家的軌跡中似乎隱隱探知，姑姑的清明節(jié)卻有些特殊。

聽我母親講，我姑姑出嫁時是我姑父用獨(dú)輪車推走的。我姑父生前也都是用獨(dú)輪車推著我姑姑回娘家，這道風(fēng)景我倒是常見。小時候，我還常見出嫁的姑娘都是坐著生產(chǎn)隊的大馬車離開娘家的。坐獨(dú)輪車出嫁，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聽到，見更沒見到過。姑姑比我大四十多歲，她出嫁的時候，我離來到這個世界還遠(yuǎn)著呢，如果那個時候?qū)嵭杏媱澤脑?，我姑姑肯定會少一個娘家的侄子。

姑姑的家離她娘家也就是我的家有五里路，一點(diǎn)不遠(yuǎn)，從小路抄捷徑走的話，至多半個小時就到。姑姑為什么讓我姑父用獨(dú)輪車推著來娘家呢?這個問題我沒機(jī)會也沒膽量問我姑，我曾經(jīng)問過我母親。母親說，你姑姑那是給你姑父擺架子，城里的姑娘啊，嬌貴。

我姑姑一米五幾的個子，姑父近一米八高，長得相貌堂堂，威風(fēng)凜凜。姑父年年用獨(dú)輪車推著我姑姑走親趕集串遠(yuǎn)門，一定是心甘情愿，不然，哪有這樣推而不倦的。想一想，姑姑那嬌小的身子坐在獨(dú)輪車的一邊，另一邊，放著姑姑的紅布包袱或是其他物品(后來，是我梅表姐)，姑父推車的氣力估計用不到三分之一。鄉(xiāng)間的小路處處是青青芳草和五顏六色的小花，白云在藍(lán)天上自由地舒卷，路邊小溪淙淙而流，姑父推著獨(dú)輪車，那是怎樣的一幅回娘家的美麗圖畫：推車的想象著岳父家那頓香氣蒙蒙的酒宴，坐車的在行人羨慕的目光中更顯精神。我姑父愛喝一口，雖然酒量不大，但伺候姑爺?shù)木撇耸遣荒芎茈S便的。我小時候可沒少看姑父在我爹陪同下坐在酒桌前那副慢慢悠悠悠然自在的模樣。

我出生以前奶奶就不在了，我十歲時爺爺去世。姑姑給奶奶爺爺掃墓上墳?zāi)昴瓴宦洌鸪?，每年清明?jié)和十月初一來兩次，后來，只清明節(jié)來。小時候，我不懂上墳掃墓的儀式，長大了了解了一點(diǎn)，就有了疑問：不是說新墳三年后出嫁的女兒不用回娘家上墳嗎?

我父親在時，和母親在一個獨(dú)院生活，姑姑和梅表姐來了，就住在他們那邊。父親去世后，我母親在我們兄弟四家輪流住。這樣，我母親在誰家姑姑和梅表姐就住在誰家。姑父從不住下，每次晚飯后吃飽喝足了，一個人推著車回家。臨走，和我姑姑約定，哪一天來接她，到了那個日子，姑父很準(zhǔn)時的來接我姑。梅表姐結(jié)婚后，姑姑一個人住下，往往住的時間稍長些。姑姑來了，很少出門，我母親在哪里她跟到哪里。奇怪的是，姑姑從不去我兩個嬸子家住，甚至不去串門。我曾親耳聽到我母親勸我姑，你來都來了，住多少天我不攆你也不煩你，你得去你二嫂三嫂那邊看看她們，還有你兩個哥哥啊。姑姑說，大嫂，我就認(rèn)你和我大哥，你要是煩我了，我就走。我母親聽了，再不敢勸她。

我父母是從她們六十歲開始過壽的，姑姑也來給她哥哥嫂嫂祝賀生日。我父親曾對我們兄弟四個說，你姑六十大壽時，你們?nèi)ソo她過。姑姑六十歲生日，我們?nèi)チ?，姑姑很驚訝，說，我六十了啊，這么快。招待我們吃過飯，姑姑說，以后不要來給我過壽，等我七十歲你們再來吧。姑姑七十歲那年，我們十個娘家侄子，一塊去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年年去給她過生日。后來，二叔三叔家的幾個哥哥弟弟說，我們爹娘生日，姑姑沒來給她哥哥嫂子過生日，以后我們也不去給她過生日了。這話被我爹和兩個叔叔知道了，嚴(yán)肅地把他們批評了一頓，說，你們就這么一個姑姑，沒個兒子，有個女兒吧，又連累她一輩子，你們不給她過生日誰給她過，我們的生日她不來沒關(guān)系，你們可要一定給她過。

有了這個規(guī)矩，姑姑的生日每年不落的過了下去。

我們趙家每年清明節(jié)的墳?zāi)股?，都會傳出姑姑撕心裂肺的哭聲，勸也勸不住，等她哭過半個多小時，我們才培土添墳，燒過紙磕過頭，結(jié)束掃墓活動。

姑姑的哭聲往往引的我們兄弟們也跟著垂淚。起初不明白姑姑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后來我大約推測到，姑姑是為她的家境哭吧。特別是我梅表姐和我姑父三年內(nèi)相繼離世，對她的打擊太大。

我也由此推測，她為什么常回娘家來住。

我父親去世那年，在醫(yī)院里曾叮囑我們兄弟，我姑姑活一天，我們都必須盡可能照顧她一天，不論我爹我娘在不在。

我爹走了，我姑姑每年清明節(jié)都要到墓地給我爹燒紙磕頭。那幾年，由于年齡大了，姑姑雖然來娘家，但一般不再讓她去墓地。我爹一走，她又恢復(fù)了上墳哭墳，而且是在我爹的墓前哭。

這一哭，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我母親去世，出殯時，姑姑一定跟著去墓地，誰也擋不住。那年，她八十歲了。

年齡是不可挽回的一個又一個的日子，日子去了，人也老了，包括身邊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十多年間，姑姑娘家的老人都走了，姑姑不再來娘家住了。那幾年給她過生日，我們都真心實(shí)意地邀請她再回娘家住幾天，常常換來她的幾滴熱淚和兩句傷感的回話：“人都走了，我回去見誰啊?！?/span>

我們再不敢向她發(fā)邀請。

姑姑身體健朗，耳不聾背不駝，能接連不斷走半個多小時路。近七八年清明節(jié)再回娘家上墳，沒眼淚了也不哭了，但讓我們看了更揪心。她老人家瘦了，一頭稀疏的白發(fā)經(jīng)不住清風(fēng)的問候。這幾年，每年都要住幾天院。我們反反復(fù)復(fù)勸她清明節(jié)不要再來更不要去墳?zāi)?，她終于答應(yīng)了。也許，她一直認(rèn)為，每一年的清明節(jié)的墳上，是她和娘家那些曾經(jīng)共同生活在一起的親人們最后的告別，因為一轉(zhuǎn)身，不只陰陽相隔，而且再回不到娘家來，徹底成為丈夫那家的人。

姑姑的這個心情，雖然是我猜測的，但我確實(shí)有切身的體會。六年前，我大姐去世的時候，我在她的墓前就有這種想法。這個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大姐(大姐和我們同一個村)，從此埋進(jìn)她夫家的墳?zāi)谷チ?，再也和我們趙家沒關(guān)系了。

姑姑去世時，離她的生日很近，只有兩天。她沒有再等來娘家侄子們的生日祝福?；叵胨看位啬锛叶甲≡谖业夷镞@邊，我忽然有些明白那句長嫂如母長兄如父的古訓(xùn)。出嫁姑娘依戀娘家的情結(jié)可能沒有人研究過，更少有人注意。對于一個像我姑姑這樣缺兒少女的孤單老人來說，娘家是她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一座山。俗話說，娘家是兒子的江山女兒的飯店。如果把這句話看作互文，娘家也是女兒的江山啊。

幾乎是一輩子，姑姑都在清明節(jié)回歸娘家。我把這篇文章命名為“姑姑的清明節(jié)”可能有點(diǎn)夸大其詞，但我更愿意九泉之下的姑姑能夠知道，姑姑，您的娘家一直有人記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