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唐圭璋 | 論夢窗詞

泮溪別館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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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自詩天下

唐圭璋（1901年1月23日—1990年11月28日），字季特，江蘇南京人。中國當(dāng)代詞學(xué)家、文史學(xué)家、教育家、詞人，民盟成員。唐圭璋編著有《全宋詞》《全金元詞》《詞話叢編》《唐宋詞鑒賞辭典》等，著有《宋詞三百首箋注》《南唐二主詞匯箋》《宋詞四考》《元人小令格律》《詞苑叢談校注》《宋詞紀(jì)事》《詞學(xué)論叢》等。

南宋大詞人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人。曾從吳潛諸公游，有《夢窗甲乙丙丁稿》。惜《宋史》無傳，不能詳其生平事跡，最為憾事。宋尹煥評其詞云：“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此論即可見尹煥個人傾倒夢窗詞之深，亦可見天下贊美夢窗詞者之眾。其詞烹煉精綻，密麗幽邃；而大氣盤旋，脈絡(luò)井井；故能生動飛舞，異樣出色。南宋詞學(xué)大家，稼軒、白石皆尚疏，惟夢窗尚密，三家分鼎詞壇，信乎各有千古也。

宋張炎詞亦尚疏，與夢窗異趣，故有“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之譏，并舉夢窗《唐多令》一詞，以為疏快不質(zhì)實(shí)，實(shí)則炎徒眩夢窗字句之外美，而未曾見其本質(zhì)之內(nèi)美也。所舉《唐多令》一詞，亦非夢窗本色。原詞起句云：“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睉蛴貌鹱指瘢亦徲谟突?。清常州張皋文《詞選》，不收夢窗，是其偏見。董毅《續(xù)詞選》，收夢窗詞，欲以彌皋文之憾，然仍取《唐多令》一詞，亦非知夢窗者。至周止庵始謂皋文不取夢窗，乃為碧山門戶所限，并謂夢窗詞“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濃摯”。所選《宋四家詞選》，即證實(shí)尹煥之言，教人自夢窗以窺清真。近日朱古微、陳海綃，更畢生精研夢窗，遂使四明絕調(diào)，沉而復(fù)振。雖然，近日詆之者亦多，不曰堆砌，即曰晦澀，不曰饾饤凌亂，即曰毫無生氣；一唱群和，罔究真際，可慨孰甚。

世之尚北宋者，往往抹殺南宋；尚小令者，往往忽視慢詞；尚自然者，往往輕議凝煉，不知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所勝，一體有一體之所勝。學(xué)南宋者，固不可不上窺北宋；學(xué)北宋者，亦不可不涉獵南宋，環(huán)境各異，作風(fēng)各異，而真價亦各異也。一代大家，大抵不隨人俯仰，轉(zhuǎn)益多師，自具面目。烏有毫無生氣之作，而可以蒙蔽六百年來才士之耳目心思者。又詞中固有吐屬自然、咳唾盡成珠玉者，李白詩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也，但此不可望之常人，常人無不從凝煉入手。不從凝煉入手，率爾執(zhí)筆，豈能免于淺俗浮薄。杜甫詩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蓋全從凝煉出也。自來學(xué)詩者，不敢學(xué)李而多學(xué)杜者，亦以李才絕高，落筆美妙，令人無從步趨；而杜則字煉句煉，處處可學(xué)也。近人反對凝煉，反對雕琢，于是夢窗千錘百煉、含意深厚之作，不特不為人所稱許，反為人所痛詆，毋亦過歟。古人言治玉，須切磋琢磨，始成精品，為詩文詞者，亦何獨(dú)不然。即畫家之配度結(jié)構(gòu)，音樂家之創(chuàng)制腔格，雕塑家之規(guī)模神采，何一不須積日累月，慘淡經(jīng)營，而后始臻上乘也。正因未美、未真而雕琢，愈雕琢乃愈真、愈美，非愈雕琢愈無生氣也。字有未安，句有未妥，法有未密，色有未調(diào)，聲有未響，心之所欲言者，尚不能盡情表達(dá)，于是嘔心苦思，反復(fù)雕琢；改之又改，煉之又煉，務(wù)使字字精當(dāng)，務(wù)使真情畢宣。范石湖謂白石詩為“裁云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此語正可以移評夢窗詞，茲因略論其美。

夢窗詞之美，不一而足，難以悉舉。其描摹景物，抒寫情思之妙處，即于字里行間，俱可顯然察知也。有凝煉處，有細(xì)微處，有曲折處，有深刻處，有靈動處，試舉例言之。

一、凝煉 夢窗詞字面，遠(yuǎn)取溫、李，近取方回，即一字也不輕易放過。形容詞、動詞，尤力求凝煉，力求盡態(tài)極妍。故夢窗一句，即往往表現(xiàn)一種境界；而在他人，則須數(shù)句鋪陳也。如其《渡江云》云：“片繡點(diǎn)重茵。”此一句即仿佛著色圖畫。“片繡”言片片錦繡，喻落花之繁也；“重茵”言重重綠茵，喻芳草之盛也。一“點(diǎn)”字更寫出落花灑遍芳草、紅綠相襯映之美景。又如《霜葉飛》云：“斜陽紅隱霜樹?！毙标査獦?，皆紅色。一“隱”字更將二者打成一片，秋林秋山，更渲染得如火如荼。他如《宴清都》云“暗殿鎖秋燈夜語”，《惜黃花慢》云“敗紅趁一葉寒濤”，皆以一句表現(xiàn)境界，警動異常。至于全章精粹之詞，更無不用盡凝煉工夫。

二、細(xì)微 夢窗思路，往往細(xì)微已極。如《風(fēng)入松》云：“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因西園秋千而思及當(dāng)時纖手，曾執(zhí)彩索游戲，因今日之黃蜂，頻撲秋千彩索，遂思及索上尚有當(dāng)日之纖手馀香，誠情深而語癡也。又如《祝英臺近》云：“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鶯啼序》云：“記瑯玕、新詩細(xì)掐，早陳跡、香痕纖指?！薄段髯訆y慢》云：“燕歸來，問彩繩纖手，如今何許?！被蛞螯S柑而思及當(dāng)日擘柑者柔香之手，或因新竹而思及當(dāng)日掐詩者之纖指，或因燕歸而思及當(dāng)日系繩于燕足者之纖手，皆同一細(xì)微，而同有無限深情，無限悵惘也。

三、曲折 夢窗情深，故出語多委婉曲折。如《澡蘭香》云：“念秦樓也擬人歸，應(yīng)翦菖蒲自酌。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痹O(shè)想家中重午景象及家人之重午獨(dú)酌，怨抑不堪。家人切望人歸，而人則流轉(zhuǎn)天角，終不得歸，但悵望新月而懷念耳。“念”、“也”、“擬”、“應(yīng)”、“自”、“但”等虛字，皆能呼應(yīng)，傳出曲折之神。又如《瑞鶴仙》云：“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卷。寄殘?jiān)剖Ｓ昱钊R，也應(yīng)夢見?！庇麑懚植蝗虒?，不寫只盼夢見，此中真有千回百折之情在焉?！霸嚒?、“還”、“偷”、“寄”、“也應(yīng)”等字，亦極顯曲折頓宕之致。

四、深刻 文字曲折，可見吞咽之情；文字深刻，則盡情吐露，力透紙背也。夢窗詞如《高陽臺》云：“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落花入湖，并魚亦生愁，寫來誠加倍深刻。又如《高陽臺》“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fēng)千里關(guān)山”、“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亦皆深透之語。他如“一絲柳一寸柔情”、“春到一分，花瘦一分”，以物況人，尤覺語新情濃。

五、靈動 夢窗體會物態(tài)入細(xì)，故所寫之物，皆活潑生動，似有靈性者。如《青玉案》云“梅花似惜行人老。不忍輕飛送殘照”，此寫梅花之靈動也?！峨p雙燕》云“相將占得雕梁，似約韶光留住”，此寫雙燕之靈動也?！堵暵暵吩啤靶聫澁嬅嘉捶€(wěn)，似含羞低護(hù)墻頭”，此寫新月之靈動也?！断策w鶯》云“煙空白鷺乍飛下，似呼行人相語”，此寫白鷺之靈動也?！断锶A》云“細(xì)響殘蛩，傍燈前似說深秋懷抱”，此寫秋蛩之靈動也。至于《江神子》云“丁屬東風(fēng)，莫送片紅飛”，《絳都春》云“東風(fēng)須惹春云住。再莫把飛瓊吹去”，與東風(fēng)言語商量，尤覺真摯而靈動。

以上略就夢窗詞之字句言之，庶可知其精煉之一斑。至于全章勝者亦多。有抒羈旅之情者，有抒懷舊之情者，有抒懷古之情者，有抒惜別之情者，有抒傷逝之情者，深情郁勃，筆力奇橫，茲復(fù)舉例言之。

一、羈旅 自來旅食他鄉(xiāng)，輒多感慨。況乎國破家亡，飄流不定，凄苦尤甚。夢窗之《祝英臺近·春日客龜溪游廢園》云：“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處?！比淙龑樱喝死弦粚樱瑫r速一層，處境一層，打并一起，百端交集矣。此類文字既疏蕩，又沉著，何得謂之無生氣。又如《祝英臺近·除夜立春》上片云：“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zhuǎn)新年鶯語?！毕缕疲骸翱蓱z千點(diǎn)吳霜，寒消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鄙掀錁O寫他人除夜之歡樂；下片三句，折到己身除夜之凄傷，兩情對照，倍加警動。而詞筆之重大，純是清真法乳。清真《過秦樓》嘗以“昔日笑撲流鶯”之“笑”字，反襯后日之“夢沉?xí)h(yuǎn)”；白石《齊天樂》嘗以“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之“笑”字，反襯思婦之傷心。夢窗以他人之笑，反襯己之悲哀，亦類是也。

二、懷舊 夢窗泊舟葑門，感懷舊游，有《夜合花》詞。上片云：“柳暝河橋，鶯清臺苑，短策頻惹春香。當(dāng)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xiāng)。詞韻窄，酒杯長。剪蠟花、壺箭催忙。共追游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記舊游之樂，飛動已極。但下片陡轉(zhuǎn)凄涼，誠有一落千丈之勢。詞云：“十年一夢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罌。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苯页鋈巳强眨瑹o人共眺之哀，層層深入，筆筆凝重。而以眼前之悲涼景色作收，絕似屯田。此詞上盛下衰，上樂下哀，摹寫兩面，俱能酣暢淋漓，故倍覺精綻悠揚(yáng)，動人心魄。又如《霜葉飛》上片，亦是模寫當(dāng)年“醉踏南屏”之樂，而下片陡轉(zhuǎn)今日之凄涼，更覺哀不可抑。如云：“塵箋蠹管，斷闋經(jīng)歲慵賦。小蟾斜影轉(zhuǎn)東籬，夜冷殘蛩語?！惫{已生塵，管已生蠹，其情一何苦也。而東籬冷夜之月影蛩聲，其境又何慘也。夢窗大筆濡染之處多類此，信足以媲美清真云。

三、懷古 如《八聲甘州》云：“渺空煙四遠(yuǎn)，是何年、青天墜長星?；蒙n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dú)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贝耸赘呓胰朐疲胍妷舸靶卮沃剖?。起兩句破空而來，即有蒼莽氣象?！盎蒙n崖”三句，抒吊古之情亦深。一“幻”字包含無限情事，人物霸業(yè)，皆一場夢幻而已。以下吊采香徑，吊響屧廊，吊吳王，吊范蠡。“問蒼波”以下，空際轉(zhuǎn)身，將吊古及傷今之感，盡融入景中。前片所言一切，俱已化為烏有，只有山青水碧，亂鴉盤空。末句更轉(zhuǎn)一境，與起句“渺空煙四遠(yuǎn)”相應(yīng)，豪宕已極。即比之稼軒，亦何多讓。

四、惜別 如《解連環(huán)·留別姜石帚》云：“思和云結(jié)。斷江樓望睫，雁飛無極。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贈故人，送秋行色。歲晚來時，暗香亂、石橋南北。又長亭暮雪，點(diǎn)點(diǎn)淚痕，總成相憶。杯前寸陰似擲。幾酬花唱月，連夜浮白。省聽風(fēng)、聽雨笙簫，向別枕倦醒，絮揚(yáng)空碧。片葉愁紅，趁一舸、西風(fēng)潮汐。嘆滄波路長夢短，甚時到得?！逼鹗謱懙菢菒澩?，已極見惜別之情?！罢读比溆洸蝗陶哿托?，亦見繾綣難分之情?！皻q晚”五句，又想到花時相憶與雪時相憶之深。下片嘆光陰易逝，舊歡難尋，而西風(fēng)潮汐，催人急去，尤覺惘然。末不知夢可能到，情意亦極深厚。此詞通體曲折宛轉(zhuǎn)，筆妙如環(huán)，極離合吞吐之致。

五、傷逝 夢窗《鶯啼序·春晚感懷》，即為傷逝之作。全詞字字凝煉，句句有脈絡(luò)，綿密醇厚，兼而有之，而轉(zhuǎn)身運(yùn)氣之處，尤能使全篇飛動。陳亦峰謂此詞全章精粹，空絕千古，信不誣也。論其內(nèi)容，共分四片。第一片因春景興起愁思，第二片逆述當(dāng)日西湖舊游之樂，第三片則述生離死別之慘。此三片皆大開，而第四片則大合。收盡前事，精力彌滿。其第四片詞云：“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diǎn)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lán)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薄拔Ｍぁ比浼仁阃h(yuǎn)之情，復(fù)自嘆近日衰老?！鞍迭c(diǎn)檢”兩句睹物傷神。“歡唾”收束第二片，“離痕”收束第三片?！皝忴P”兩句言欲歸不得，欲舞無心?！耙笄凇比溲杂臒o雁?！奥嗨肌币痪浣Y(jié)穴，銷納滿腔煩冤?！皞摹比洌哉谢曛庾鹘Y(jié)，沉哀入骨。

稼軒詞光芒四射，故人多知之。夢窗詞潛氣內(nèi)轉(zhuǎn)，故人多不知之。實(shí)則二家詞，途徑雖異，而真價俱在。好學(xué)深思之士，固當(dāng)精究夢窗詞之底蘊(yùn)，幸勿隨聲輕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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