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夢已經(jīng)成了熱門話題。岐伯向黃帝解釋說：肌體的失衡，是產(chǎn)生夢的原因。因此，病入膏肓的晉景公求醫(yī)于秦國的醫(yī)緩后，夢到兩個豎子，一個說：“彼良醫(yī)也，懼傷我焉?！绷硪粋€說：“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按《周禮》的解釋，夢有六種之多，分別為無所感動的正夢和噩夢；思夢；寤夢；喜夢；懼夢。那都基于折磨人的三大要素，飢渴、慾望、憂懼?！妒勒f新語》說衛(wèi)玠少年時，因為鉆夢的牛角尖，鉆到了生病的程度。因為樂令告訴他：“夢是想。”衛(wèi)玠不同意，說：“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令又說：“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庇凶⑨屨f樂令說的“想”就是思夢；“因”就是正夢。但衛(wèi)玠想不通，所以病了。于是樂令感嘆說：“此兒胸中當(dāng)必?zé)o膏肓之疾！”因為他有疑問必求剖釋，不留以成疾。按照樂令的意思，日常生活中不可能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所以也不會在夢中出現(xiàn)?？墒菈舻镊攘?，卻正在于某種不可能，而且還要夢想成真，從而扭轉(zhuǎn)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失衡。

      莊子夢得很深，他的《齊物論》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眽舻竭B自己和蝴蝶究竟誰是誰也不愿弄清楚的程度。他最瑰麗的夢是鯤鵬之夢，“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接著卻是“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睅浊Ю镩L的龐然大物，水擊不過三千里，抬升的高度，也不過自己身體長度的最多幾十倍而已，而且從北溟到南溟竟然花了半年時間才停息一次！不僅相對移動的空間不大，而且這種在地球上的飛行速度也太慢了，這都是夢話的漏洞。后人鵬程萬里的意思，卻并不是接受了莊子鯤鵬與蜩鳩“齊物”而消極的無為，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夢產(chǎn)生于意識和意志極大地停止其功能的時候，這時夢中的一切，卻是讓人都有真實感覺的，《輿地紀(jì)勝》就記載：沈括“嘗夢至一處，心樂之。后于京口得地，恍若夢中舊游，因名夢溪?！鼻逍褧r從未到過的地方，甚至之前的夢里也不曾到過的地方，在夢里也會成為熟悉的故地，雖然虛幻，卻釋放了心底深藏的企望。因此，王充的《論衡》說：“且人之夢也，占者謂之魂行?！庇兴自捳f：“智者無夢”，這肯定是用來忽悠人的，最起碼智者在“無夢”之前，夢不會比別人少。只不過有些人因為有夢，而努力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的世界，有些人則一味夢中做夢，現(xiàn)實中也如懵懂于夢境之中；有些人知道醒后做一回夢的編輯，因為許多的夢可以省略，有些人則只在夢中考驗自己的毅力，去不斷重複面對再一次的失望。

      孔夫子夢到周公，也是因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失衡，分析《論語》中的話，也常常會讓人感受到夢境般的不可確定性。比如開篇第一句就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學(xué)了就要實踐，在實踐中不斷有所提高，自然可樂，可是如果專業(yè)不對口，學(xué)過的東西沒有運用的機(jī)會，自然也無法得到提高，所以只好羨慕別人了！第二句是：“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是不是說近處的朋友不夠朋友，或者近處根本沒有朋友呢？遠(yuǎn)方有朋友來，當(dāng)然是證明自己已經(jīng)名聲在外，而且被引為了同調(diào)，這也算是不容易了?？墒牵鬃幼詈缶谷怀艘粠筒蝗缂旱膶W(xué)生以外沒人來！所以他就只好自己走出去周游列國了。再說了，朋友自遠(yuǎn)方來也未必是好事，大老遠(yuǎn)的來一次，自己如果沒什么東西可以拿出來招待，也未必一定是件樂事。第三句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如果人微言輕，誰也不當(dāng)你回事，就是發(fā)怒了，也沒人理你，那還不如不發(fā)怒的好。所以只好自我安慰，說自己這樣做，也算是君子了！所以他所說的這些樂趣，都是夢一樣希望中的理想境界，一碰到現(xiàn)實就很難說了。就像是空中一道美麗的彩虹，走到近處很可能就不見了。

    黑格爾說：“自由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經(jīng)審查的思想?！备螞r經(jīng)過了審查的思想，也會隨著思考的深入而產(chǎn)生新的認(rèn)識？宇宙、人類是無法徹底弄清楚的，這不是一種悲哀，而正是人類存在的理由，也是獲得無窮樂趣的源泉。夢也一樣，人們在清醒的時候，面對一個共同的世界，而夢中的世界則各自不同。

                                           原載香港《文匯報》2013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