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前夕,約了兄弟姐妹幾人回鄉(xiāng)祭祖。 母親年事已高,行動越來越不方便。隔著窗戶,她目送我們一行人走出院落,到山前給父親上墳,守在窗前,等候我們祭掃歸來。母親說:“你們兄弟幾個,走路的背影越來越像你爸了!”說這話時,母親目光柔和,一臉安詳。 父親是在我上班第一年的冬天去世的。聽母親說,父親有一個心愿,很想坐火車到我工作的大學(xué)看一看,但終究未能如愿。 我們兄弟姐妹,如今生活居住在幾處地方,各自開枝散葉,但根一直在老家。一年中難得的幾次相聚,大多是在清明、春節(jié),以及誰家有婚嫁一類的大事情時。 母親的一句話,引起我對往事的回憶。我回想起父親的許多種背影,記憶里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我第一次參加高考前的四月份,父親來城里看我。 父親找到我是費了一番周折的。晚上父與子睡在同一張床上,聊了哪些話題已經(jīng)記不全了,記得有句話他重復(fù)了好幾遍:“學(xué)校宿舍好好的,為啥要搬出來住?”“晚上下課帶上手電筒,渠邊黑乎乎的看不清路?!?/p> 對于父親的疑問,我回答的語氣里帶著不耐煩,至于那句叮囑,年輕的我似乎沒放在心上。 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父親已收拾好了隨身帶的東西,安靜地坐在窗前。 我向房東借來自行車,將父親送往汽車站。那是我第一次用自行車載著父親趕路,也是平生唯一的一次。 父親擔(dān)心我上學(xué)遲到,等待檢票進站時,幾次回頭向我擺手示意,并一再叮囑“早些搬回學(xué)校住”。 后來得知,父親那天坐錯了班車,半道下車折返,沿著黃河走到了莫家樓渡口。父親錯過了回家的班車,也沒搭上進山的便車,只好步行到大姐家住了一夜。 當時只道是尋常。等我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件往事在我腦海里一再重現(xiàn),讓我內(nèi)心愧疚了很久。那段沿河的道路,步行得需要小半天時間。我多次夢見父親一個人走在異鄉(xiāng)的道路上,留給我的只是背影。 聽母親說,我住的地方到學(xué)校的那段路,父親試著走了兩個來回,路邊是排水溝,有一段路沒有路燈。 那個年代,在外讀書與家人聯(lián)系,不著急的事互通書信,緊要的事得到郵局發(fā)電報。在父母看來,吃飯睡覺是頭等大事,而我將“搬家”這樣的大事,沒有告知家里就自己做了決定。 現(xiàn)在想來,我當初選擇離開宿舍,搬到一起玩耍長大的伙伴租住的平房,有那個年齡段想“沖出去”不受約束的沖動。按現(xiàn)在心理醫(yī)生的說法,這是大考前青春期加焦慮癥的一種表現(xiàn)。 兒子上中學(xué)后寄宿,周末送他返回城外的學(xué)校,聊起朱自清的《背影》,說到當年我和父親騎車趕路的情形。問兒子閱讀這篇課文的感受,他敘述了幾句主題思想,語氣輕描淡寫,一如我當年不把父親的叮囑放在心上。 兒子的心里,裝著他們這個年齡段該裝的事情。 (二) 時間從來不說話,但它往往會讓其著意的人物走上前臺。 由梁曉聲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世間》,讓曾經(jīng)的草根青年們看見了自己的過往。很喜歡主題曲中哲理詩一樣的語句:“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命運的站臺,悲歡離合,都是剎那”。作者的人間情懷,作品的帶入感,引起了我強烈的共鳴。 每個人的歲月深處,都有過駛向遠方的列車與寫有故事的站臺。 我在銀川的第二處住所,在火車站旁的一片鐵路小區(qū)里。最初的一段日子,我不太適應(yīng)夜晚突然響起的汽笛聲,以及火車啟動時沉悶的“哐哧、哐哧”聲。 有時逢上雨夜,這種聲音會讓人睡意全無。推窗遠望,白天熙攘喧鬧的車站,此刻沉浸在雨幕下的燈火里,空曠而寂寥。樓下匆忙駛過的黃包車,載著急切回家或星夜出發(fā)的人。 妻子在鐵路上班,周末我們經(jīng)常坐火車回中衛(wèi)老家。岳母家住在當?shù)氐幕疖囌九?,我們的周末時光大多在路上,從一個城市的火車站趕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站。 妻子上學(xué)時騎的自行車,岳母不舍得淘汰,她將我們領(lǐng)到一列貨車尾部的守車處,連人帶車一起安頓給了守車長,岳母說:“慢不怕,趕天黑安全到銀川就行?!?nbsp; 一節(jié)不大的車廂里,坐著我們?nèi)齻€人。列車一路上走走停停,著急心慌時,站在車廂外的過道里,手把欄桿任憑大風(fēng)吹卷頭發(fā)與衣褲,瞬間使人有了放飛自我的感覺。 鐵軌兩旁,趕路的車輛,干活的人們,你向他們呼喊,他們也會熱情呼應(yīng)。梭羅在《瓦爾登湖》里說,人世間最幸福的人,莫過于那些自由自在地欣賞著遼闊地平線的人。我喜歡上了這樣的周末出行。 因錯過客車或搬運家當,我們坐過許多次守車。為打發(fā)漫長的乘車時光,在搖擺的鐵軌上看閑書成了一個選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馮夢龍的“三言二拍”,皆可讀出書齋里不一樣的味道。 自從有了私家車,再回中衛(wèi)我們很少坐火車了。有時看到駛過田野、穿越沙漠鐵龍一般的貨車,列車尾部已淘汰了守車,我想起剛成家立業(yè)時的境況,想起與一節(jié)守車共同奔赴下一站的過去。 停車作業(yè)時喜歡吹口哨的車長,冬天總要在爐膛里塞幾個紅薯。上車后帶著一身寒氣,一邊倒騰著燙手的紅薯,一邊咧開嘴笑著說,回家能吃上老婆拿手的酸菜炒羊肉了。 夏天午后,守車熱得像一截燜火罐,腿腳不便的岳母,拎著西瓜出現(xiàn)在守車門口。等待發(fā)車的時間里,我們目送她艱難地穿過一道道鐵軌,消失在站臺上的人群里。(魏邦榮) 編輯:高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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