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試圖捉一只蜻蜓來玩。它就落在一棵青草的頂端,草莖也不怎么粗壯,卻特別的高,纖弱得似乎隨時都會跌倒。蜻蜓居然站得很穩(wěn),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當(dāng)然它看的不一定是我,它看著的該是它的世界,我只不過是那個世界中一道小小的風(fēng)景!它的雙翅展開,尾部一上一下地動著,很是愜意。 其實(shí)我也知道捉不住它,就算有和我站在一起的堂弟幫忙也不行。祖父說過它可以眼觀六路,而且飛無定向,根本就無法確定它下一秒將飛向哪兒,可我還是躡手躡足地靠近,像以往生了這種想法時一樣。果然,我又一次驚動了它,也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接近它們時一樣。它直直地向上飛起,那種“飛”稱之為“升”或許更加合理,升得令人不可思議,而后忽又向一旁斜斜地掠了出去。我奔跑著去追,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我的堂弟,可還是一瞬間它便飛得讓我們失去了希望,沒有了奔跑的方向。 我們相視笑了一下,那笑里自然還是滿滿的自嘲。仰頭再次望向湛藍(lán)的天空,早已沒有了它的影子,蜻蜓或許在某個地方的某一棵我們不能看到的青草枝頭又落了腳吧?!它的起飛以及自如地改變方向,真像一架直升機(jī)(那時的我除了小人書上的圖片之外還沒見到過真正的直升機(jī),即使好多次望著天空,將脖子仰得生疼也沒有),這也是我對蜻蜓充滿了好奇的一個主要原因。 它剛剛飛離的草兒仍舊在那兒立著,依然纖弱,這纖弱的草就生在已被地下水淹沒的地窯崖背上。繞著地窯的那圈矮矮的土墻已經(jīng)坍塌得不成樣子,我們的視線輕而易舉就越過了它,看到了地窯的天井。沒有風(fēng),天井中的水起不了波紋;不像鏡子,它還算不上清澈,但泛著一種看不透的綠意,倒像極了一塊溫潤的碧玉。 那“碧玉”靜靜地躺在那兒,倏忽不見的蜻蜓應(yīng)該就誕生于此吧?!它的童年是否就在地窯中度過,與我們?nèi)昵叭舆M(jìn)的那幾條小魚兒一起?若真是如此,它們有沒交往?交往的過程中有沒談及彼此的出生、來歷以及其后各自的經(jīng)歷?小魚兒來自村中一孔被地下水淹沒的石灰窯(那兒曾因忽然涌出的新鮮生命,聚集了許多孩子)。我一直想不通家中的地窯同樣被水淹沒,可怎么就沒有魚?我們當(dāng)然希望它的里面也有魚兒躍動,躍動的魚兒總能令人興奮不已。 不清澈的水中自然看不到小魚兒,況且天井的四周崖壁上還鑿有七孔或大或小的窯洞,這使得它們有了更多的去處,不論藏于哪一孔,站在崖背上的我們都不可能看到。當(dāng)我努力地俯視著水面想找到它們時,它們一定是在某個角落玩耍,快樂得忘了一切,又怎會想到我們的到來?也許還因我們曾經(jīng)的冒犯已生了戒備之心而不愿理睬也未可知。 我想象著蜻蜓幼時是那些小魚兒的伙伴,它們之間無冤無仇,當(dāng)然可以和睦相處,一起生活于那碧水之中。幾年之后從水中飛起的蜻蜓它對水,對水中曾經(jīng)的伙伴魚兒有沒一絲留戀?應(yīng)該是有的!所以它在地窯崖背上青草的頂端站立,久久不愿離去,這才遇到了忽然因想念老宅而故地重游的我們。 看著它飛起,飛遠(yuǎn),而至最終不見,我們并沒為不能捉到它而耿耿于懷,它有它生存的權(quán)利,我們有我們追求樂趣的自由,而樂趣也并非僅此一個!還是像以前一樣,當(dāng)蜻蜓消失的時候,我們便已忘記了它曾經(jīng)的存在。雖然供其落足的草兒依舊,還在努力地挺著腰身,可它不會說話,不會唱歌,不會像蜻蜓一般展翅飛翔,它還不能吸引我們。 蟬鳴聲很輕,很弱,沒有引起同類的共鳴,況且這只有草兒與麥子繁衍的地方本就不是它們活躍的最佳所在,也很難有同類來與之相和。但在那個靜寂的夏日午后,在蜻蜓飛走之后,在失去追逐目標(biāo)的短暫茫然中,那微弱的鳴唱竟顯得那么清晰,使我們很容易地就察覺了它的存在??删唧w藏在哪兒,在哪個隱蔽的地方訴說著它的歡樂與哀愁,竟無法確定。 已經(jīng)沒有了樹,蟬喜歡棲息的所有樹都早已被伐倒并運(yùn)走,甚至深埋于土的根也不放過,一個個因挖樹而遺留的坑穴羞澀地將自己裸露在地面之上,歲月的雨、凌厲的風(fēng)已使它們徹底地改變了模樣,而這變了模樣的模樣還要被萋萋的草兒遮蓋。 這些最終被迫沉入草海,鋤頭與鐵锨所鐫刻的棱角分明的傷痕終有一日會完全愈合,與四周的田野融為一體。 蟬兒從曾經(jīng)高大的樹上爬下,在土中生長發(fā)育,它一定有一個美麗的夢,夢想著三四年之后一個明亮的夏天像它的母親一樣歌唱于枝頭。它在漆黑的地下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懷著飽滿的熱情,懷著對光明的追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百煉成鋼的軀體終于踏入這絢爛多彩的世界,它尋找著曾經(jīng)的那棵樹,它要在上面將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年華揮霍掉。可是再也找不到了,那棵與其它眾多或高或矮的樹一起不知所蹤。 它在洞穴旁的草叢里仰望著藍(lán)天訴說著它的無助,當(dāng)然它的翅膀有了足夠的力量后可以騰空而起,去另一個地方尋找枝繁葉茂的樹棲息,甚至住膩了還可以繼續(xù)找下一棵,它們每一棵在萬物著綠的夏都生機(jī)勃勃。但是它一定想念著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它將近一年的那棵,它忘不了在其上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它現(xiàn)在的歌唱或許就是為了那份難舍的情懷。 站在老宅門前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幾年之后因?yàn)樾暮5囊淮我驊涯疃姆v,又一次回到了那里。 地窯崖背上的圍墻破敗得不成樣子,一旁老宅的圍墻同樣殘缺不全。風(fēng)雨的侵襲,以及最終人為的破壞與決然的拋棄,沒有了主人的老宅,更若砧板上的肉,無奈地在我們生活過又舍棄了的地方任萬物宰割。大大小小的豁口讓原本束口兒守衛(wèi)著那個院子的門失去了作用,當(dāng)然那門也早已不在。從哪兒都可以進(jìn)去,從哪兒也可以出來,偌大的院子沒有了秘密可言,一切均曝露于天下。曾經(jīng)佑護(hù)著木門的門樓因其是院子的臉面而耗費(fèi)了長輩們更多的心血與精力,那時也只剩下了兩堆幾乎連接在一起的黃土,黃土之上一棵棵雜草傲然挺立,無恥地展示著它一生中最絢爛的綠,它們是生命萌動的先鋒官,也是毀滅這一院落的幫兇,是不折不扣的落井下石者。 沒有了原來的黑漆木門,我們不必再叩動門環(huán),不必拍打門板,自然也不必推開那厚重的門扇——已經(jīng)沒有了門扇可推。即便如此,卻也并不能輕松地進(jìn)入。拆除木門與房屋之后,遺落的土坯、磚瓦以及坍塌的土墻等使原本平整,每日被祖母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變得坑坑洼洼,極難行走。 每一座曾經(jīng)的建筑,不管是我們居住過的房屋,或者廚房;又或者為豬羊壘砌的圈棚、囤積飼料的柴房,或大或小的建筑都只剩下了看不清模樣的根基。那對著大門搭起的狗窩,連同皂莢樹被挖掉之后遺留下的土坑,一起隨著旁邊土墻的坍塌沒了一絲痕跡。 墻角的雞架也沒有了,當(dāng)然那被風(fēng)雨沖刷,人為摧殘得不成樣子的圍墻之上也無法再搭起一個,況且那些雞們已經(jīng)在另一所嶄新的院子里低頭覓食、引頸高歌,它們習(xí)慣了新家的生活,或許早已忘了曾經(jīng)生它養(yǎng)它的地方了吧! 沒有了曾經(jīng)給予院子生機(jī)的那些樹,沒有了阻攔著陌生人,同時也遮擋了我們視線的高大的圍墻,原本就寬敞的院子愈發(fā)寬闊而沒有邊際。它無奈地背叛了自己,將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留給了在其守護(hù)之下生活過的人們。 院子正中那棵須兩個我方能抵指環(huán)抱的椿樹它的根自然碩大,包裹著它的坑穴自然也大,那堪稱巨大的坑穴我們竟沒能找到。是挖它時填平了,還是根本就不曾有過那棵樹?曾經(jīng)真的有那么一棵椿樹么?真的有一棵綠蔭如蓋,常常棲息著鳥雀的椿樹么?它曾經(jīng)是我高興了踢倆腳,生氣了也踢倆腳的受氣包,當(dāng)我再次想看看它的時候,它在哪兒? 那將椿樹夾在中間的六間廂房拆走了能二次利用的磚瓦木料之后,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所剩無幾的一部分有的高過荒草,勉強(qiáng)還能看到,有的沉入了草海非得撥開那一叢叢綠才能一覽它的模樣,但也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進(jìn)門左手柴房、羊圈,羊圈邊搭起的另一處狗窩之后曾壘過一堆不知從哪棵樹上伐下的枝干,它凌亂的枝丫伸出來指著從旁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訴說著心中的憤怒與委屈??蓻]人理睬,大人們似乎忘記了它的存在,直到我們徹底搬離那所院子。那上面無數(shù)次地落了雀兒,落了可以展翅飛翔的各種蟲兒,爬過螞蟻、爬過蜈蚣……一切對它忽然有了興趣的生命無拘無束地在此展示過自己的強(qiáng)大,宣泄過它們的快樂。 上面當(dāng)然也落過蜻蜓,而且不止一次。也像站在滿盛著一池碧水的地窯崖背上時一樣,我們傻傻地去追過它們,也想象過那些蜻蜓是一架架飛機(jī),那一架架飛機(jī)之上承載著它們的夢,它們的記憶,那些夢與記憶之中免不了還會混雜一些我們自己的所謂夢想。建于曠野,獨(dú)門獨(dú)戶刀把形的院落,它的角角落落充滿了田野的氣息,蜻蜓追尋著熟悉的味道飛過了院子的所有地方,我想也包括那棵椿樹。椿樹長長的枝干或高或低地伸展,一定有一個,或兩個甚至更多個枝條之上落過蜻蜓。它們站在上面俯視著院子,也一定看到了曾經(jīng)奔跑于院子中小小的我,那么我會不會出現(xiàn)在它的夢里?或許那夢醒來即忘;那么我會不會留在它的記憶里?可那短暫的生命,嬌小的軀體又能存得了多少,又能夠保存多長時間?那少之又少的記憶終會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無影無蹤。 地窯崖背,站立于青草之上的那只自然沒有關(guān)于我的記憶,在地下水漲起之時我們就舍棄了那所院子,舍棄了地窯,舍棄了充盈于窯中孕育著它生命的那池碧水,也舍棄了曾經(jīng)飛翔于我們頭頂?shù)哪切唑?。在我們不曾來過的三年里,那些蜻蜓或許也在漸漸生出草兒,且最終被草兒淹沒的院子里徘徊過、留戀過、等待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失望過。又或許拆房、挖樹的動靜實(shí)在太大,驚擾了它們而逃向了別處,同時也將關(guān)于這所院子的所有記憶一并帶走,然后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以它們自己的方式向一群陌生的人去講述。 站立于青草之上的蜻蜓,它的母親或許因?yàn)閷险^癡情,誰又能忘記養(yǎng)育過自己的故鄉(xiāng)呢?那里是生命的根啊!它留下了孩子在那汪碧水中,它將自己對那所院子的所有情感都交付給了那些孩子們,好使其得以延續(xù);它讓它們等待著院子曾經(jīng)的主人,等待著出生且成長于此的我再次歸來。可最終飛出水面,長著同樣透明的翅膀,同樣大大的眼睛的蜻蜓它與重回老宅的我素昧平生,它的夢中又怎會有我?母親留給它的記憶在三年漫長的歲月里或許早就遺忘的干干凈凈;它小小的腦袋裝滿了自己的世界,又怎容得下母親所留的那一縷愁呢? 它的記憶里沒有我,同樣,那在蜻蜓飛走之后以一個弱弱的聲音喚起了我們注意的蟬應(yīng)該也是。 老宅后墻之外是一條大路,不知何時已鋪了柏油,平坦而寬闊,此時我就站在這條路上,我看著曾經(jīng)豎起圍墻來保護(hù)一家人安寧的院子所在的地方。那兒已沒了圍墻,沒了圍墻里那些房子,即使我與堂弟在搬離院子三年之后重回那里追趕了蜻蜓,還聽了蟬鳴,沒看到椿樹挖掘之后大大的坑,踏進(jìn)的那所僅剩下矮之又矮的破敗墻基的院子也已經(jīng)沒有了,它同周圍的田地一樣被果園所淹沒,找不出原來的一點(diǎn)影子。 其實(shí)最末一次拜訪老宅之后,我就知道它遲早要變成這個樣子,遲早都要成為我心中一個無法治愈的傷,只不過這個傷生得久了,埋得深了,數(shù)十年中雖然偶爾還會想起卻又因更多情感的沖擊,常常會被暫時的忘記。它被動地在一片無形的懷念之海里浮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這一片展著青翠葉子,掛著鮮紅果兒的樹,它們在我曾經(jīng)生活成長過的地方推搡著,炫耀著,肆意地展示著自己的生機(jī)盎然。它淹沒了我兒時的所有,同時也牽動了我心中那個深埋已久的傷。我仿佛聽到了我與堂弟站在曾經(jīng)面對面的廂房之間,站在那已沒有了椿樹的地方因蜻蜓而發(fā)的一聲輕嘆,那聲音不大,草兒沒動,塵土沒飛,地窯中的一池碧水也沒起半點(diǎn)波紋,一切都那么平靜,卻不知為何竟振落了多年之后的我一滴傷感的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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