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小豆子娘的話說:“不是養(yǎng)活不起,實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想想也是,她一個倚門賣笑的青樓女子,眼見得兒子日漸長大成人,再像小時候那樣跟在身邊,以后怎么讓孩子抬頭做人呢?給孩子尋個正當營生,好好過活才是長久之道。但人們通常都是說女兒大了不可留的,這有悖常理的說法,很是令人生疑,或許這正是對小豆子未來命運的預言或者說暗示。想必小豆子娘陪客人時,也會哼唱幾句京戲逗大爺們開心,順便討個賞錢。小豆子娘想讓他進戲班學京戲。這正是魯迅先生寫下《社戲》一文的那個年代,能夠進戲院聽聽京戲,這在大地方的人們來說,也是難得的消遣。戲班師傅關(guān)爺不無自得地感嘆道:“打自從有唱戲這行當起,哪朝哪代都沒有咱們京戲這么紅過,你們算是趕上了!”看到自己鐘愛的京戲當下受到如此熱捧,欣喜之情可謂是溢于言表。但這種說法忽略了元雜劇、昆曲在歷史上也曾是紅極一時,未免有失偏頗,這其中更多的是師長對正逢其時的徒弟們發(fā)于肺腑的激勵與勸誡。誠然再好的東西,未必會人人喜歡。雖然在其他文章中還順帶提起,京戲在國際上贏得了“象征主義”、“發(fā)揚國光”的美譽,魯迅先生對京戲卻是興味索然。在當今中學課本里節(jié)選的《社戲》一文中,被刪節(jié)的部分,正是他先后兩次看京戲留下的“不良印象”,因而懷揣美好,回憶起充滿鄉(xiāng)情與童趣的在外婆家看社戲的場景。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對當時新興的西洋影戲后稱之為電影的藝術(shù)頗感興致的,至于產(chǎn)生于本土的京戲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就不得而知了,但據(jù)稱《社戲》是散文體小說,讀者也就只好姑妄讀之,姑妄猜之了。話說回來,雖然此時京戲的風頭一時無兩,但關(guān)爺卻也深深明白自己藝人的身份地位。出身于青樓的小豆子娘想要兒子進身戲班,在他看來這兩個地方都不那么光鮮。關(guān)爺?shù)囊痪?/span>“都是下九流,誰嫌棄誰呀”,道出了那個時代,處于社會底層的京戲藝人社會地位的卑微與內(nèi)心的凄楚。關(guān)爺如相馬般把小豆子幼小的身子骨從下到上摸挲了個遍,心底里有了主張,不是男旦人選一直都空著,始終遇不到合適的學徒嗎?這正是一個唱旦角的好胚子。然而當看到小豆子的“六指兒”,關(guān)爺不禁大失所望,忙讓小豆子娘把人領(lǐng)走,“你想在戲臺上伸出個六指兒,還不得把聽戲的人給嚇跑了。”關(guān)爺說,“這孩子沒吃戲飯的命,祖師爺不賞飯吃,誰也沒轍?!笔茄?,誰見過六個手指頭的“蘭花指”呢?而小豆子娘卻有“轍”。她把小豆子的手埋進雪窟里冰鎮(zhèn)了一會兒,掀起小豆子的衣襟把他的頭給蒙上,拿起“戧剪子磨菜刀”匠人的工具,把心一橫,硬生生親手給自己的兒子做了六指切除的外科手術(shù),將“六指兒”活生生、血淋淋的給砍斫下來。然后,把又痛又怕躲在八仙桌底下的小豆子拽出來,摁倒在地跪下叩頭行了拜師禮,鮮血直流的手掌,此刻也省了印泥,強按著蓋下血紅的手指印,簽下了無異于生死狀與賣身契的字據(jù)。小豆子身后,母親淺了淺身子,算是萬福謝過也是道別。小豆子回過身大叫一聲娘時,母親已飄然離去,此時屋外大雪紛飛。之所以如此麻利,定是小豆子娘怕自己心軟下來后悔。在皮肉生涯中見識過無數(shù)丑惡嘴臉的她,恐怕今生都將深陷于泥淖無力自拔,但總得給自己的親生骨肉安排下另一條活路,也給自己找個微茫的寄托。雖然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誰都無法預測選下的是一條終究什么樣的路子,但哪還有什么別法子可想呢?割舍不是冷酷,拋棄并非無情,退縮意味著萬劫不復,這是一個弱女子在那個嚴冬里留下的,最無力也是最決絕的奮爭,最狠心也是最深邃的愛意。小豆子暫且成了戲班的學徒。因為出身卑賤,遭到了小癩子等學徒的嘲諷,被師兄小石頭擋了架。而戲班的少年們也只不過是出于童心,找個樂子,最多也就是欺生,并非惡意的欺侮。他們彼此很快就成為了朋友。“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這是戲班管教師傅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除了高強度的形體訓練,戲班里的“人后受罪”,還有犯錯時的體罰。戲詞背錯了當然要打,背對了也得挨打?!耙蛔植徊?,打你是讓你記著,下回還得這么背”。讓小豆子無法接受的是,他被安排學唱旦角。“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是圈子里公認的兩出最吃功力的昆曲折子戲。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對于性別意識近于定型的男孩子來說這是無須考慮的常識,而《思凡》的戲文卻是與現(xiàn)實相反的。“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絳,身披直綞,見人家夫妻們?yōu)⒙?,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本應為女嬌娥,本應有長發(fā)飄飄,本應要身著紅裝,本應是少女懷春,本應得扯破袈裟,然而,都不是,都不能,都不敢,都不甘……人世中原本有許多莫奈何的事情,且不糾纏戲如人生抑或是人生如戲的哲學思辨,單這短短的幾句戲文就接連數(shù)個“我本是”卻“又不是”的矛盾與糾結(jié),這現(xiàn)實與虛擬,戲里與戲外的顛倒錯亂,尤其讓小豆子迷亂無著。氣急敗壞地管教師傅一頓戒尺加上威嚇,“再錯,往死里打你”。小石頭也不無心疼地哀告小豆子,你就想著你是女的,可別背錯了!但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何錯之有呢?實在扛不住,小豆子和小癩子趁機逃離了戲班。小癩子是逃跑老手,卻屢逃屢敗,這一次當然是師兄小石頭故意放水,不然兩個熊孩子想要逃走談何容易。念著小石頭的好,心懷感激的小豆子在逃跑之際,還想著把藏在枕席底下的三塊大洋送給師兄。不成想早被小癩子偷來買了冰糖葫蘆。小癩子認為天下最好吃的,就是冰糖葫蘆。畢竟他們短短的尚嫌稚嫩的人生閱歷,被京戲占據(jù)了大部空間,潛意識中仍會不自覺地接近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也許就是命運使然,兩個戲班的逃兵,鬼使神差般逛到了戲園門口。恰好看到戲迷們眾星捧月般歡迎當紅京戲名角兒的場面。在圍觀的人群中,平日里趾高氣揚的戲園老板低三下四地向這位角兒奉承道“您就是一聲噴涕,也是滿堂彩兒”。小豆子和小癩子被洶涌的人群裹挾進了戲院。舞臺上的角兒仿佛披起了一道金光,神采奕奕氣度不凡,一招一式皆贏得滿堂叫好聲鼓掌聲,觀眾的熱情近乎爆棚。兩個少年身材不高,擠在人群里,看不清全貌,好在有學戲的功底,只得一個騎上另一個肩頭,疊起羅漢輪流換個兒觀看。他們從一樓觀眾席擠到二樓同樣人滿為患的貴賓席,在不同位置,變換著角度,兩位在戲班里好歹廝混了些時日的少年,以近乎專業(yè)的目光審視著,比起觀眾的狂熱,他們的眼光中更多了幾分激賞、癡迷與貪婪。是的,貪婪,對京戲的貪婪。這不正是師傅的描述中,令眾師兄弟們神往以及自己夢想中的樣子嗎?兩位少年不禁悵然:“他們怎么成的角兒啊”、“得挨多少打呀”、“我什么時候才能成角啊”!這喃喃自語是飽經(jīng)棒嚇流過無數(shù)汗水,受盡無數(shù)委屈的孩子,終于找到一個突破口,卻又不知向誰可訴的委屈與苦痛;是設(shè)身處地對“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這句教誨,最真切的體悟與顧影自憐;是不論被迫還是情愿,學藝未精又心懷不甘的少年,面對莫大的激勵與榜樣,發(fā)自心底的羨慕,膽怯而忐忑的向往;是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京戲的種子早已在他們年幼的心靈中悄然萌發(fā),在無意間觸動,猛然發(fā)現(xiàn)平日里讓他們感覺乏味無比痛苦不堪京戲,竟然如此精美絕倫,攝人心魄,被徹底征服的一時無措;是真正領(lǐng)略京戲大美之后,身在寶山卻不自知的幡然醒悟與懊悔,震撼與驚嘆;是懵懂的少年,自出生以來,對前途命運第一次鄭重的反思與叩問……此時百味雜陳一齊涌來,堵在心頭讓他們無比難耐,又無以名狀,無法排解,兩個孩子怎能扛得起如此的重負呢?那就只能換成最簡單最原始最無用的淚水來消解了。頃刻間仿佛出世以來所有的淚水都匯集起來,潮水決堤般傾泄而出。小豆子在小癩子肩上哭成了淚人,淚水滑落到“疊羅漢”的下面,小癩子摸了摸濕漉漉的脖頸和臉龐,責怪小豆子尿了自己一臉。此時,已無暇也無心分辯淚水的真與假、咸與淡,兩位少年默然經(jīng)歷著一場自己淚雨的洗禮。從似傻如癡中醒悟過來,他們方才想起自己居然是戲班的逃兵,連忙向戲班跑回去。小癩子還在嘴硬,自稱早被打皮實了,師傅打他跟撓癢癢似的,再加上吃了冰糖葫蘆,自己已然成了大爺,誰的賬也不買了。小豆子護著小石頭,聲稱是自己逃跑的,不關(guān)師哥的事,然后淡然爬上了行刑的板凳,掀起了后衣襟,等候挨板子。關(guān)爺毫不含糊,他脫下大褂,捋起袖子,拿過家法招呼了上去。小豆子這一次卻硬生生將痛苦的呻吟吞進了腹中,也不求半個饒字。氣頭上的關(guān)爺邊打邊吼“打死你散伙”,已然是下了重手。他氣憤的不僅是小豆子逃班與突然的倔強,更有對這個恨鐵不成鋼的徒弟深深的失望。成角兒的希望如此渺茫,學戲的路途如此艱辛,眼前的責罰就是一道不好過的坎兒。另一邊的小癩子,從容地吞下最后幾顆冰糖糊蘆,把浸泡在淚水中的幼小生命,用練功的繩索作了了結(jié)。人生與學戲的道路上原本就要跨過無數(shù)的坎兒,這無數(shù)的坎兒讓不少人掉了隊。小癩子索性最后一次做了逃兵,把深藏在心中的夢想與純真的友誼留給了小伙伴們,以后的坎兒也就一了百了。時間尚處早春時節(jié),小豆子把一束迎春花放在小癩子的薄棺材上。沒有親人的接迎,一輛馬車把小癩子送到了永遠的遠方。此時他們也就十多歲的樣子,正是魯迅先生《社戲》中那一幫無憂無慮的少年劃船看社戲的年齡,但戲班的少年們比同齡人更早、更多地承受了人生道路上的艱辛磨難。氣消之后,關(guān)爺向徒弟們說起《霸王別姬》這出戲,說到虞姬拔劍自刎,說一不二,從一而終,“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甭牭酱颂帲蛟谝慌缘男《棺痈腔诤薏灰?,連連朝自己抽起了嘴巴子,嘴角的鮮血染紅了雙頰。雖然對學京戲的認識有了根本的轉(zhuǎn)變,但想要掌握好一門技藝豈是一日之功,特別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認知哪能就輕易改變。“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小豆子又一次唱錯了戲詞,何況是當著戲班的主顧戲院老板,這無異于砸了大伙的飯碗。小石頭搶過關(guān)爺?shù)臒煷亙?,一把捅進小豆子的嘴里亂攪起來,直到嘴角又一次冒出血水。小豆子用袖子揩干淚水與血水,這一次,他終于唱對了“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就這樣拋灑過太多太多的汗水、淚水與血水,咬牙撐過無數(shù)次責打、掙扎與蛻變之后,小豆子終被打成了戲曲里的女嬌娥,成長為戲臺上技壓四座名角兒,變身為電影《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細心的觀眾會留意到電影開篇,運用了早期電影黑白片的效果,數(shù)分鐘后才變回彩色。這后期制作的效果在聲色變換之間,交待了故事的時間背景,同時也不無隱喻,無論什么年代,藝術(shù)總能為世間增添些許色彩。人類為什么需要藝術(shù)?關(guān)爺說:“他是人那,就得聽戲,不聽戲的,他就不是人。所以有戲就有咱梨園行。”言語里透著股兒霸蠻橫不講理,又讓人有種戳到心窩處的爽快。畢加索會反問,人為什么喜歡聽誰也聽不懂的鳥鳴,這種解答雖不失大師氣質(zhì),但問詢者未免仍是一頭霧水。豐子愷先生把藝術(shù)視為人的精神生活。他把人的生活比作三層樓,分別是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和靈魂生活。精神生活屬于第二層樓,就是有些人無法在物質(zhì)生活中得到滿足,希望在精神層面得到滋養(yǎng),通過學術(shù)研究、寫作、繪畫、攝影、音樂、舞蹈等活動,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獲得更多更大的成就感和愉悅感。這不失為頗具人間情味的解讀。小豆子娘送小豆子學戲,就是讓他換個生存環(huán)境,通過唱戲來改變悲苦的命運。這自然歸為豐子愷先生所說的物質(zhì)生活。段小樓還是小石頭的時候,為了救小豆子與關(guān)爺撐過架子,后來還因為拒絕為日本侵略者唱戲,被抓進了大牢,這種男人骨氣與民族大義為他的人設(shè)增加了不少亮色。但不得不承認他唱戲就是為了生存或者說物質(zhì)生活,最大目標也就是成為能夠帶來更多名利的“角兒”。所以他不允許小豆子學戲犯錯,并且會動手責打小豆子,雖然不無心疼,也是出于其師兄的職責,其中重要的原因還是小豆子出錯,會影響他的生計。程蝶衣后來的性別倒錯,段小樓是有責任的。生活方式有主動與被動的選擇,受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各自心安就好,本沒有什么高低之別。唱戲都為稻粱謀這也無可厚非,但如果格局太小,難免不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迷失自我。段小樓成角兒之后,出入青樓,無聊時與小混混斗蟋蟀,這些連他出身青樓的老婆也看不上眼。本已出師多年,因為荒廢了玩藝兒,當著老婆的面,段小樓光著屁股被年逾古稀的關(guān)爺打板子,說來好笑,卻讓人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經(jīng)歷種種磨難終于劫波度盡,二十多年沒在一起唱戲的段小樓與程蝶衣,又有了一起排練的機會,看場老頭替他們開脫道“都是四人幫鬧的”。段小樓似自言自語也似輕聲附和“可不,都是四人幫鬧的”,如此作答讓他很是心虛。雖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深知自己本身也有著逃不脫的干系。段小樓的人生歷程,就是遭受打擊與挫折,銳氣與血性日漸消彌的過程,是他與自己飾演的“霸王”角色反差愈來愈大的過程,以至為了自保出賣了兩位最在乎他的人。這算是明哲保身,還是性格決定命運,抑或是魯迅先生筆下怒喝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讓人無語。故事開頭,小石頭額頭拍磚救場,本是件好事,卻被關(guān)爺狠狠打了屁股。責罰他,關(guān)爺有言在先:“別看你今天玩了個邪,拍了個磚,你以為我就饒了你???那是下三濫玩藝兒”。所謂賣什么吆喝什么,唱戲就要用自己玩藝兒征服觀眾,哪能用這樣的路數(shù)引人開脫呢,如此下去,自己苦心孤詣打造的戲班,豈不和打把式賣藝成了一路貨色?京戲不僅是關(guān)爺?shù)娘埻敫撬K身的事業(yè)。雖然他對徒弟們的體罰等教育方式值得商榷,也有時代背景與特殊的職業(yè)要求,但也可想而知,拳腳棒嚇何嘗不是他當年學戲時的家常便飯呢?他對戲曲精神內(nèi)涵的剖析尤其見情見性直指人心,程蝶衣步入京戲的藝術(shù)殿堂正是關(guān)爺開啟的心扉。關(guān)爺臨終前還渾然不覺身體異樣,仍在給徒弟們說著戲,而他去世之后戲班即行解散,原來偌大的戲班一直都是他這位孤老頭子在苦苦支撐。而今有“戲比天大”的說法,須知這絕不是對戲曲本身的無限拔高,而是從藝者應有的自警自省,時刻告誡自己切不可對藝術(shù)有一絲輕慢和不恭,技法上容不得有半點閃失與懈怠,這才是比天都大的事,容不得半點含糊。文化藝術(shù)有創(chuàng)造性娛樂性的一面,也有嚴肅嚴謹?shù)囊幻?,對藝術(shù)的敬畏是其基本底線。如今見慣了不少演藝人士為了刷存在感,蹭紅毯、爆丑聞、搞噱頭等無所不用其極。還有所謂的書法家或左右開弓,或用胡子身體作筆,吼聲連連,墨點飛濺,儼然行為藝術(shù)?;蛘咚^作家,拋卻詞章的錘煉和應有的格律,更缺少雋永的意蘊,看似文如泉涌,實則文學游戲文字垃圾,被外行嘲諷為老干部體、口水詩,仍在自吹自擂。如此嘩眾取寵,不過是打著文藝家的招牌謀食而已,他們孜孜以求的無外乎物質(zhì)錢財,算不算得上文藝家著實令人置疑。“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睋Q成管教師傅的話說就是“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這在我小時,是被當作封建思想加以批判的。那時并不理解其中原由,好像是認為這種說法過于功利,或者說“顯貴”是特權(quán)思想在作祟吧?其實直到現(xiàn)在自己也并未明了究竟錯在何處。但凡有點想法和追求的人,哪個甘愿長久蟄伏于底層,誰不時刻渴望著魚躍龍門,矮矬窮躋身為高富帥呢?不可否認有些人的成功,有機遇或偶然的成份。但如果一味追求“人前顯貴”,缺少“人后受罪”的磨礪,長此以往難免露怯以至誤入歧途??上Р豢赡苷l都有幸遇到關(guān)爺那樣的嚴師,教導他們刻苦訓練,及時拍板子打屁股給予修正錯誤。這也正是小四的莫大損失,他如一棵小樹苗,在最需要修正的時期,園丁關(guān)爺溘然長逝。小四也是被拋棄的孩子。他是程蝶衣在被人欺侮之后,滿心凄惶之時,在街頭撿回來的,他們兩人有著相似的命運。年齡漸長的小四對京戲也有著由衷的熱愛,不巧的是他生長在程蝶衣的光環(huán)之下,有著成名成角的渴望,技藝還欠著不小的火候,程蝶衣的嚴格管教增加了他的逆反心理。由此小四對程蝶衣心懷感激、崇拜、嫉妒、仇視等復雜心理,加之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小四踏上了歧途,把程蝶衣推上了風頭浪尖。在藝術(shù)水平上無法超過程蝶衣,小四借助政治風向把他吹倒在地,趕下了舞臺,進而威逼段小樓檢舉揭發(fā),利用親人的背叛,摧毀程蝶衣的意志。但是小四瘋狂毀掉的一切,也正是他求而不得的東西。他徹底打碎了偶像,卻不是用自己的藝術(shù);雖替代了程蝶衣成為“虞姬”,卻缺少程蝶衣那種顛倒眾生的孤心苦詣。他沒有獲得真正的勝利者的快樂,也無法彌補精神上的缺憾,更增添了良心的譴責與不安。并且隨著成名成角目標的日漸接近,小四無奈地認識到,他所熟練運用的政治風向同時也禁錮了自己的才華,他永遠不可能重現(xiàn)虞姬那風華絕代的藝術(shù)魅力了。這位“破四舊”的闖將,跌入自己親手系死的“善與惡、新與舊”的死結(jié)之中。小四不無憐惜地把玩著侵占的程蝶衣的配飾,拿過鏡子,畫起旦角妝扮,哼唱著《霸王別姬》的唱段。此時他覺得自己就是虞姬,也許就是程蝶衣?;蛟S他從這種沉醉中醒來,會把自己嚇一跳。此時的小四,多么像從戲班逃跑在戲院聽戲的小豆子,渴望美,渴望著舞臺上的萬眾矚目,有著對京戲無法割舍的守護與追尋。當小四忘記了政治風向,卸掉了所有偽裝,忍不住真情流露的這一刻,他也踏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面臨著與程蝶衣相同的厄運。此時準備批斗他的“紅衛(wèi)兵”,站在他的身后正磨刀霍霍。小四的雙面性揭示了人性的沉淪與掙扎,也展現(xiàn)了時代與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沖突,更昭示著作為純精神性的東西,藝術(shù)與精神雖在物質(zhì)之外,卻總是很容易被現(xiàn)實的風吹草動所紛擾,但不論世事如何改變,美好的事物終將留存于人們的心靈深處。為了嫁給段小樓,出身于青樓的菊仙,贖身時連一雙鞋子都沒有剩下。抗戰(zhàn)時期,段小樓不肯給日本侵略者唱戲被抓了起來,為了營救丈夫,菊仙無奈向程蝶衣許諾,如果營救出段小樓,自己不惜與丈夫分開。這正契合了后世青年們所推崇的“小愛擁有,大愛放手” 的愛情觀,或許菊仙并不了解其中含義,但這無疑是一份難得的珍貴的情感。試想菊仙如果不去求助,程蝶衣也定會出手相救。但這份真情,已然打動了程蝶衣。而后來在動亂年代,段小樓為了自保,無情地拋棄了自己的妻子。這位為了愛情放棄了一切,歷經(jīng)風雨的苦命女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追求半生精心呵護的愛情不過是一場幻影,情感的瞬間崩塌,令菊仙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同樣用一根繩索了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成為愛情的犧牲品。她的血肉之軀懸于梁上,一身紅妝,隨著一根細細的繩索輕輕晃動,正如她縹緲的無處落腳的愛情。豐子愷先生建構(gòu)的人生三境界認為,能夠進入最高層次靈魂生活的,是一種“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的人。就連豐子愷先生也謙稱,自己只能待在二樓向三樓望望。如此難以企及,到底難在何處?究其根由不過是名韁利鎖的羈絆。不論是在世間蕓蕓中討生活,還是追求美好愛情或者文學藝術(shù),其中仍然夾雜著功利的成份,這正是靈魂生活高冷峻嚴的根本原因。當然此為我輩凡俗之人的庸常理解,倘豐先生地下有知,不知會否被他老人家當頭棒喝。程蝶衣最輝煌的時候,戲迷給他獻上不少匾牌,其中一塊上書“人戲無分”四個字。獻上這塊匾牌的戲迷是真正的內(nèi)行,他真正領(lǐng)略到了程蝶衣戲曲的魅力,是為至評。人戲不分,雌雄合一,是把自己從事的京戲,當作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與存在的意義,并在追求藝術(shù)理想的過程找尋到生命的力量。已然擺脫了物質(zhì)、精神與情感的羈絆,令生命與靈魂如此純粹而圣潔,這與豐子愷先生所說的“靈魂生活”或許不盡相同,卻顯然是超乎功利的更高層面的追求。然而這一抹低到塵埃中的光芒,又如此不合時宜。段小樓是聰明人,他從一開始就看透了這是個坑。早就對程蝶衣直言相告:“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里也瘋魔!咱們可怎么活呦?!钡痰聟s如飛蛾撲火般迎身而上。程蝶衣是“傻子”是“死腦筋”嗎?他也會痛,也會傷心流淚,也有過懷疑、彷徨與沉淪,但他的“強迫癥”,他的“完美主義”,他對京戲的摯愛,他容不得美好的事物遭受絲毫的貶損與玷污的精神潔癖,他的“說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就不算一輩子!”的堅守與執(zhí)念,讓他充當了一名拼盡全力卻無異于螳臂當車的藝術(shù)捍衛(wèi)者。事實上程蝶衣一生所承受的痛苦與煎熬正在于此,而不是打擊與折磨本身。這也就不難理解,不論是性別的倒錯、段小樓的背離、舊社會的欺凌、動亂年代的揭發(fā)批斗等重重誤解打擊與屈辱,都沒有令程蝶衣放棄生命。當發(fā)現(xiàn)藝術(shù)之路已然斷絕,他們再也回不去了,他用一把載滿愛恨情仇的寶劍自刎而死??此凭痛肆私Y(jié),其實他已把自己與京戲永遠地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他不是京戲的犧牲品,卻是最無可奈何的京戲殉道者。這樣的結(jié)局太過沉郁,讓人長久地沉浸其中難以化解。這也正是影片成功的重要原因。一個人從呱呱墜地的第一聲啼哭開始,會流無數(shù)次的淚水。為自己為親人為情為物,這些淚水見證了成長的悲傷、痛苦與無奈。小豆子與小癩子成功出逃,他們本來已經(jīng)踏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也許會在其他領(lǐng)域闖出個名頭,也許會流浪街頭,也許因為衣食無著中途還會回到戲班,但他們的人生肯定會是另一個樣子。而兩位少年卻因為一場誤打誤撞的京戲,哭得一塌糊涂,這與他們的年齡極不相符又如此合乎情理。在文學藝術(shù)實踐過程中,從不得門徑進而登堂入室,大都會經(jīng)歷一種福至心靈猶如電光石火般靈感突現(xiàn)的體驗,這種轉(zhuǎn)折與飛越是可遇不可求的契機??梢钥隙ǖ卣f,正是這出逃途中被裹挾看的一場戲,把對京戲的熱愛深深埋進了他們生命中,也是在這澆肝透膽洗滌心靈的淚水的澆灌下,兩位少年瞬間長大,促使程蝶衣進入了嶄新超邁的藝術(shù)境界,綻放出絢麗的藝術(shù)光彩。然而,也因為這一場戲,這些淚水,程蝶衣被賦予了特殊的使命經(jīng)受了特有的磨難。這已不僅僅是看一場戲,流一場眼淚,而是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而是深深地中了藝術(shù)的毒或者蠱!程蝶衣在最后時刻有沒有后悔呢?或許矢志不渝或者后悔晚矣,或許沉陷其中的人一直都未覺醒。對于劇中人而言,他們有兩場戲要演,要把祖師爺賞的飯碗拿穩(wěn)端好,還要接受劇情發(fā)展的安排。而屏幕外面的人們不論是唏噓著劇中人的際遇,或者淡然自若似乎已然看透了造化弄人的手段,何嘗不是在接受兩場戲的操縱呢?只是一場戲或多或少可以感悟得到,而沉陷于看不見的命運這場大戲之中不自知罷了。不知這算是幸運或不幸呢?而不論看透與否,恐怕都只能默然接受,并繼續(xù)演下去,其中優(yōu)劣,作為旁觀者恐怕誰都不好評判。就像從自己心中流出的淚水,咸與淡,只須自己知道。不分戲內(nèi)戲外。 作者簡介:程春剛,別署傾之,山東滕州人,教師,省作協(xié)會員、棗莊市作協(xié)散文委委員,棗莊市書畫學會理事。獲省新聞辦、山東文學社、棗莊市文聯(lián)文學獎。書法多次舉辦個展及聯(lián)展,出版有《水天之際》《程春剛書法作品集》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