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章是對昨晚唐詩直播日課所講內容的記錄和擴展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一個年輕人第一次離開多山的家鄉(xiāng),乘舟急流而下,越過三峽,來到平野大荒之境,來到一扇門前,通過這扇門,一生壯麗的山水行游和詩歌畫卷即將展開,這便是李白的《渡荊門送別》所寫的事情。在歷史時間上,這肯定不是李白的第一首詩,但在詩性時間上應該是第一首,因為這是李白的詩歌生命所穿越的第一道門。經(jīng)過這道門,李白成為李白。荊門是長江流經(jīng)巴蜀山地至此平闊的一道門,但卻是李白的一生壯游開始走向跌宕坎坷的門。經(jīng)過這道門,童年成為回憶,家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所以,“渡荊門送別”之所送別者,正是童年,正是家鄉(xiāng)。但有無法送別之物隨之而來,永遠隨之而來,隨之遠去,一直到生命的終點,無盡的大荒,這便是故鄉(xiāng)水。故鄉(xiāng)已經(jīng)送別,然而故鄉(xiāng)水正因此送別而永遠跟隨。而且,實際上唯有故鄉(xiāng)水可以使送別成為可能,因為只有故鄉(xiāng)水可以載流行舟,可以送別行舟,送它抵達遠方的每一個港口和渡頭、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唯有故鄉(xiāng)水的永遠跟隨的送別可以使異鄉(xiāng)成為新的家鄉(xiāng),可以使每一個送別成為朝向安頓的送別,使每一個安頓成為送別中的安頓。于是有動極而靜之象?!吧诫S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是三峽急流而下的水忽然開闊平靜下來,動極而靜也;“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是涌動的江流中映照月光,涌動的云海中結出海市蜃樓,動極而靜也;“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是萬里行舟回首,忽見故鄉(xiāng)水猶在左右,有飛矢不動之感,動極而靜也。相比之下,杜甫的《旅夜書懷》則是靜極而動之象。“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是一幅靜謐的夜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則忽然闊大起來,涌動起來。李白的“山隨平野盡”落在一個“盡”字上,是連綿如濤的群山漸漸消失于平野;杜甫的“星垂平野闊”則落在“闊”字上,是靜謐之入壯闊。李白的“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是從三峽急流而下的江水流入平緩的大荒,映照月亮,載流載明;杜甫的“月涌大江流”則是月光涌動,江流不息,一派浩茫。杜甫寫《旅夜書懷》的時候,李白已經(jīng)去世三年。通過模仿和化用朋友的句式而來紀念朋友,向朋友致敬,這應該是杜甫此詩所以寫作的背景之一。李白寫《渡荊門送別》是在離開川蜀而順江東流的途中,杜甫寫《旅夜書懷》也是在離開川蜀而順江東流的途中。只不過,前者是在意氣風發(fā)的早年做這件事情,后者卻是在飽經(jīng)滄桑的晚年;前者經(jīng)過這場東下而開啟生命畫卷的壯麗,而后者則將在這場江流旅程的末尾走向生命的終結。暮年的杜甫在江流行舟之中,想起已經(jīng)過世的老友寫于壯歲的詩句,會有一種怎樣的感慨!“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是在說自己,也是在說故去的老友,更是在祈望此一沙鷗與彼一沙鷗的相與頡頏。身在江流羈旅之中而慕飛鳥,《詩經(jīng)》“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之詠,《莊子·逍遙游》鯤鵬之化,皆其源也?!吨杏埂芬S飛魚躍之詩而云“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而這不正是詩歌之道嗎?詩人從身邊的細草出發(fā),察乎星垂月涌之大;從舟旁的江水出發(fā),察乎源流之遠,皆其道也。“仍憐故鄉(xiāng)水”來自西蜀的源頭,“云生結海樓”則已至東海的盡頭。荊門這個人生旅途中稍縱即逝的瞬間橫在其間,恒在于其間,連接源流,打開源之為源、流之為流?!白釉诖ㄉ显?,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皆在于流逝的瞬間感悟永恒。永恒之流于變易,正如故鄉(xiāng)水之送行舟,遷流不息而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迢遙萬里而“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中庸》云“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斯以為道乎!唐詩之作,太半寫于途中道上,或江流舟次,或溪山行旅,或送別,或待至,悲歡離合,人間情味,在在寓諸無竟而已矣,故“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者(王羲之《蘭亭序》),以道之無盡而有情也,以所以送別者之永遠跟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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