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暖的苦難 (1) 我的溫暖苦難和一個民間女神婆有著前世就注定了的密切關系,或者說我和她前世有緣——一種難以割舍的緣分,就像有了夏天就一定要有花的盛開,有了烏云就一定有雨的肆虐一樣。我一直覺得,這位女神婆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讓我享受一生苦難而來的。因此,我的心靈深處始終充滿感激之情。冥冥之中還有叫我難以排遣的愧疚。畢竟她是為我的苦難而生成一個神婆的。而她也注定要擁有苦難的。 她叫向日葵,一個多么溫暖的名字啊。向日葵長得十分溫暖,頭發(fā)育的最早,因此,臉部異常溫和。兩道彎彎的細眉,很容易讓人想起夏日里掛在天幕上的熱熱的月牙。那一對一大一小的眼睛很像煤油燈燃燒著的火苗,暖暖的照亮我黑暗中的一切遐想。她的鼻子總是白白的,讓人懷想起媽媽哺育我們時發(fā)漲的乳頭。她那厚厚的嘴唇永遠都是濕濕的,上面的溫度永遠是燙人的,所有這些,就使得她身體上所有的部位全部都像向日葵一樣,日日夜夜有了陽光般的溫暖。我這樣仔細描述她的長相,是因為她日后成了我的苦難中的依靠。我的苦難由她而來,由她掌控,也由她變得溫暖如春,美麗如畫。 1980年秋天里的一天,我在混混沌沌中終于有了意識,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渾身異常溫暖,連黑暗都是那么溫暖。從這一天起,我聽到了媽媽的心跳和說話的聲音,那聲響好像響在遙遠的天際。每響一次就通過那根生命的臍帶,往我的身體里輸送一次溫暖。后來我才知道,我在媽媽的宮房里沐浴了整整十個月的溫暖。媽媽說:“媽對不起你,沒能把你留在肚子里。”我不解,問:“為啥要把我留在您的肚子里呢?”媽媽嘆了口氣,兩眼看著秋天裸露的田野,說:“一出媽的肚子,你就要有苦難嘍!”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苦難”這個詞。 那一年,我5歲。媽媽25歲。我們一家和奶奶一家都住在燕山腳下的靠山村。奶奶家在還鄉(xiāng)河南岸,我家在還鄉(xiāng)河北岸。離我們兩家不遠處有一座小石板橋,明朝時期建的。歲月更迭那么久還那么結實。后來我聽爸爸說,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差一點送了命。我去問媽媽,她只是淡淡一笑,啥也沒說。從那一刻起,我得知了這個世界上有一位女人的苦難,與我有關。 如果沒有我14歲,也就是1994年那年突如其來的遭遇,向日葵就不會成為一個神婆了。也就不會有我日后溫暖的溫暖美麗的苦難了。那是冬天里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昨天夜里所有的歡樂、苦難和溫暖、冷漠,都被小小的雪花裝點得異常美麗動人,異常溫暖如人們的被窩。向日葵就是在那個不尋常的早晨,走進我們溫暖的家,為我的苦難作了第一次鋪墊的?!白蛲砩衔易隽艘粋€特別奇怪的打死你也猜不著的夢……” 向日葵是這樣開始鋪墊的。她滿臉驚異的表情,讓媽媽身上的溫暖一寸寸失去溫度。她繼續(xù)說道:“我夢著你和你閨女在你家院子里堆雪人玩兒,你閨女要你去鏟房檐下的雪,說那的雪最白,你說哪兒的雪都白,可你閨女硬要你去。你就去了,結果,一個東西從天而降,當場把你砸得渾身是血,嘖嘖,可慘了?!?/span> 當時,我正在盡情享受寒假里無憂無慮的快樂,聽到向姨說的這個夢境,嚇得緊緊抓住媽媽的手,不敢松開。擔心一松開就會真的出那種事。媽媽拍拍我的腦袋,笑了,對向姨說:“夢著雪是吉祥的兆頭哪!”向日葵說:“可我這心里頭咋一個勁兒地發(fā)緊呢?總好像要出啥事兒似的。姐,你還是小心點好!”媽媽淡淡一笑,把向日葵送進了溫暖的風雪里。她總是這樣淡淡地微笑,苦也好,樂也好。 天知道向日葵做的夢,竟然咋就逼真得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一幕。直到媽媽的身體猝然倒在雪地上,將數(shù)不清的雪花溫暖成一滴滴微小水珠,我才注意到媽媽趴在地上快成了標本。肇事者是一根圓圓的粗粗的木頭,來自并不遙遠的房頂。而這根圓木頭是秋葉飄零的一天,媽媽親手把它放到屋頂上去的。那天,我也在場,聽見爸爸問媽媽:“不會掉下來砸著誰吧?”那時,爸爸在遠離我們這片平房區(qū)十里路外的一個大工廠里當生產小組長。這類粗活兒他是從不沾手的。怕叫別人看見了,丟他的身份?!罢媸桥踔X袋睡覺,膽小到家了你。放心吧,要砸也是砸我呀?!眿寢屨f道。誰會想到幾個月后,爸爸的擔心和媽媽的預言不幸言中了。從那天起,媽媽成了植物人。從那天起的第二天,向日葵成了一個據(jù)她自己說,一個蓮花附體的人。一個有了特異功能的人。不少人都敬重地叫她神婆兒。至于蓮花附體到底是咋回事,誰也不知道。也沒人敢問。向日葵索性在自己家偷偷的開起了門診。專為人看相和預測人生。不知咋回事兒,她有時測的還比較準確。有人心服。有人懷疑。懷疑的人便報告給了村委會。大胡子主任找到她,批評她,叫她立即停業(yè)。她表面上答應,可背地里硬是像野草一樣,關了開,開了關,關了再開的。像日子過的沒完沒了似的。 可以說,我和向日葵同時出了名——她因為我的一句讓我終身懷有罪惡感的話而成名;而我因為讓她的一個夢夢境成真。我的溫暖的苦難生活自此拉開了帷幕。一個刮風陰天的傍晚,天空一閃一閃的閃不準顏色。向日葵來了,神神秘秘地在我爸爸耳朵邊說了幾句啥話。我爸爸就紅了眼睛,大聲嚷嚷說:“對呀,我媳婦都成了活死人了,我還要這個喪門星干啥嘛!一準還會給家里帶來更大的災難??!”爸爸說著撲到我跟前,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到了我們家的院子里。然后又拎到了冰冷的廂房里,再然后被爸爸一腳踹到了更加冰冷的爛菜幫子上。我咧開嘴,剛要哭,一下子想起活著跟死了差不多的媽媽。 想起那個滴血的雪天里,我是怎樣用一句話殘忍地把媽媽推向死亡的邊緣,便讓眼淚咽進了肚子里。畢竟我還知道啥叫冷??!可媽媽呢?幾只大雞領著幾只小雞,嘰嘰喳喳地叫著蹦著追逐著,爭搶著我給她們攪拌的飼料時,我的肚子早已經咕咕亂叫了。我想起了昨晚上爸爸逼我吃的剩飯菜,根本就沒吃飽,心里就埋怨起爸爸來:哼,廚房里明明有好飯菜,您卻偏要我吃一家子人吃剩下的,這不是存心欺負我嗎?都是您的親生閨女,憑啥讓姐姐們吃雞蛋糕?叫我舔蛋糕沫沫呢?憑啥讓姐姐們睡熱熱的火炕,叫我睡冰冷冰冷的屋子呢?就委屈地流下了眼淚。那眼淚又苦又澀,流也流不完。 “哎,惠珍——”身后有人在叫我,是姐姐。姐姐穿著厚厚的棉襖還嫌冷。她雙手抱著肩膀,嘴里呼著哈氣對我說:“以后你別上我們那屋睡覺去了,爸爸他,他罵我了!”我顧不上聽這個,渾身顫抖著說道:“姐,我餓了,我冷死了?!苯憬闵焓珠_始解自己身上的棉襖扣子。但響過來的腳步聲嚇得她立刻低下頭,一瘸一拐地走了。爸爸兇巴巴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他臉色陰沉沉的。像烏云翻滾的天空。他先踹了我一大腳。然后罵道:“喪門星,都是你他媽的惹的禍,你媽才活多大點歲數(shù)啊,硬叫你這個小該死的拆散了。你說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敗興玩意兒啊!說著火氣又被他自己點著了。就朝我“咣”的又是一腳。 我的身子像相片一樣貼在了墻上。又像是可憐的樹葉貼到了雞窩上。所有的雞全部四散開去,然后驚奇地看著我的苦難。我哭出了聲,尖聲尖氣地哭。目的是招來奶奶,卻招來了爺爺。爺爺咚咚咚地跺著腳,渾濁的聲音變得清澈了?!八稳憧匆娏税??有了這個孽種,你媳婦兒能不遭這么大的罪嗎?今個你要是不打死她,你就不是我的兒!”爺爺咬牙切齒地吼。爸爸的火氣頓時滾燙起來。聽見他驚天動地叫罵了一句。感覺他兩步竄到我身后,我的兩條胳膊被他反剪過,再一把扯下他自己的腰帶,捆綁住我的兩只手往西廂房拖去。我身體下的土塊石子恐怖地發(fā)出吱啦吱啦的嘶叫聲。 “媽,救救我!”我心里充滿驚恐,凄凄慘慘的叫喊著。但很快想起了媽媽因為我而受的苦難,連忙改口道:“奶奶救我……”“三奎,快住手!”一個溫熱的聲音響起。爸爸真的住了手。我趁機循聲看去,啊,是奶奶。她的身前站著一個比她年輕些的奶奶。爺爺?shù)闪宋夷棠桃谎郏粗莻€陌生奶奶說:“是黃主任吶,來屋里坐?!?/span> 我想起來了,是大隊婦女主任黃奶奶。黃奶奶擺擺手說:“不進屋了。還有事呢?宋大哥呀,你們……”黃奶奶指指地上的我,問,“你們這是干啥呢?咋這么打孩子?。俊蔽覡敔?shù)哪樉完幜讼聛?。他背起兩只胳臂,忿忿地說:“我們家的事誰也不要管,要管就管管我的三兒子媳婦兒?!秉S奶奶的臉色也陰了下來,不聲不響地走到我的眼前,一把推開了我的爸爸,和我奶奶一起扶著我站立起來,然后對我爺爺說:“村里咋不管你兒子媳婦啦?都一大把歲數(shù)的人啦,說話可要憑良心。 前天,我剛剛親手把鄉(xiāng)親們捐的錢遞到三奎手上的,如今這錢還熱乎著呢,你就不認賬了?。俊睜敔斪灾硖?,一跺腳,倔倔的進了他的屋。老子走啦,兒子也不好意思再留了,我爸爸瞄著黃奶奶進了我媽那屋。奶奶摟住我掉起了眼淚。黃奶奶摸著我的小腦袋,好一會兒沒說話?!包S主任,進屋說話吧,大冷的天兒?!?/span> 奶奶向黃奶奶表達著感激之意。黃奶奶說:“不進去啦,九點鐘開會,我走了?!蔽艺f:“黃奶奶,我給你沏糖水,可甜了?!秉S奶奶笑了,摸著我的小臉蛋兒說:“改天奶奶再喝你的糖水兒??!往后誰要再欺負你就去找黃奶奶。”我含著淚水笑了。黃奶奶邊向院門口走著,邊問我奶奶:“侄媳婦兒這些日子咋樣啦?見好不見好啊!”我聽到我奶奶嘆了口氣,心里頭就忽然的顫了一下子,就在心底里原諒了爺爺和爸爸。 送走了黃奶奶,我拽著我奶奶的衣襟,不知該去哪里。爸爸從我媽那屋出來了,徑直走到我跟前沒說啥,拉起我的小手向廚房走去,我扭著臉向奶奶求救,爸爸看著奶奶。奶奶朝我招招手,回了她的屋。我被爸爸拉進了廚房。數(shù)不清的陽光涌進來。我的周身立刻充滿了溫暖。爸爸從碗櫥里拿出兩個饅頭,往我手里一塞,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我早就餓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啊,真香啊,還是有家好啊,還是有爸爸好?。〕灾灾?,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活著跟死了差不多的媽媽,想起了那個滴血的雪天,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像一只可憐巴巴沒了媽媽的小貓。 作者簡介:郭松,1963年7月出生于河北唐山。當過軍人、報社記者、國有企業(yè)集團宣傳主管,現(xiàn)為專業(yè)作家、編劇。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有800余萬字的長、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等各類體裁作品散見國家、省、市級報刊及網絡媒體。先后獲得多個國家、省、市及網絡平臺獎、院線電影新片入圍獎等獎項。擔綱編劇的部分作品在中央電視臺、中國教育電視臺、中國軍視網、愛奇藝等平臺播放。創(chuàng)作事跡被收入《豐潤作家論》、《灤河文化研究文集之灤河作家論》。 責任編輯:白建平 終審編輯:寂 石 排版編輯:丁 村 鄉(xiāng)土文學社編委會 顧 問 聶鑫森 長期法律顧問 陳戈垠 律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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