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12月21日，席夫生于匈牙利布達佩斯，求學(xué)于弗郎茨·李斯特學(xué)院，師從帕爾·卡多夏。成長期間受鍵盤樂器演奏家喬治·馬爾科姆的影響很大。很早就在柴科夫斯基大賽和里茲大賽上獲獎。1978年第一次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演出。他所錄的巴赫、舒伯特、舒曼和斯卡拉蒂音樂的唱片都是鑒賞家的珍品。妻子是小提琴家鹽川悠子，兩人用莫扎特的鋼琴和小提琴錄制了莫扎特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唱片。席夫在奧地利的蒙德西鎮(zhèn)創(chuàng)建了一個室內(nèi)樂音樂節(jié)。

杜巴爾(以下簡稱杜)：我才聽過你錄的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十分精彩。這位萊比錫大師在你的音樂譜系里占什么位置？

席夫(以下簡稱席)：我由衷地告訴你，巴赫是我最喜愛的作曲家。他是我的上帝，現(xiàn)在是，永遠都是。我一直不停地學(xué)巴赫，從第一課。開始就學(xué)，但是到十四歲才開始真正了解他。那時我去倫敦跟大鍵琴家喬治。馬爾科姆學(xué)習(xí)。他給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杜：你跟馬爾科姆學(xué)習(xí)時，在大鍵琴上彈巴赫嗎？

席：不，因為說來也怪，馬爾科姆討厭大鍵琴。彈巴洛克音樂時，他喜歡用一架大鍵琴的變種，裝有大約10個踏板，能做各種各樣的效果——包括漸強和漸弱。純粹主義者瞧不起這種樂器，可是馬爾科姆不在乎。馬爾科姆是一個極其卓越的音樂家，一個了不起的鋼琴家；我對大鍵琴的感覺和他相仿，我覺得它像一架縫紉機。

杜：也許是因為大鍵琴和你的出身——中歐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格格不入，在中歐幾乎沒有人彈大鍵琴。

席：大概有點道理。我對老式鋼琴也不感興趣。不過，馬爾科姆灌輸給我一種治學(xué)的態(tài)度和對巴洛克慣例的了解。巴赫可以說在譜子上從來不加任何指示，他等于在強迫你自己當起作曲家來。你必須學(xué)那么多東西，從速度、力度到分句、連斷奏法。對于巴洛克的知識要越多越好，必須知道巴赫的全部創(chuàng)作，包括他的受難曲和清唱劇。隨心所欲地演奏巴赫不行，死板地演奏巴赫也不行。

杜：你在匈牙利長大時聽過格倫·古爾德的唱片沒有？

席：古爾德是我童年時期的偶像。我在大約十三歲時聽過他那張著名的《郭德堡變奏曲》唱片，使我茅塞頓開。這張唱片是從俄國過來的，古爾德在俄國是英雄，是傳奇人物。幾年前，我有幸見過他。我在多倫多演奏《郭德堡變奏曲》，古爾德在收音機上聽了轉(zhuǎn)播。你能想像我多么激動，他邀請我和小提琴家吉東·克雷默到他的工作室去。9個月后他去世。

杜：古爾德的工作室是怎樣的？

席：工作室里堆滿了機器——錄音機、放影機、各種各樣的機械玩意兒。就是沒有鋼琴。他給我們看他拍的電影，詳細談?wù)摿宋已葑嗟摹豆卤ぷ冏嗲?，一直談到早?點鐘，古爾德還是精神抖擻。他有非凡的精力和魅力。我覺得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快樂十分充實的人，完全按他自己的心愿在生活，我認為他在自己50年的生命里已得償宿愿。我覺得沒有人彈復(fù)調(diào)音樂比得上他那樣好。他控制5個聲部比別人控制2個聲部還要好。

杜：聽你的唱片和音樂會，我知道除了巴赫以外，莫扎特也是你喜歡的作曲家。你說過，你彈起莫扎特來感到十分自然。舒伯特怎樣？他在你的曲目中也分量不輕。

席：彈舒伯特也很自然。彈貝多芬就沒有那樣的感覺。我一直在練貝多芬，可是沒有能彈得完全使自己滿意。舒伯特是寫旋律的能手，比較像莫扎特。我覺得舒伯特是一幅偉大的大自然風(fēng)景畫，在他的音樂里我總聽到流水聲。在舒伯特的音樂里，一段俗氣的賣弄也沒有，一切都是渾然一體，他的和弦寫作與聲部配置透明美麗。舒伯特是一位平衡的大師，我認為他是最細膩的作曲家。我可以幾小時地坐下來彈，平衡他音樂中的和弦，求得我希望的聲部配置?！督礏大調(diào)》或《G大調(diào)奏鳴曲》的開始再美麗不過了，可以讓你彈上一輩子。

杜：我一直想不通，怎么舒伯特只活三十一歲，莫扎特只活三十六歲。

席：我明白你的意思，特別關(guān)于莫扎特。舒伯特是天才，但也是人，有些作品寫得不太完美——奏鳴曲式對他就不如藝術(shù)歌曲那么得心應(yīng)手。只要有一首詩，不論好壞，他隨手拿來就能譜成歌曲。莫扎特則很全面，無不盡善盡美，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判斷，他是超人。

杜：20世紀作曲家中，我知道你最喜歡巴托克。

席：在匈牙利時，我的老師帕爾·卡多夏跟巴托克很熟。他們是朋友，雖然跟巴托克做朋友不容易，他是一個十分孤獨內(nèi)向的人。反正卡多夏跟巴托克學(xué)了不少他寫的作品，卡多夏教我不能以敲擊方式彈秦巴托克。人們總是狠命地敲打，這一來，他的音樂中的音色美喪失殆盡。

杜：把鋼琴當作打擊樂器，始作俑者是斯特拉文斯基。1910年前后，盛行一股悖離浪漫主義音樂和歌唱音色的趨勢。

席：我知道。我覺得斯特拉文斯基的想法往往含有嘲弄的意味，有時，我簡直懷疑他是否真心誠意。他永遠是那么靈巧。但是巴托克從來不開玩笑，懷著滿腔激情進行創(chuàng)作。

杜：你想念匈牙利嗎？

席：不想。我在匈牙利生活了25年，夠長了。我根本不覺得是匈牙利人。我不是愛國者。我是匈牙利猶太人，所以覺得自己是世界主義者，是歐洲人。我認為我們都應(yīng)該拋棄任何民族主義的想法，當然這并不意味忘本。就拿日本來說，我喜歡去日本演出，他們美國化得厲害，正在丟失自己的文化。我遇見過一些日本音樂家甚至不會唱日本民歌。

杜：東歐的聽眾怎樣？

席：我必須說，那里的聽眾十分敏感，我真想念他們，尤其是俄國人。我認為俄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聽眾，他們對新生事物極其敏感，所以古爾德一去，他們便趨之若狂。他們立即聽出，古爾德開辟了演繹的新天地。

杜：你有回東歐陣營國家的打算嗎？

席：沒有這個打算。

杜：總的說來，你怎樣看待聽眾？

席：不論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或是在小城市，我為那里最熱愛音樂、最敏感的人演奏。我從來不把聽眾簡單地一體化。

杜：偶爾有人批評你的演奏缺少那么一點戲劇性，你怎樣解釋？

席：我認為有些評論家把細膩而不夸張同缺少戲劇性混為一談。我喜歡含蓄地點到就是，不喜歡往人喉嚨里硬塞東西。我相信聽眾會運用自己的想像力，甚至進行幻想。對樂曲也好，對聽眾也好，我不愿意強奸民意；聽一些嘩眾取寵的人演奏時，我十分氣憤。我不喜歡騷擾聽眾，只愿意通過音響、通過適得其時的效果來象征戲劇性。

杜：我完全理解。社會上噪音已經(jīng)太多，誰還要到音樂會上去挨音響的轟擊？

席：是啊，我們周圍的聲音——車輛的聲音、街頭的聲音、擴音喇叭送出來的搖滾樂聲——吵得我頭痛。人們來到音樂會，冉也聽不見pp了；他們的耳朵已被震壞了。巴赫、韓德爾時代的人的聽覺肯定比現(xiàn)在的人靈敏。

杜：當時的世界肯定比較安靜。

席：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人大多數(shù)不要安靜，要吵聲不停，還稀奇古怪地弄上帕赫貝爾的《卡農(nóng)》。那首樂曲是當今最流行的巴洛克音樂，電視、電影、廣播無處不放。你躲也躲不掉帕赫貝爾《卡農(nóng)》的聲音。

杜：但那還是比啤酒、口香糖的叮鈴哨啷的廣告要好受些。赫胥黎曾經(jīng)寫道：奧爾菲斯已加盟帕甫洛夫矣。

席：對，這就是“勇敢新世界”！它在鋼琴彈奏方面的表現(xiàn)是：強調(diào)技巧，不惜犧牲音樂。兩手肌肉發(fā)達，可是耳朵沒有訓(xùn)練，良好趣味從不培養(yǎng)。這種事，教師應(yīng)該起點作用，可惜他們自己彈琴也不用腦子。我認為聲音的質(zhì)量就是一切。今天的音樂廳大，鋼琴家們練琴時使勁求大聲音，許多音樂家因此被困在mf一帶以及上面的一段，輕下去就幾乎沒有色彩可言。

杜：20世紀早期的鋼琴家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席：我一向聽很多拉赫瑪尼諾夫，他很精彩。我也聽施納貝爾，不過現(xiàn)在不如從前那么多，我現(xiàn)在覺得他不如埃德溫。費雪深沉；我還愛聽科爾托。

杜：霍洛維茨和霍夫曼那樣的技巧大師不合你的口味？

席：他們在琴上所做的事，我自然十分欽佩。他們有思想。制造能使人像龐克搖滾樂手那樣毛發(fā)直豎的鋼琴色彩和效果。不過。我不屬于那一路。他們是了不起的器樂家，但不是了不起的音樂家，因為他們讓作曲家變成次要的。人們說聽霍洛維茨去，作曲家成了他們的影子。我去聽音樂會，就是要聽人演奏莫扎特協(xié)奏曲或者肖邦奏鳴曲。我敬仰的鋼琴家是阿勞。他的藝術(shù)我頂禮膜拜，他從來不忘記作曲家。

杜：你對今天的指揮有什么看法？

席：大概當今時世指揮不好當。沒有像福特萬格勒弗里茨·布許、克倫貝勒那樣的巨匠了，也很少庫貝利克那樣的指揮，肯花時間全心全意撲在上面，真正理解樂曲。今天的都是些噴射機指揮，從一個樂團匆匆趕往另一個樂團。而且，你知道嗎？他們大都討厭協(xié)奏曲，最不愿意花時間和精力在協(xié)奏曲上。你倒說說看，我花了幾年練一首協(xié)奏曲，那個指揮只看五分鐘就跟我排練了，有時甚至連看也不看，多么荒唐！

杜：你最喜歡彈哪些協(xié)奏曲？

席：我覺得莫扎特的協(xié)奏曲是協(xié)奏曲文獻中的珍寶。能有機會演奏一首莫扎特的協(xié)奏曲是我最大的快樂，可惜現(xiàn)在難得有這種機會。莫扎特的協(xié)奏曲必須仔細練，和樂團必須一遍遍地排練?？上]有這個時間。

杜：音樂會后，你通常有什么感覺？

席：如果沒有人到后臺來，我感覺不好?？墒?，有時即使有人來后臺，我的感覺也會不好，因為我還惦記著剛才的演奏。我盡量對人客氣，當然我很高興見到他們，但是往往會心不在焉。

杜：演出時，你為記憶擔心嗎？

席：我認為自己很幸運，沒有擔心記憶失靈的恐懼。這種心態(tài)當然是我刻意培養(yǎng)的，因為你一想到別忘記什么，不出兩秒鐘，你準會忘記什么。我專心致志地想著曲式，想著正在彈的，根本不想什么記不記憶的。

杜：你在家里彈得最好，還是在音樂會上彈得最好？

席：我在舞臺上總是比在家里彈得好。到了臺，上我就放手彈，在工作室里就會分析這個，批評那個，對自己十分挑剔。

杜：你覺得評論家需要嗎？

席：不，不需要評論家，評論家害人不淺。受害的不僅是音樂家，受害更大的是聽眾和演出經(jīng)紀人，他們把評論家的話當作圣旨。他是什么人，有權(quán)告訴人們，尤其是沒有來聽音樂會的人，說我是怎么怎么的藝術(shù)家？大部分音樂評論的質(zhì)量惡劣。要是沒有這些東西，我才開心呢。

杜：我知道你喜歡演奏室內(nèi)樂。

席：是的，我喜歡和別人一起演奏，有一種溫暖的感受，做其他任何事都沒有這感受。我在布達佩斯長大，那里有一大圈子的醫(yī)生、律師、工程師、知識分子，每星期兩次聚在一起演奏。今天，家庭室內(nèi)樂在消亡，這是很遺憾的一件事，因為我認為，業(yè)余音樂家對音樂的未來是必不可少的。

杜：你認為古典音樂應(yīng)該列入兒童的課程設(shè)置嗎？

席：我認為古典音樂不應(yīng)強加于任何人，兒童和成年人都只能自覺自愿地接受。強迫人喜歡貝多芬，結(jié)果會適得其反。我講一個可怕的故事給你聽：前不久，我去意大利佛羅倫薩演出，彈一首協(xié)奏曲。彩排時，老師規(guī)定城里的學(xué)生來聽。糟糕透頂！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就是討厭貝多芬。我剛開始彈《皇帝協(xié)奏曲》，下面就吵翻了天。有一個孩子把什么東西扔在我眼睛上，好像是塊石頭；算我幸運，沒有受傷?？墒俏矣肋h忘不了這次的經(jīng)驗。

杜：你認為怎樣才算是好好地聽？

席：不帶偏見，還必須開明。我發(fā)現(xiàn)有許多音樂家在聽音樂時變得吹毛求疵，只鉆技巧，心胸狹隘，結(jié)果根本不在欣賞音樂。我知道有些人雖然不是音樂家，卻很會聽音樂，從他們臉上容光煥發(fā)的神情就看得出來。

世界著名鋼琴家談藝錄 - 格奧爾吉山多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