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9年8月15日,南宋末年,黃公望江蘇常熟城的子游巷內(nèi)降生,取名陸堅。十年后,宰相陸秀夫背著年僅八歲的小皇帝趙昺在廣東崖山跳海自盡,南宋徹底滅亡。這一年,陸堅因家境貧寒,過繼給了寓居在此的浙江溫州籍老人黃樂,九十四歲高齡的黃樂終于得子,極度喜愛,改名黃公望,字子久——黃公望子久矣!關(guān)于黃公望名字的來歷,皆以此說為準。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胡曉明還有另外的說法:班固《漢書》顏師古注云:師古曰:望,謂太公望,即呂尚也。釣于渭水。文王將出獵,卜之,曰:所得非龍、非螭、非豹、非羆,乃帝王之輔。果遇呂尚于渭陽,與語,大悅,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曰太公望。 胡曉明認為,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典故,黃樂為他取這個名,意在以姜尚為榜樣,成為能助文武奪取天下的帝王之師。這樣的目標,恐怕與蒙元時漢族仕人的規(guī)劃完全不合,可能遭忌受害,故一般不提,或代以九十老父望子久矣之說,就合理了。 黃公望從十歲開始,心懷太公夢想,刻苦讀書,以便早日夢想成真。 年紀輕輕就學業(yè)有成,黃公望開始走上仕途。大約1293年,在浙江做書吏,這是官府里面普通吏員,還不是官?!墩憬ㄊ贰酚杏涊d此事:元至元中,浙西廉防吏使徐琰辟為書吏,未幾棄去。 為什么早早離開徐琰呢?這是因為在地方擔任吏職,需要120個月后才能出職,后調(diào)整為90個月,出職后可任九品官,但如果在中央擔任書吏出職后,可任八品。當時科考已廢除,即使恢復,也是三年一考,一共就100多個名額,蒙古人占了一半,考中的可能性極微。當時,黃公望對功名看得很重,要想做官,就要廣交顯貴,以求提攜。即使出得八品官,也并不滿意,要獲得升遷,一定要有強大的后臺才行。 黃公望利用工作之便接觸了不少人,通過同府任職的倪昭奎結(jié)識其弟倪瓚,還有時任江南儒學提舉的畫壇大師趙孟頫,這是他兩個頗有社會地位的朋友。1299年,黃公望拜趙孟頫為師學習繪畫。兩年之后就已在畫壇小有名氣。但是,對功名的渴望使他放棄了對才藝的追求,琴棋書畫成了他的社交技能包。 1312年,黃公望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張閭的提攜,做了一名書吏。張閭曾任太子少保,深受皇上器重,又被派往江浙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為二品官員,權(quán)傾一時。黃公望如愿以償。 但世事難料,在張的門下,他惹上了一場官司。延祐年間,朝廷在張閭的建議下開始實施“經(jīng)理田糧”措施,目的是盤查全國土地,家家戶戶如實上報,核實土地,增加稅收,平均差徭。在江西實施過程中,張有貪污而逼死人命案,直接引發(fā)江西蔡五九農(nóng)民起義。元仁宗為平民憤,將張閭問罪。元曲《竇娥冤》中的貪官張驢兒,便是以此人為原型的。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當時黃公望并未擔任過張閭的書吏,而是在擔任中臺察院的掾吏(中央官府的辦事員)。和他同時代的鐘嗣成,在《錄鬼簿》這樣說:黃“先充浙西憲吏,有事論經(jīng)理田糧,獲直,后在京為權(quán)豪所中”。就是說,黃入獄直接原因并不是“經(jīng)理田糧”案,而是對此案說了不該說的話,為張閭辯解。后來雖得到了“澄清”,但還是未能幸免,1315年被誣陷入獄。他之所以在張閭的事件上發(fā)言,應該是為了攀附張閭這樣的大官。不久之后,黃公望出獄了。 大概命運弄人,黃公望入獄后,科考恢復了。黃公望出獄后已年近五十,有了案底,無法科考,這場冤獄成了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于是,他師從金月巖,加入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全真教派,這卻引來同時代在山中隱居的一位道士張雨一番嘲諷。他在《戲題黃大癡小像》中如是說道:全真家數(shù),禪和口鼓,貧子骨頭,吏員臟腑。說黃雖然入了全真教,談禪說妙,但骨子里頭還是一個追求功名的吏員。 為什么張雨會有此一說?桐廬籍作家陸春祥在《與天地間往來 黃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圖》一文中這樣寫道:全真教在創(chuàng)立之初,摒棄棄物質(zhì)生活,絕對禁欲,講究苦修。蒙古人建立元朝后,統(tǒng)治策略是以道護國,他們急于想借道教思想來消除江南文人士子的抗爭情緒,于是,元廷對道教領(lǐng)袖賞賜不斷,對道教徒也優(yōu)渥有加,北方的全真教因得到朝廷的大量資助,漸漸改變了教旨的初衷,開始追求起了俗世中的奢華生活。 張雨如此判斷:這是黃借道家的優(yōu)厚地位或想再次走上仕途,曲線報國。黃公望精通儒釋道,通過政途最大程度發(fā)揮自己的博學才是真實的目的。作為一個隱逸山間的道士,慈悲是他們的底色。張雨是黃公望的好友,當頭棒喝,讓他警醒回頭,才是對好友最好的幫助。 當一生的追求被一場冤案全盤推翻,黃公望深陷在那曠世之才迫切釋放與無法避免的命運之劫的巨大沖突中,不能自拔。黃公望精通《周易》,他的好友翰林楊載記錄了黃公望一個曾用《周易》自卜吉兇的卦象:卦象顯示的是其生命處于陽氣上進與陰氣阻塞的困境,兩相妨害,無法有順利平安之日。兩者無法調(diào)和,楊載體會到黃陷入這種困境的痛楚,黃在獄中就給他寫過這樣的信:詩很長,這是其中幾句,勸他縱有英雄氣概,但時運不濟,不如縱情放歌,安頓好自己的余生,主動追求生命和諧,而不要消極遁世。黃公望出獄后在松江一帶占卜為生,把目光轉(zhuǎn)向底層民眾。他重新拾起畫筆,在揮毫潑墨間排解憂憤。在觀察江南的山水風光中,他發(fā)現(xiàn)這具有療傷的作用。于是開始游歷周圍的山水,直到來到了富春江,遇到了嚴光,從此停下了四處流浪的腳步。陸春祥在文中說道,“富春江因嚴光而著名,嚴光是富春江的核心靈魂?!?/strong>清代才子沈景運在《題藍田叔仿黃子久富春山圖卷》題跋了這樣的詩句:如果沒有嚴光,“風煙倶凈,天山共色”的富春江,可能亦是“泯然眾人矣”。可以說,嚴光成了黃公望的終極答案。自從有了嚴光,富春江的秀麗山水經(jīng)過歷代詩人墨客的駐足和想象,反復吟詠著嚴光的故事,儼然成了他們安身立命的理想境地,黃公望自然也不例外。從此一個以追求功名為終生目標的人,開始以嚴光為偶像,力求擺脫羈絆,追求自由的生命境界。 這一點,從《富春山居圖》中對漁樵耕讀人物的刻畫,可見端倪。圖中一共出現(xiàn)漁、樵、讀三種人物,一共八人。因為江南丘陵地帶耕地較少,耕者的形象并沒有出現(xiàn)。而其中漁父就出現(xiàn)了四次,最后一次是兩位漁父一起垂釣,其中一位想必是嚴光,而另一位,也許是釣于渭水之濱的姜尚,或許是汩羅江上,用“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語勸說屈原不要跳江的無名漁父,亦或是黃公望自己??磥恚瑵O父在其內(nèi)心占有重要地位。 

“漁樵耕讀”是讀書人的四種不同生活狀況,分別有四位代表人物:漁父是七里灘上的嚴光,樵夫是“覆水難收”的朱買臣,耕夫是善于種田的孝子大舜,讀書人便是六國宰相蘇秦。而漁父當仁不讓成為四種不同人物中的智者。在北宋精通易理的哲學家邵庸的《漁樵問對》一文就能看到,文中通過漁樵對話來展現(xiàn)消解人生終極答案的厚重話題,而其中的漁父,就是一位面對樵夫從容答疑的智者,說出了“天地萬物與我自是一體,無心即是無意,以無心觀物,可達物物相通”的道理。在此段對話的結(jié)尾,樵夫離開的時候說了“吾聞古有伏羲,今日如睹其面焉”這樣的話,將漁夫比作了伏羲一般的千古圣哲。 嚴光處世的態(tài)度,秉承孔夫子“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教訓,再加上早年師從梅福學道,通過入世輔佐光武帝劉秀打天下,治天下的一番歷練,進退從容,運籌有度。嚴光善于細心觀察事物變化而做決定。在京城里,當他發(fā)現(xiàn)光武帝劉秀所營造的朝廷氛圍已無法容納像他這樣個性的人,選擇離開就是自然而然的行為。如果有一絲毫眷戀官場、貪圖功名利祿的念想,選擇離開就會變得非常困難。嚴光來到富春江畔隱居十多年,更以山水為師,全身心地融入這一片山水中,自然物物相通,與這里的云山流水,一花一木心心相印,到了“止于至善”的圣人境界。 創(chuàng)作《富春山居圖》 完成生命華麗綻放這種與山水相通的生命體驗是無比愉悅的,這讓黃公望心頭一亮,開始對他的前半生重新審視,對追求功名的執(zhí)著進行一次又一次的靈魂拷問。他自號大癡,一峰道人,放浪形骸,借酒放歌于山水間來讓自己放下,以嚴光為坐標,去完成自己的心靈回歸之旅。他以隱士為題材就寫了20多首,以《元詩選.方方壺畫》為代表: 魭石磯頭宿雨晴,
蛟峰祠下樹冥冥。 一江春水官浮綠, 千里歸舟載客星。 他稱自己不只癡,而且要大癡,可見他要擺脫痛楚的迫切。他常在江邊久坐,聽大浪擊石的轟鳴聲;暴風雨要來,所有人都勸他快跑,他都不聽;月夜帶著酒瓶要去船上喝酒,把酒瓶吊在船尾,用繩子綁著,等游完湖取酒喝時,繩斷瓶空,他就大笑起來,笑聲震徹山谷。 除了畫畫,黃公望也常常接濟村里人。有一次,他拿出一幅畫,落款“大癡道人”,讓樵夫帶到城里去賣,并囑咐:沒有十兩銀子不要出手。樵夫一聽,這張皺巴巴的紙要賣十兩銀子,覺得這老人準是想錢想瘋了。當他來到集市鋪開那張紙,立馬有買家過來,掏出十兩銀子買了就走。此后,他每兩三個月就讓樵夫去賣一幅畫,賣畫所得全部接濟村民。 黃公望用了29年的時間,走遍山川,游歷大江大河,慢慢看淡了世事——這世上四時流轉(zhuǎn),云卷云舒,花開花謝,夏日的蟬活不過秋天,冬天的雪禁不起春風。唯有山川江河,從容淡靜,不為歲月所動。 一個叫危素的年輕人和黃公望關(guān)系不錯,看到他花了四年才畫成的20張精品仿古畫,喜歡得不得了,就向他求個一幅半幅的。黃公望淡淡一笑,“想要就都拿去吧”,把二十張全送給了他。這時候的黃公望已經(jīng)不愿意回到年輕時追求功名的狀態(tài)了,每次畫的畫基本都送朋友,送了十年之后,逐漸看破紅塵,瀟灑起來,不論是技藝還是心態(tài),都達到頂峰了。這時,他的道友無用師弟來找他要畫了。因緣和合,他便開始構(gòu)思、創(chuàng)作《富春山居圖》這幅傳世之畫了。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黃公望在富春江邊的廟山隱居下來,此處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江。舉目四望,山巒起伏、林木蔥籠、江水如練,整個富春江盡收眼底,景致奇美。黃公望天一亮就頭戴斗笠、穿著芒鞋出門,隨心隨緣,四處漫走。沿江數(shù)十里,遇到好景就停下來畫,不知疲倦。就這樣,在與這高山流水,與嚴子陵,年復一年的對話里,學會了包容豁達,榮辱不驚,原諒自己,告別過去。這不僅傾注了他的感情,而且融注了他對時代、對傳統(tǒng)、對讀書人命運的生命感受。 在這樣的磨練中,黃公望觀照了山水的品格。山的仁厚,水的靈動賦予了生命新的詮釋:山,寬廣包容而無言。無論是花草種子還是昆蟲鳥獸,只要你來到山中,我便給你生存的空間,不會因為你長得高大威武或矮小卑微而有偏頗,至于你們之間的相生相克與我無關(guān);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遇到巖石繞道而行;遇到水壩,積蓄力量,待到力量足時,漫壩而出,或沖毀堤壩,勢如破竹;要方就方,要圓就圓,泉井溪流,江河湖海,一切隨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海納百川,故成其大;哪怕是一滴水,雖微不足道,卻能水滴石穿。 他明白了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表,從而不再為年齡所困,為名利所惑。王希孟十八歲就畫出了《千里江山圖》,卻在不久后早逝。黃公望五十歲才專心作畫,依然在八十歲,畫出了屬于他的傳世名作。 我們的生命是無常的。一生之中,總會歷經(jīng)各種坎坷劫難。面對坎坷,是自暴自棄還是努力尋找本身生命的價值?黃公望用《富春山居圖》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在圖中,掩映在山水間的八個人物極小,不仔細辨認,不易找到。與恒久無垠的大自然相比,人是何其渺小,生命又是何其短暫,如塵埃一般微不足道,如同人看螻蟻之爭一般。然后,當我們將生命托付與山水,便獲得了一種生命的延續(xù),人不再身不由己,而是可以在本身的生命體驗中完成生命最華麗的綻放。 隨著山勢走向低矮、平緩,融入江中慢慢消失,最后以一大片空白結(jié)束,黃公望畫完了。他長舒一口氣,重重將筆扔入江中,長吁:這一生,我完成了。在這幾年,他的無用師弟一直到處找他。公元1353年,無用師終于通過賣畫的樵夫找到了他。當他看到巧奪天工的《富春山居圖》時,熱淚縱橫,喜極而泣的黃公望則一言不發(fā),舉手將自己用生命書寫的《富春山居圖》,贈予了無用師弟。對他而言,此畫助他完成了生命的解脫,已然無用。一年后,黃公望長笑而逝。 一百多年后,明朝的王陽明來到富春江,在釣臺之下的嚴灘,給世人留下一卷心靈歸處的曠世對話《嚴灘問答》——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他在臨終時說道“我心光明,夫復何言?”給后人一個圓滿的生命答案——無心便是光明,就是至善。黃公望臨終,無任何言語,物我幻滅,用一卷癡情絕筆的《富春山居圖》,向富春江告白,向嚴子陵致敬:吾心如止水,止于至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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