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讀到一首詩，題為《無常》。

詩中寫到：“今天是昨天的無常，明天是今天的無常?；ㄖx是花枝的無常，花開是花蕾的無常?！蔽乙槐楸樽x，一遍遍想，人生那么多的無常，我們要如何度過漫漫路呢？

有一年秋天，我回到村莊待了些時日。時間并不長，約莫半個月的樣子。我回去是尋找安寧的，一顆心在外漂泊，浮躁之余亦生了疲倦，想著村莊必定可以給我一些慰藉。然而，回去的那些日子給我的動搖更大，因為見到了死亡。

鄰居奶奶是個十分有趣的老人，她喜歡打牌，喜歡和孩子們打牌。有很多個暑假，她抱著西瓜來找我們這些小孩，討好著我們，讓我們帶著她玩牌?？删退闶撬＝o我們吃的，我們還是不太愿意和她一起玩。年輕、機靈的孩子，誰愿意和老眼昏花、反應(yīng)遲鈍的老人玩呢？我們總是嫌棄她，皺巴巴的手將一副好牌抓得也皺巴巴，該炸的時候不炸，不該炸的時候胡亂炸，和她打牌會玩得不爽快，因為她出牌拖拖拉拉，輸了還要一直念叨，嘴角的哈喇擦都擦不干凈。

這樣的一個人，她躺在棺材里不說話，嘴角不再流著哈喇，不再湊到孩子們中間打牌了。我覺得很突然，也很不適應(yīng)。母親說，你回來得正好，可以參加鄰居奶奶的葬禮。她是有福的人啊，一個下雨天躺在床上就去了，沒什么痛苦。我卻愣住了，直到站在她的靈堂前，看著棺材里的她，我才接受了：她真的離去了，人世無常。

她的兒女繞著靈堂走三遍，哭著和她告別。她的親朋好友在酒席上，大杯喝酒，大口吃肉，熱鬧得很。我吃不了酒，也無法哭泣，只能看著吹著嗩吶的隊伍，把內(nèi)心的悲傷同裝著她骨灰的棺材一起埋到了泥土里。

我忘不了，最后一次和她打牌，她一直輸，然后嘴里念叨著：“人老咯，牌都玩不過小孩了。人生無常啊，轉(zhuǎn)眼就老糊涂咯?！毖谉岬奈绾?，我們和一位說話反反復(fù)復(fù)的老人玩牌，最終是覺得無聊得很，不愿意繼續(xù)玩了。她就央求著我們，說最后一局，再玩最后一局。我們就陪著玩了最后一局，那一局，她終于贏了。她十分高興，高興得要跳起來，還要從家里再抱個西瓜過來。我們也十分高興，因為她走了，我們就可以玩其他游戲了。若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我們應(yīng)該再陪她玩幾局，讓她再贏幾局的。可惜，人生無常，她再也贏不了我們了。

鄰居奶奶的頭七過了幾天，隔壁村子的一個老頭也去世了。母親讓我去參加葬禮，吃些好酒菜，我假稱肚子不舒服拒絕了。母親回來時，興奮地和我講酒席排場很大，二三十桌的人，請了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晚上有歌舞團(tuán)，那老頭走得很風(fēng)光啊。我問，老頭因為什么去世的？母親以一句：“好像是腦溢血，突然間沒了，留下了很多錢”回答了我。

對于那個去世的老頭，我不了解，但聽到母親的話，心里有些難過。人活著，有什么意思呢？我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還自得地認(rèn)為自己可以一直擁有財富、權(quán)貴和人群的簇?fù)?，再氣派的葬禮，它的核心不該是悼念亡人嗎？或許那位生前風(fēng)光的老頭，他很滿意那樣的葬禮，因為留下的很多錢，花了一些在他身上。但葬禮之后呢，他的墳頭會有幾人的淚呢？他接受得了那樣的無常嗎？

我曾一度以為，村莊相比于城市，更安定些，更常態(tài)些。沒有瞬息萬變，沒有今非昔比，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生活?guī)律無奇，哪里有離別和變故呢？然而回家的那段日子，幾位老人相繼離去，幾位正值壯年的長輩查出得了癌癥，還已經(jīng)到了中晚期。一下子，村莊籠罩上了死亡的氣息，大家掛在嘴邊最多的話變成了“人世無常，有些事想不到啊，人啊，人啊……”

在意識到生命的匆匆和無常后，我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倘若人生沒有經(jīng)歷波瀾壯闊的起伏，沒有花開花謝的更迭，沒有破碎完整的變化，我們心心念念所追求的圓滿與幸福，又有何意義？人的一生，說到底，沒有恒久的幸福，也沒有恒久的痛苦。

我有一位視愛情為生命的女友，她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在和男朋友交往的過程中，她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想到了結(jié)婚，想到了小孩子的教育，想到了老人的贍養(yǎng)，她把和他在一起的余生都考慮清楚了。我不解，海誓山盟的愛情真的會長久嗎？她甜蜜地笑著，說沒談過戀愛的我不懂，相愛的兩個人的認(rèn)定，是一輩子的，不會變卦的。

可終究愛情也無常，許諾長相思守的兩人無奈分手，追究原因也沒任何意思了。女友愛上了喝酒，她說喝酒可以看淡一切，可以放下一切。我在一旁看著，有些不忍，奪過酒杯。李密庵在《半半歌》中說：“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我不要她喝醉，我希望她留住自己的美麗，可以在無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某一日，她會懂得：“相遇總是猝不及防，離別卻是蓄謀已久?！边@就是愛情的無常啊。

那首詩里還講：“她離開了我，是我生活的無常。你愛上了我，是你生活的無常?！标P(guān)于愛，我們要接受它的沒有定數(shù)，此刻愛得刻骨銘心，下一秒或許就相忘于江湖。我喜歡田馥甄唱的《無?！罚澳睦镞€找得到當(dāng)時的月亮，每一秒星光都在變幻，別說你的心還是那樣，桑田和滄海該有多失望？”愛或不愛，都在無常之中。

人生路漫漫，“無?！笔侨f物之規(guī)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生命的常態(tài)是無法預(yù)測和控制的。我們無法避免，也無處躲藏，只能去認(rèn)識和接受它。在虛無、脆弱、易碎和曖昧的“無?！敝校覀儾蝗プ鋈松鷣砣辗介L的假設(shè)，活在當(dāng)下吧！在舒服的相處中，互相珍惜，互相關(guān)照，走完一程又一程，那便是我們?nèi)松娜苛恕?/strong>

2019.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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