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熟悉李清照的《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熟悉的原因之一是這首詩夠短，就二十個字；另外一個原因是很少見女詩人寫詩贊美男英雄。我少年時代看《幽默大師》，其中有一個段子，說李清照至死還思念一個叫項羽的英俊少年，可惜這個意中人很絕情，不肯過江東來看他。

段子是甜的，但生活是苦的。就像脫口秀演員程璐在節(jié)目里說著離婚的段子，結果沒多久就真的和同為脫口秀演員的妻子王思文離婚了。

同樣，李清照寫這首詩的時候，雖然滿紙豪情，但也是用大慈悲力寫就的。

先說這首詩，在這么小的篇幅里，李清照就用了三個典故。

“人杰”是張良、蕭何、韓信，漢高祖劉邦曾稱贊他們是“人杰”；“鬼雄”則來自屈原的《國殤》，屈子寫道“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生就要像張良、蕭何、韓信那樣建功立業(yè)，死也要像屈原那樣為國捐軀。詩歌前兩句以雷霆之勢破空而起，將那種生死不愧的英雄氣魄，所向無懼的人生姿態(tài)強力彰顯，令人熱血沸騰，肅然起敬。

項羽在垓下一戰(zhàn)，被漢軍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打敗，帶領數(shù)十人突圍到烏江邊，這時他已經(jīng)知道楚地并沒有被漢軍攻破，江東根據(jù)地猶在。但項羽就是項羽，他有著自身的驕傲，他認為自己帶八千子弟兵過江，如今只身回去，即使江東父老仍然奉自己為王，但自己卻是有愧的，于是在江邊自刎。李清照后兩句寫的就是項羽的這一股傲氣、英雄氣。

但詩人并不是贊頌項羽的，而是批評自己丈夫趙明誠的。

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趙明誠時任江寧府（今南京）知事，李清照隨夫君居住在江寧城內(nèi)。二月，御營統(tǒng)制官王亦企圖起兵叛亂。當時，南宋剛剛建立時局不穩(wěn)，御營統(tǒng)制官又手握重兵，一旦發(fā)生動亂，后果不堪設想。好在，江東轉運副使李謨事先得知了王亦企圖謀反的消息，并第一時間將此事告訴了頂頭上司趙明誠。豈料，趙明誠以為是謠言，沒有當一回事。

當天晚上，王亦放起了大火，率領叛軍企圖攻進江寧府衙門，但結果遇到了李謨的埋伏。原來李謨見趙明誠不管，只好自己承擔起了責任，他推測出王亦可能的起兵路線，沿途安排埋伏。由于李謨的事先謀劃，王亦兵變失敗，叛軍幾乎全軍覆沒。次日天剛剛亮，李謨便去向趙明誠匯報，卻未曾想，趙明誠早已在昨夜兵變之時，趁著夜色從城樓上懸下繩索逃跑了。

這是趙明誠政治上的污點，作為政府主要負責人居然“縋城宵遁”，臨陣脫逃，趙明誠因此被革職。

無疑，這件事在趙明誠和李清照之間劃上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因為羞愧，兩人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但正是都不提起，這件事就成為了心底的朱砂痣。面對妻子的無言，趙明誠覺得自己卑微到了骨頭里，往昔寫五十首詞還不如妻子一首，那還可以說是才華不如，甚至可以說是愛情至上，不影響人格的平等。但這件事是道德榮辱上的，李清照可以理解一個丈夫為了家庭做出的選擇，但無法原諒一個男人的膽怯與自私。

在江寧待不下去了，兩人前往江西。途經(jīng)安徽和州烏江縣，兩人游覽了項羽廟。李清照想起項羽的英雄氣概，又想起了大宋王朝大廈傾覆，無人力挽狂瀾，激憤難平，隨口吟誦出了這首著名的《夏日絕句》。

李清照贊美了項羽的大無畏精神，述說著痛苦的現(xiàn)實。這是對置國家利益于不顧行為的譴責。精通詩詞的趙明誠如何不懂？李清照沒有說他一句話，但在道德層面，他們從此不再平等。

趙明誠愧悔難當，從此便郁郁寡歡，一蹶不振。好不容易后來起復為湖州知州，趙明誠急于洗刷恥辱，在赴任途中身染瘧疾，不久就病卒于南京。

李清照父親李格非是蘇門后四學士之一，家學淵源，從小就重視道德，重道德的人有原則，做事情勇敢剛烈。趙明誠深知妻子這一點，但李清照的再嫁丈夫張汝舟卻不知道。

李清照晚年再嫁張汝舟，以為對方是個靈魂伴侶，哪知這人人品猥瑣，只想奪取李清照保留的金石文物，甚至對李清照拳腳相向，實行家庭暴力。在生活了一百多天以后，李清照向張汝舟提出離婚。按照宋朝法律，婦女只能在這幾種情況下：丈夫外出三年不歸、逼妻子為娼、丈夫犯罪或被處以流刑等，妻子才有離婚權。但妻子不能主動提出離婚，要離婚只能丈夫寫休書，而張汝舟為自己仕途和經(jīng)濟考慮，怎么可能會寫休書？

李清照只能提起訴訟，一旦訴訟就是告發(fā)丈夫，丈夫判刑才能離婚。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無論對錯輸贏，都要坐牢兩年。經(jīng)李清照了解，張汝舟有“妄增舉數(shù)”的黑歷史。什么叫“妄增舉數(shù)”呢？宋朝有規(guī)定，舉子考到一定次數(shù)，取得相應的資格，就可以做官。但是張汝舟謊報了考試的次數(shù)，“填表”時弄虛作假?！巴雠e數(shù)”看上去是假冒學歷，其實是欺君的大罪，李清照于是利用這一點舉報自己的丈夫張汝舟。最終張汝舟被削去官職，發(fā)配到柳州，李清照也因為告發(fā)丈夫入獄。

李清照是絕不妥協(xié)的人，她可以接受生活的困苦，但她受不了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對方的靈魂，她便表現(xiàn)出無情的鄙視和深切的懊悔。她剛烈到寧可坐牢也不肯與“駔儈”之人為伴。

這種驚世駭俗的行為為李清照贏得了自由身，但同時也給她自己留下了深深的道德傷害，當時及后世對李清照這種行為很不理解，評價很不好。在男權社會里，沒有人體諒她的身心傷害，沒有人為她的幸福放行。但即便如此，李清照也依然毫不后悔！

有人說，才高名重就是李清照的原罪。這樣，她不會把項羽這樣的男子當成偶像，不會崇尚項羽的英雄氣概，就不會折煞世上的男人。我想說，折煞世上男人的不是李清照，而是男人自己，與其讓女人羞死，不如自己長點英雄氣，育些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