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大寫的“人物”我的家鄉(xiāng)大東溝功成名就的“人物”不算少,印象最深、最讓我敬仰的卻是一個有著致命缺陷的殘疾人,她不僅沒有語言表達能力,且略有智障,但在我的潛意識里她是最值得大寫特寫的一個“人物”了。從我記事起,村民們的語言交流中就多了“啞巴”二字,年復一年,啞巴竟成了全村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她從我們的生活中、視野里消失。但她天真、清純、善良、無心無事,對村人的無私付出,感人至深,至今讓難以忘懷。 啞巴姓張,沒有名字,她父親和哥光棍,住的離我們家不遠。他父親叫張根成,因為眼睛不好,人們都叫瞎根成。孩子們經(jīng)常取笑他:拿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故意一捏一拉問:“根成大爺這是啥?”老漢明知娃娃們在取笑他,卻憨憨的回答“不是根馬尾巴就是根線。”孩子們聽了哈哈大笑,跑開了。老漢邊走邊笑罵:“狗日的,你們耍笑我!”啞巴有一個哥哥叫張換娃,整天游手好閑,東家出西家進,打扮的油頭粉面。村里人都看不起他,也沒有誰家閨女愿意嫁給他。于是他就總愛和女人們打情罵俏,常遭正經(jīng)人白眼。但我們小孩子是挺佩服他的,因為他吹得一手好笛子,脾氣也隨和,頭發(fā)總是抹得亮光光的。我們總愛去他家院子里聽他吹笛子。一曲“走西口”、“小寡婦上墳”,聽得我們?nèi)缱砣绨V。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悠揚而哀惋的笛聲從屋子后張根成家傳出來,伴著我們?nèi)朊?,讓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啞巴是如何變啞的?據(jù)說是小時候發(fā)燒吃藥所致,也有說是先天生下就是那樣。啞巴兩耳不聾,但智力不如常人(低人一大截)。從我記事起,啞巴已經(jīng)三十歲左右了,整天蓬頭垢面,口中咿咿呀呀,東家出西家進。為張家推碾,替李家挑水,給東家看小孩,幫西家掃院子。啞巴的衣服總是松松垮垮,穿著露出棉絮的花棉襖,肥墩墩的大棉褲,衣服上滿是污漬、油漬。他在家里也是唯一的女性,但不會針線,不會做飯。吃飯都是父兄做好,端碗遞給她,衣服都是街坊鄰居給縫補的。啞巴自己不會梳頭打扮,夏天的時候,女孩子們折一些野花給她頭上插一枝,啞巴高興的又跳又叫,孩子們都說“啞巴真漂亮”,啞巴聽人們夸獎,第二天又讓人在蓬松散亂的頭上插幾枝花,大概她也知道,人們也愛美的啞巴。 我母親常常送啞巴吃的穿的,給她女人們用的衛(wèi)生草紙。記得每一次啞巴登門,遇到吃飯時,我母親總要盛一碗飯給她,啞巴有時站在門口,有時坐在凳子上,吃得津津有味,把碗邊也舔得一干二凈。母親常拿啞巴跟我們作比較,批評教育我們:“你們看啞巴,吃飯吃的多干凈,哪像你們幾個,經(jīng)常剩飯!”啞巴聽見夸她,嘿嘿傻笑。 啞巴給人們干活從不惜力,總是把碾推完、糧面入袋,再給背回去;總是幫人把水甕挑的滿滿的;常常肩背著人家的小孩子,手拉著人家的大孩子,一直哄到女人們忙完自己的事為止。啞巴成為村里人的“義工”,人們同情可憐之余,又為她的勤勞執(zhí)著憨厚老實肯賣力氣而對她倍加呵護和尊重。 村里有些野孩子調(diào)皮搗蛋,調(diào)戲不懂事的啞巴。有一天在街上,一個愣頭青帶頭猛沖上去把啞巴肥大寬松的褲子拉下去,然后迅速跑開。啞巴哭叫著一手提起褲子,一手撿起地上的石塊,拼命地追打那伙壞小子。村里的大人們見了,也齊聲嚴厲地呵斥他們,并且找他們家長評理,為啞巴討公道。他們家長誠惶誠恐,連連向啞巴賠不是,還送啞巴些衣物。當然這些孩子也不好受,除了家人責罰外,還要受全村大小人的白眼,這樣的事以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不知過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啞巴家來了個山陰縣的中年人,據(jù)說是來相親的,相中了就帶啞巴回山陰家里做媳婦。第二天,林區(qū)拉木材的汽車到了村里,全村人把汽車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們小孩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跑去看熱鬧。汽車邊有的長輩正和一個外地人說著什么,吩咐些“好好待啞巴”、“千萬別打她”、”“覺得不行的話你們送她回來”等等之類的話。女人們圍了一大圈,拉著啞巴的手痛哭流涕的,這個囑咐幾句,那個囑咐幾句。啞巴那天穿著干凈的衣服(據(jù)說是山陰來的男人帶來的),臉洗的干干凈凈,頭發(fā)梳的光溜溜的還扎了辮子。 當時啞巴真漂亮,真的,從小時候到那天,我第一次見啞巴打扮的那么漂亮,啞巴是那么的美!在汽車司機的催促下,山陰男人拉著啞巴上了裝滿木材的車頂上。坐在車上的啞巴比平常多了幾分羞澀和嬌美,像小羊羔般溫柔地坐在那個山陰男人身邊,張著嘴傻笑著看著車下的人們。汽車發(fā)動了,突然啞巴嘴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嗚叫聲,不像哭,不像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村民們話別。忽然,她猛然舉起手,指向下面的人,似乎想站起來,山陰男人猛地抱住了她,啞巴不斷地掙扎著。車走遠了,啞巴的聲音聽不到了,車子也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女人們哭成一堆,男人們也眼淚汪汪。啞巴的父親張根成老漢抱頭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叫著“啞巴,啞巴,我的啞巴!”啞巴的哥哥換娃高昂著頭,表情冷漠中帶著憂傷,眼睛直直地看著遠處的臺峰。 時光匆匆,轉眼間四十年過去了。啞巴當了新娘沒有?生了孩子沒有?啞巴過的怎么樣?啞巴現(xiàn)在還活著嗎?啞巴,成了每一個大東溝人綿綿無期的牽掛! 啞巴,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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