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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的墓碑 馬建瓴
一、回鄉(xiāng)
華北平原的夏末秋初仍然象火爐一樣烤人，雖然時序已經(jīng)過了立秋，但太陽仍不善罷甘休，仿佛要把全部熱量釋放出來，趕快把五谷催熟，因為離秋收的日子畢竟不到一個月時間了。 盡管天氣酷熱，蚊蟲叮咬，人們還是紛紛走入青紗帳里，在一抔抔黃土疙瘩前，擺上貢品，焚燒冥紙，叩頭跪拜，抑或嚎啕大哭。因為在華北一帶鄉(xiāng)村，中元節(jié)是祭奠祖宗和過世親人的日子。 此時此刻，在一條僻靜、狹窄卻平直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走過來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叫王旦。 他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架一副黑框金邊秀朗眼鏡，英氣才華逼人，他是華東某著名學府的在校研究生。 他要趁著暑假去做一件重大事情，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尋根問祖，找尋自己的親生父親，找尋自己的出生地，為此他做了將近一年的努力和準備。 離開校園，長途跋涉，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如今才來到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華北小鎮(zhèn)。 他拖著一副旅行箱，滿臉汗水，走走停停，若有所思，好像并不急于趕到去處，因為他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十分有把握。 他是一個不幸的人，五歲喪母，六歲又和父親走離失散，光陰如梭，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這次他是憑著童年零星、朦朧的記憶按圖索驥來到這個地方的。 前面不遠處就是他要找尋的村子，他感到熟悉而陌生。他決定等天黑以后進村，因為他不想遇見任何一個人，更不愿意向別人打聽、詢問，那樣他會很忐忑、很沮喪、很尷尬，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 太陽很快落山了，夜幕很快降臨了，云氣和夜色驅(qū)趕著暑氣，這世界頓時一派清涼。 他在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坐定，尋思忖度著：小河，學校，老井，古槐，大坑塘，劉爺廟……他自言自語，極力搜索回憶著小時候村子的地理面貌。自己家在村子西頭，緊鄰學校，街心斜對面不遠處有一口老井，井旁有一株古槐樹，村子往西數(shù)百米是一條南北流向的小河，村子東頭有一個大坑塘，坑塘西北角是劉爺廟……一幅村子的平面圖在他腦海里驀然勾畫浮現(xiàn)出來。 黃昏過后是短暫的黑暗，不久月亮又升起來，清輝灑滿大地和宇宙，萬物又開始明朗起來。 他把旅行箱放在小樹林旁邊的一個機井房，爾后一個人踏著茫茫月色走去。 不遠處傳來嘩嘩啦啦的流水聲，一條小河出現(xiàn)在面前。他快步翻過河堤，走到小河邊，掬起一捧水灑到自己臉上、身子上和頭發(fā)上，一天的風塵和疲勞頓時煙消云散。小時候他常和伙伴們來這里玩耍，那時河的上游有印染廠和造紙廠，河水沒有今天這么清冽干凈。 他順著河堤往北走，一座大橋兀立在河面上。河墩高聳，橋面寬闊，橋身通體銀白，在月光里顯得很是壯觀。他站在橋上四處觀望，卻再也找不到小時候村里人來來往往走過的那座青磚石板小橋。 離開大橋，他向村子里走去。 他先是看到了學校，三層高的教學樓嶄新氣派，校園里花木郁郁蔥蔥，都長出了院墻高。往前幾步遠是那口老井，井口長滿了一人多深的野草，井水已經(jīng)干涸了，皓月當空，蛐蛐亂叫，一派荒涼模樣，看來有些許年頭人們不再理會它了。那株古槐不見了，井的南側(cè)是一大片枝繁葉茂的速生楊。他轉(zhuǎn)身走近路北一處院落，那就是他記憶里童年時代的家。只是那座低矮的草坯子房屋不見了，殘損破缺的柴院籬墻不見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壓在它們上面。這是自己的家嗎？他嘟噥著，欲上前叩門，卻又把手縮了回來，他迷茫疑惑，沒有勇氣和自信。 他徘徊了片刻，爾后突然轉(zhuǎn)身離去。 他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只有汪汪的狗叫聲，路燈和月光交融的空明，白得瘆人的水泥路面，一排排刀切般整齊的院落和從那里面飛出來的說笑聲、棋牌聲、猜拳聲、電視節(jié)目聲和空調(diào)的嗡嗡聲。 他佇立在村子東頭，看到了那個大坑塘。小時候常來這里戲水，村里的男人們來這里洗澡納涼。坑塘很深，四周長滿了齊腰深的紛披的雜草，樹木遮天蔽日。如今他再也看不到舊日的痕跡和情形，看到的是一方方整齊的魚塘，西北角那個香火頗盛的小廟變成了文化廣場。 呵，看來一切都變了樣子了，橋變了，水變了，樹變了，井變了，坑變了，廟變了，學校也變了，那么人呢？所有這些變化與他童年的記憶相抵觸，甚而說背叛了他童年的記憶，為此他感到既驚喜興奮又黯然神傷。是啊，一切都在變，人世滄桑何常不是如此呢？昨天還是風雨如晦，今天卻是月濟風清；昨天還是竹籬茅舍，今天卻是高屋廣廈；昨天還是吃糠咽菜，今天卻是魚肉小康。他理解這種變化，接受這種變化，贊賞這種變化，但他又總感覺到這種變化有些遙遠而陌生，眼前的一切宛如隔世。 他又回到那座宅院旁，坐在一個石墩子上，低頭陷入沉思，又好似要求證什么。 這時，從燈影里走過來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在他面前駐足。 “毛毛哥，你咋不回家哩？”男孩兒先說話，顯然他認錯人了。 “毛毛哥？誰是毛毛哥？”他緩過神來，反問道。 “你連毛毛哥都不認識啊，他是俺村書記家的兒子，在北京讀大學，可了不起了！”男孩兒似乎解釋說。 “你不是俺史王村的人吧，我咋沒見過你呢，你是不是迷了路了？”女孩兒問道。 啊，史王村，多么熟悉的名字，不正是他要找尋的久違了二十多年的令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嗎，他心里踏實而驚喜。 “這是你村書記家嗎？他家一直住這里嗎？”他試探著問。 “不的，以前是王寶爺爺?shù)募遥澳晁懒?，村里又做了新?guī)劃?！迸汉苁煜せ卮稹?/span> 他腦子嗡的一聲成了一片空白“什么，王寶爺爺死了？”他失聲說“爹爹死了？他竟然死了？”他一下子癱軟在地，眼鏡也跌落下來，盡管他強忍悲痛和哭聲，但淚水卻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當王旦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回到鎮(zhèn)招待所時，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他的身心幾乎崩潰，他的愿望被徹底摧毀，他陷入了無邊無際、難以自拔的痛苦和絕望之中。他傷悲父子命運竟然如此乖舛，嘆息父子緣分竟然如此淺薄，感慨父子親情竟然如此不堪，本欲父子重逢再續(xù)天倫，不曾想父子卻是陰陽兩隔。他和衣而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出來。
二、往事
他出生在豫北鄉(xiāng)村一戶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父親王寶為人正直仁慈，母親陳桂花文弱善良，他們臨近中年走到一起結(jié)婚成家，父親在四十歲那一年生下王旦。母親誕育王旦后得了一種怪病，常年臥床不起，不幸在王旦五歲那年病逝，從此，他和父親相依為命，草草度日。不少人讓父親續(xù)弦，都被父親婉言拒絕，他從心底里感念和敬佩父親。 那一年收完麥子后，村里家家戶戶都要去鄉(xiāng)里交公糧。他們村離鄉(xiāng)里最偏遠，有近三十多里路，所以，天還不亮，他就和父親出門了。父親拉著架子車，他坐在糧袋子上，四周黑黢黢的，望著滿天星斗，爺倆嘮著嗑，很甜很幸福。 臨近中午，他們交完公糧準備回村，天開始變得陰郁起來。走到路邊一家小飯店，父親讓他在對面樹蔭里候著，自己走進那個小飯店。不一會兒，父親給他送過來四個包子一瓶水，說是遇到了鄰村一個朋友，在一起坐坐說說話，并囑咐他不要亂跑。 父親轉(zhuǎn)身走后不久，老天爺突然間變了脾氣翻了臉，霹靂閃電，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架子車隨著風順著集聚翻滾的洪流飛去，他就在后邊緊緊追趕。追了不知有多遠，還是抓不回那輛車子，突然一棵大樹被狂風連根拔起，向他砸下來…… 當他醒來后，一切都面目全非，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話語?？吹饺硕牙餂]有父親的面孔，渾身高燒，頭部隱隱作疼，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他知道發(fā)生了天大不幸，他知道已經(jīng)和父親天各一方，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在陌生人的家里，躺在人家床上，吃著人家的飯和藥，他也隱隱預感到生活和人生將要面臨的變故，但他卻無能為力，只能聽之任之。他寄居的這戶人家是個山村，出門是望不到盡頭的大山，層層疊疊的樹木花草，還有很多河叉水塘子，這和家鄉(xiāng)一望無際的田野判若兩樣。他想念父親，想念麥來爺，想念鐵蛋，想念朝夕相處從未離開過的家鄉(xiāng)。但是，此刻他除了能記起親人和村子的名字，其余的他卻渾然不知。他不知道自己目前身處何地，家鄉(xiāng)離這個山村究竟有多么遙遠，想念又有什么用呢？ 后來他知道那救他活命的男的叫李大林，有點兒跛足，為人正直粗悍，女的叫劉眉麗，為人活潑開朗，他們都是好心人。他們五十開外年紀，也生育過幾個兒女，不幸都先后夭折了。臨老撿來個兒子，他們心里頭自然高興，視如己出，呵護有加，倍加疼愛。 他也曾經(jīng)想過逃跑，卻不知逃到哪里。有一次他在大山里整整轉(zhuǎn)悠了一天，也沒有走出那道山梁子。天黑透了，聽到了野獸的叫聲，他害怕得不得了。正在他無助的時候，村子里來了很多人，都舉著火把，顯然是人們在找尋他。他躺在李大林寬闊的肩背上，劉眉麗把一件夾衣裹在他身上，并一直在身后輕輕撫摸著他冰涼的腿和腳，老兩口不停喃喃啜泣著，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人家不但救活了自己的命，而且還掏心窩子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自己，人心都是肉長的，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漸漸地他放棄了冷漠和敵對，放棄了絕食和逃跑，放棄了一切私心雜念，開始嘗試著與他們親近友好。不久，他身上的傷徹底痊愈了，小臉蛋也開始紅暈起來，他又慢慢恢復了童年的陽光和快活。他開始主動幫襯著干一些家務(wù)，老兩口也開始籌劃著他明年上學的事兒，他的身心也逐漸融入到了這個新的家庭，小家庭又開始洋溢起了笑語歡聲，他又重新獲得了那久已缺失的父愛母愛。 養(yǎng)母靠做些手工布藝賺錢養(yǎng)活一家三口，養(yǎng)父靠捕魚、打獵、采薪掙錢供養(yǎng)自己上學讀書。養(yǎng)父腿腳不靈，每當看到他早出晚歸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和感激。日子過得好快，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他也由小學、中學、高中到大學到研究生。他大學就要畢業(yè)那年，養(yǎng)父打獵不慎從山崖上摔下去，他痛哭流涕，請假回去辦理完喪事，又續(xù)假陪伴養(yǎng)母。養(yǎng)母老了，頭發(fā)白了，眼也花了，臥病在床，他心疼不已。他握著養(yǎng)母瘦骨嶙峋的雙手，輕輕為她梳理白發(fā)，用勤工儉學掙來的錢給她買藥治病。當養(yǎng)母欲告訴他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他家鄉(xiāng)的詳細地址時，他急忙阻止了她，并且動情的說，您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就是您的親生兒子，媽媽，兒子那里也不去，我會一直陪伴守護著您，還要為您養(yǎng)老送終。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喚她媽媽，他淚眼漣漣，話語溫柔、真誠而深情。養(yǎng)母激動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牢記養(yǎng)育恩，不忘生育情。說實話，多年以來，在王旦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影子壓著他墜著他纏著他，令他揮之不去，任由他在內(nèi)心深處占據(jù)著一個角落，這個影子就是父親。屈指算來，父子一別二十三年，如果父親還在世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俗話說，樹不離根，人不離親，他對父親的思念與日俱增，于是，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尋找自己的家鄉(xiāng)。
三、墓地
王旦被街井上嘈雜的聲音吵醒。窗外天色陰沉，看樣子要下雨了。他收住并穩(wěn)定心神，匆忙起床洗漱完畢，掂起一把雨傘就往外走了出去。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他要去墳地看望和祭奠自己的親人。 他走在被青紗帳包圍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碰到了來來往往上墳的人，天空中飄來細雨，彌漫著濃郁的焚燒草紙的氣息，不時從哪里傳來忽高忽低的嚎啕和哭泣。 他家的墳塋位于村子東北角一大片岡地上，風水先生說那里的風水在方圓幾十里屬上乘，因此大家一股腦兒把自己家的墳塋往這里遷埋，使得這片墳場有數(shù)百畝大，遠遠望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如山巒起伏連綿，給人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感覺。 記得在母親死后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父親帶他來過這里，此后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他在亂墳堆里尋來找去，終于在一通新立的墓碑旁找到了父母親的墳塋。母親墳頭長出了拳頭粗細的槐樹和桑樹，荒蕪的野草把墳塋厚厚蓋了幾層，幾乎淹沒了。他用手一點一點清理去這些草蔓，直至裸露出濕漉漉的黃土。旁邊父親的墳塋只有薄薄覆蓋的野草而沒有生長出樹木，父親畢竟駕鶴才不到三年啊。他擺上鮮花水果肉脯等貢品，點燃上三炷香，斟滿三杯酒，焚燒冥幣紙錢，先給父母親掬了三個躬，又跪下來叩了三個頭，想起早逝的地下長眠的母親，想起半路喪妻失子的可憐的父親，又想起自己不幸的遭遇，不禁悲從中來，失聲慟哭。 當他不知不覺醒來時，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他這才意識到旁邊那一通墓碑。 他仔細端詳著墓碑，它有兩米多高，一米多寬，三十公分厚，通體黑色，純大理石材質(zhì)，顯得端莊、嚴肅而神圣。墓碑的中央是正文，文字縱排，內(nèi)容是：先（考諱王寶 妣陳桂花）之墓。正文左側(cè)是生卒年，文字縱排，內(nèi)容是：生于公元一九五零年卒于公元二零一七年，是父親；生于公元一九五二年卒于公元一九九五年，是母親。正文右側(cè)是立碑者名字和時間，文字縱排，內(nèi)容是：孝男王旦哭立，公元二零一八年孟秋。在墓碑底端橫排著三行工整秀麗的楷字，第一行十二個字，內(nèi)容是：您給予了我們愛真情和溫暖；第二行十六個字，內(nèi)容是：您是一個永遠讓我們記著和懷念的人；第三行十個字，內(nèi)容是：您的非親生兒女們敬挽。讀完碑文，他莫名其妙，自己何曾為父母親立過碑呢？可落款偏偏就是自己的名字??！還有那底端的內(nèi)容，更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高斌嗎？起來吧，老熱的天，有這份孝心就行了。”從玉米地里走出來一個老人，他手里拿著鐮刀，骨骼硬朗，面容黧黑，胡須銀白，精神矍鑠，他顯然在地里勞作，也顯然是認錯了人。 王旦上前和老人搭訕，并很有禮貌叫他爺爺。老人自覺認錯了人“你不是高斌？”他頓了一下“那你是誰？我咋沒有見過你呢?！蓖醯┰娇蠢先嗽矫媸?，猛然間他眼睛一亮，跑過去一把攥住老人的雙手“您是麥來爺？麥來爺我是旦旦?。 崩先艘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扔掉手中鐮刀，雙手捧著他的臉長時間端詳，嘴里喃喃著“你是旦兒，幾十年了孩子你去了哪了？”爺孫倆抱在一起痛哭。 在村子里，麥來爺和父親最要好最親近，于是也就把王旦當做親孫子對待。爺孫倆收住淚水，席地而坐，從他老人家嘴里王旦知道了和父親失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自從那年和父親離散后，注定此生父子緣分已盡。父親回到家里嚎啕大哭并得了一場大病，打那以后他愁容滿面、雙眉緊鎖，終日以淚洗面、精神恍惚。他開始酗酒，常常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對著兒子的照片，一遍一遍地看，反反復復的看，以至于淚水把照片都浸濕模糊起來。他跪在母親遺像前痛哭流涕，懺悔自己沒有照顧好賢妻愛子，祈求母親原諒。麥來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黑天白夜守著他，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后來，街坊鄰居來了，親戚朋友來了，好言勸說開導，給父親以最多的安慰和溫暖。逝者長已也，日子還得往前過。一段時間以后，父親的傷痛似乎被光陰沖淡熨平，他逐漸走出了陰霾，又開始了新生活。 農(nóng)忙時他就踏踏實實種地，閑余時間他外出打工，一年到頭不閑著。他把掙來的錢一分一文積攢起來，自己卻省吃儉用，舍不得多花一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一天天過去，父親一天天變老，須鬢霜白，身子佝僂，過多的辛酸和磨難使他顯得格外憔悴和蒼老。 有一年父親過生日，家里突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他們都二十多歲年紀，活潑開朗，儒雅斯文，既像是城里娃子，又好像農(nóng)家子弟。他們給父親帶來了蛋糕、藥品和衣物等等，和父親一起合影留照，那親昵勁兒與親生兒女無異。父親塵封了多年的心扉被打開了，他臉上洋溢著幸福，嘴角掛滿了喜悅，表情雖然有些機械生硬，但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一個叫高斌的男孩兒，父親說長得最像兒子，認他做干兒子，甚至把后半生都托付給了他。 有一天，村子里開大會，縣里鄉(xiāng)里來人了，鄉(xiāng)長把一方銅匾親手交給父親，那上面鎏金鐫刻著：資助貧困，奉獻愛心，品德高尚，時代楷模。原來父親隱姓埋名二十多年資助別人上學！呵，父親啊，您辛辛苦苦勞作，您風餐露宿打工，您隱姓埋名不求回報，用血汗錢圓了農(nóng)家子弟的大學夢，支撐起那些莘莘學子美好的明天和未來。他摟著墓碑，再一次失聲痛哭。 末了他詢問父親的病情，他彌留前后的情形，以及那墓碑是咋回事。 “你父親苦啊”麥來爺痛心的說“五年前就檢查出是肝硬化，要是早一點治療也不至于走的這么快。勸他吃藥治病，他就是不聽，寧肯把錢給人家讀書，就是舍不得給自己治病，硬是把病給耽誤了?！彼ｎD了一下“好人有好報，他落得也算值。他走后，那些娃兒都來了，黑壓壓足有二十來個，他們?yōu)槟愀赣H守靈、披麻戴孝，一個個哭的給淚人似的。去年，你父親一周年，他們又回來給你父親立了碑，在墓地里守了整整一天走了。以前你父親常和他們提起你，他們都知道你父親的經(jīng)歷，也知道他有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兒子，所以他們就以你的名義立了碑，也算是完成了你父親的心愿吧?！丙渷頎斢脗卸钋榈难凵窨粗贡?/span> 父親啊，孩兒今天終于明白了，您心頭那股思念兒子的火苗從來都沒有熄滅過，您心里尋找和期盼的坐標一直就是兒子這顆北斗星啊。兒子為您驕傲、自豪、榮光，今生做您的兒子無怨無悔，下輩子我們爺兒倆再續(xù)父子情。雖然您走了，但是正像墓碑上所說，您永遠被許多兒子記起和懷念，直到永遠。 太陽斜過了正午，他送走了麥來爺，獨自一人在墓地里枯坐著。他把一個嵌著自己照片的匾擺放在墓碑前，匾右側(cè)空白處有一行小字：兒子想念你們，愿父母親在天堂里安息。他又跪下來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頭，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墓地。
尾聲
王旦坐在火車上，心事重重，思緒混亂，無心欣賞途中風光。父母親走了，養(yǎng)父走了，養(yǎng)母風燭殘年，如今的他與一個孤兒無異。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他親身經(jīng)歷和體味過骨肉分離的痛苦和不幸，飽嘗過欲養(yǎng)欲孝而親人不在的傷感和遺恨，他要趁著暑假還有剩余不多的時間，早一天趕回到養(yǎng)母身邊。
 作者簡介: 馬建瓴，筆名長天浩水，男，57歲，農(nóng)民，河南省臨潁縣王孟鎮(zhèn)高村人，喜愛詩詞散文小說，偶有獲獎，有作品集"布衣春秋"輯錄作品近1000篇6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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