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孤獨的時刻之一，是午夜驚起、汗?jié)裰匾?，夢魘中發(fā)生的一切，真真切切縈繞眼前，夢境仍栩栩如生。夜深風(fēng)竹輕敲，萬葉千聲簌簌，枕上聽來，輾轉(zhuǎn)難眠。此時此際，分不清是夢是真，竟是動彈不得。

那些多夢的夜晚是又深又暗的水潭，一個短暫的夢，仿佛跋涉了半生，片刻黃粱夢醒，滿目昏盲。一瞬間好像清晰地意識到今生虛幻，而夢中情形才是真正的人生。而人生是一本如此倉促的書?。}促到還來不及細(xì)讀，一切就早已雨打風(fēng)吹了。曾擁有了一切，轉(zhuǎn)瞬之間又一無所有。夢中已歷百千劫，而窗外還是一片漆黑，不見絲毫曙光，斜倚著孤枕，長夜尚未央。

常常做惡夢。夢見自己和一行人在一片冰面上行走，其他的人有說有笑，不慌不忙，而我，冰面破碎，猛然跌倒。夢見自己獨自穿過長街窄巷，四周是彎曲的暗調(diào)，在昏暗的街燈下，勒緊衣領(lǐng)躲避風(fēng)寒，一道強光突然劃破夜空刺傷我的雙眼。夢見身邊熟悉信賴的人，其實有著雙面人生，在夢中我以一個奇怪的居高臨下的上帝視角，全部看見了他所刻意掩飾的部分，在剎那領(lǐng)悟的時候，突然墜入到幽藍(lán)深寒的潛淵，并且是無盡無止的墜落。夢見多年前已成枯骨的故人，夢魂相擾，夜半驚醒，惶惶四顧，她對鏡梳妝的樣子已經(jīng)隨著夢醒，被四周的黑暗吞掉，伸手一拭，雙鬢已被眼淚浸濕。

疲倦的身體，布滿大風(fēng)和蒼果，憂郁的眼睛，布滿秋風(fēng)和野花。這是夜晚最深最黑的時候。一團糾纏在心底的藍(lán)色絲線，一頭連著心跳，而另一頭蜷縮成堅硬的結(jié)，時不時像小石子一樣硌得難受。這個夜晚和往常的千百個夜晚沒有什么不同，但這一個夜晚，有惡夢相侵。夜半醒來獨自恍惚的滋味，如同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長風(fēng)呼嘯的荒蕪曠野上。不知道是清醒染成夢的昏睡，還是在這個長長的夢中自以為醒來，其實還沒有真正醒過來。那些夢很有可能是黑暗所珍藏的殘缺反映，在一個不知名的永恒世界，被白天的鏡子加以扭曲。夢斷浮云散，一聲嬰啼，我如同剛剛出生。此時不知身在何處，恍恍惚惚的，用我黑夜的眼睛，在夢的世界獨自張望。那夢的殘影，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

街衢睡了而路燈醒著

泥土睡了而樹根醒著

鳥雀睡了而翅膀醒著

寺廟睡了而鐘聲醒著

山河睡了而風(fēng)景醒著

書籍睡了而詩句醒著

世界睡了而夢魘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