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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深山 狹路相逢禁不住的事故，停不下的腳步，穿過2021年十一的烈烈狂風，翻上雨中飛機梁，灰蒙蒙天地間，那座“遇難山友紀念碑”孤魂般涌出……猶如望見路標，獨自上山的22歲男孩小牟，一心盡快趕路。鰲太那些死難者，他感覺遙遠得像傳說，沒想到自己即將撞上一個，還活著。 那是一陣奇異的聲響，像人又不像人。無人山野，霧氣昭昭中依稀傳來的怪喊，讓獨行的小牟心頭一驚。壯著膽子循聲去找，他呆住了。 枯黃松林中，一團紅布如幽靈晃動。一時嚇得不敢上前，紅布一下掀開，是個面色慘白男人，裹一身白色雨衣，盤腿坐地，不停發(fā)抖…… “你怎么了？”“我迷路了。冷?！倍叨哙锣禄卮鹬心昴腥嘶谢秀便薄?br> 此時10月5日13點，他不知自己9月27日起失聯(lián)的消息，正在戶外論壇瘋傳。山下，也無一人能知失聯(lián)9天的吳飛龍就在鰲太中段，生命正懸于一線。偶然路過的小牟，成了唯一相遇的人。  ▲10月5日，和吳飛龍相遇的具體位置。供圖 / 小牟 從天而降般，一條命壓在了肩上，小牟幾乎來不及思考?！澳銊e凍著，我馬上去找救援。”一邊揮別，他加快步子?？勺咧咧杏X不對：離大爺海至少2天，那人看起來不樂觀，睡袋濕透，帳篷都沒有，撐得住嗎？ 一條捷徑，這時閃入腦海：這里有條下撤路，幾小時就能下山求援——可下撤意味著自己走不完鰲太，辛苦全白費了，他只是陌生人——可人命關(guān)天，萬一他等不及，自己會內(nèi)疚一輩子…… 兩個自我開始打架，小牟猶猶豫豫走出一公里后，咬咬牙轉(zhuǎn)身折了回去，“算了，先救人要緊?！?br> 生的轉(zhuǎn)機，一度降臨。當這個熱心腸的男孩折回，給虛弱得只能爬的吳飛龍搭帳篷、燒水，不知斷糧幾天的他接過煎餅，兩眼放光，一條命似乎撿回來了…… 死的陰影，依然籠罩。仿佛肩負重大使命，小牟一路飛奔，軌跡中幾小時能下山的路，卻被突發(fā)山洪擋住。一次次被洪水沖倒，一整夜被困水中亂石堆，凍得直哆嗦的小牟，意識到自己也危險了……  ▲按軌跡所示，當夜應(yīng)能下山。小牟16點下撤前，一度把帳篷留給了吳飛龍。攝 / 小牟 連日雨后，下撤之難遠超預(yù)期。距離山下只剩2小時路了，小牟卻怎么也過不了河。他第一次感到大自然的殘酷，山洪如猛獸包圍中，唯一出路只有大爺海，還得再走2天。 第一次求援失敗，只能繼續(xù)前行的前夜，相差31歲的兩個男人，擠在小牟單人帳里，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這時，小牟才知只帶20L背包、近乎赤手空拳的這個人，并非傳統(tǒng)驢友，而是來鰲太越野跑的。 這是鰲太近年興起的又一高危挑戰(zhàn)，重裝徒步五六天的路，一些人追求越野跑一兩天內(nèi)速穿。而快速需要輕裝，一旦遭遇極端天氣或突發(fā)情況……小牟不禁想到5月白銀越野賽的21人失溫遇難?！澳氵@也太冒險了吧？”“哎，這一次是大意失荊州了?！?br>  ▲暴雨之后，叢林滿是突發(fā)山洪，下撤遠非軌跡所示。此前吳飛龍也是反復(fù)下撤受阻，7天后體能耗盡，3號回到山梁待援。攝 / 小牟 又一條命 “大意失荊州”這句感嘆，一整夜，山中苦熬10日的這個人重復(fù)了好幾遍。但還滿懷生的盼念，念著救援來了，要如何下山，如何包車回家，家里他還有個兒子在讀高三…… 當陽光驅(qū)散多日雨霧，次日清晨，爬出帳篷的吳飛龍，已略有恢復(fù)。說話不哆嗦了，盤腿坐回落葉松林中，他還有心欣賞道：“這里風景真美啊?！?br> “我必須走了，帳篷我晚上也要用……你還需要什么？”“我只要一點熱水?！惫酀M熱水，留下保溫杯和半包干糧，只剩幾塊煎餅的小牟趕忙上路，去大爺海求援。 這一天是10月7日，年輕的小牟沒感到生離死別?！疤燹D(zhuǎn)晴了，他狀態(tài)也好多了，只要再堅持兩三天，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br> 鰲太的天，卻是轉(zhuǎn)瞬即變。7日午后暴雨如注，一直下到8日晚程開穩(wěn)和秦嶺救援隊連夜上山。9日晚又襲來入冬最大一場寒流，10日清晨已是草木結(jié)凍，遍地冰棱…… 極寒中，一行13人和時間賽跑著，10月10日正午，終于趕到南天門下緩坡100米處，還是晚了。外層衣物全脫，只剩一層黑色越野跑壓縮衣，手腳浸泡發(fā)白，一個人趴在雪后松林中…… 苦撐十余日的生命，風雨中逝去。最后反常的脫衣，應(yīng)是失溫表現(xiàn)。而3天前，趕去求援的小牟留下的保溫杯，水還是滿的。  ▲救援人員抵達前夜一場寒流，全線結(jié)凍，遍地冰棱。右一為程開穩(wěn)。 “哎，又一條命。”噩耗傳來，程秀才搖頭嘆息，撕下門前尋人啟示投入火中，燒成灰燼。十一山下，連日暴雨沖毀橋梁，是他40年沒見過的大洪水?！吧缴咸鞖飧?。他本該有救，如果不是這么大雨?！?br> 山上變天，從10月2日晚開始。試圖上山的救援隊，被山洪擋住。山中營地，罕見狂風1小時吹毀5頂帳篷……3日近30位驢友從水窩子下撤。倘若他們繼續(xù)前行，一天后就將遇見吳飛龍，比小牟更早一兩天，領(lǐng)隊還帶著衛(wèi)星電話，如果沒有變天。 “如果沒有封山，他也不會死?！背绦悴叛劾?，如今的鰲太更危險了。被封之后，人數(shù)驟降，也意味著更大的無人區(qū)風險。“如果往年十一，一路三五百人，他不可能那么多天只等到一個人……”  ▲驢友之家昔日門前合影，一排右四為程秀才。供圖 / 程秀才 十年一夢 一連串遺憾的如果之后，是更關(guān)鍵的如果——如果不要來？“都封山了，為什么還來？”面對勸說，不少驢友對程秀才這樣解釋：“就好像來參加考試，通過它，你就戶外畢業(yè)了?！?br> 然而，什么才是所謂的“戶外畢業(yè)”？程秀才家2樓門前，貼著2015年兩支隊伍先后留下的公開信，吸引了我。 致敬山神、長眠驢友后，他們在信中寫：“我們此行，不為挑戰(zhàn)自然，不為吹噓炫耀，不為證明自己的極限、體能……我們希望重新認識山川、河流，自然的偉大，人類的渺小；希望洗滌我們的無知、粗俗、野蠻……” 鰲山下這個驢友之家，已難見驢友痕跡。看似不懂戶外的程秀才，只留下驢友公開信，還貼在門前。兩封信如兩面鏡子靜靜高懸，曾來去匆匆的人可曾停下，真正照過自己的心？  ▲程秀才家2樓門前，左右張貼的兩封驢友公開信。攝 / 湘君 十多年來，這是程秀才家最冷清的十一。90年代末，有背包的人路過討水，這個山里人才知賴以生存的山，城里人愛來玩兒?？缛胄率兰o，眼看人越來越多，2012年他開起驢友之家，每人收費50塊。迎來送走近萬驢友，直到2021年十一，他決定不開了。 坐在院門前，程秀才和我回憶著20余年變遷，望向空蕩蕩院落，遙想最熱鬧時，屋子里，從50張上下鋪到沙發(fā)、地上，住滿上百號人。小院里，擺滿桌子，天南地北的驢友侃著大山，一個個眼睛發(fā)亮，半夜還不散場…… 程秀才挺懷念那時的熱鬧，可夾在驢友和禁令之間，他左右為難。一年年，一次次從山上傳來的求援、遇難，也讓他怕了倦了。“村里人都很自豪，這么多人喜歡我們的山。但不斷有人死在這里……這不是我想要的了?！?br> 十年如一夢。看似回歸寧靜，望向鰲太未來，今年60歲的程秀才感覺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它重開了。“山要保護，但也不能不讓人欣賞吧？沒有了人，山也挺寂寞的?！?br> 一起走過再難見驢友的塘口村，告別程秀才有些落寞的背影，望向不變的秦嶺，不變的云遮霧繞，入冬風雪正深鎖山巒。  ▲十月底，雪后太白山，回大爺海如“回家”的程開穩(wěn)。攝 / 湘君 守山的人 撥開山中風雪，當我抵達高山之巔的大爺海，救援歸來的程開穩(wěn)還沒“走出來”。一起睡在山中通鋪，黑暗中，暗紅煙蒂亮滅，嘆息的煙一支接著一支。9月底，山民兩次搜尋錯過。10月3日后，下撤受阻的吳飛龍就停在鰲太必經(jīng)路上，一天天，一直等到了死…… “如果那幾天能再找一次，一定就找到了。”然而直到小牟8日報信，山民搜救基本停擺。 “老程，求求你們再去找找?！?日就曾有人微信中哀求，程開穩(wěn)也不好受。就像開不起免費“醫(yī)院”，鰲太一年年事故，最初熱心幫忙的山民也倦了怕了，5年前開始收費，每人每天500塊。 失聯(lián)超出7天后，這個53歲離異男子，一時沒人繼續(xù)打錢來，老程也叫不動人的心酸。更心傷的是半年前，他44歲親弟弟上山救人，不慎摔落，也死在山上。“這山是越找越怕，給錢也沒幾個山民愿意去救了……” 每次出事，橫飛謾罵多是“浪費納稅人錢財”。但山地救援至今薄弱，一次次出入鰲太的救援人員，或民間救援隊無償應(yīng)援，或家屬出錢雇山民更及時有效。 罕見大雨，十一把民間救援隊也擋在山下。一條命和最后的黃金救援時間，眼睜睜逝去了。  ▲滿地冰棱中，趕往現(xiàn)場的救援人員。供圖 / 孫文理 遺憾中歸來，一邊聽兒子反復(fù)勸：“你年紀大了，以后可別再去救人了。”程開穩(wěn)掐著煙頭，還沉浸在惋惜中。”如果當時有人再追加幾萬塊，或自己提前準備好救援費……但說到底，他第一次來鰲太，怎么就敢越野跑呢？” 生命沒有“如果”，唯一讓老程欣慰的是，去找吳飛龍的路上，意外撿回另2條命。 夜色將臨的九重石海，迎面一個獨行驢友，帳篷睡袋早已丟毀。當晚寒流來襲，一如2017年山難的殺人天氣，他若繼續(xù)前行，只怕也將殞命在跑馬梁的地獄風中。 另一個更不可思議。當山林深處傳來奇異叫聲，一如當年尋找施蔓曾聽見的，他趕忙去找。石縫里竟躲著一個男子，像個叫花子披著麻袋，背包被洪水沖走，一只鞋也丟了。下撤被困的他，靠著吃樹葉撐了11天……  ▲塘口村貼的兩張尋人告示，一人最終遇難，一人失聯(lián)11天后，被程開穩(wěn)等山民救回。 “如果不是我們極偶然遇見，今年十一，只怕不止死一人，而是遇難3人?！蓖黄剑嗳藘e幸，終有人不幸。不幸的那個人，最終沒等到救援，真正永遠留在了鰲太。 無力抬尸，最終家屬以2萬塊委托山民，將吳飛龍就地埋葬，就葬在他曾感嘆美麗的落葉松林中。 救了那么多次人，這是老程第一次在鰲太埋人，和他同歲不同命的人。山林深處，白茫茫雪地，一堆新壘黃土，4個山民點蠟上香，敬完四方神靈，風雪中送了陌生逝者最后一程，沒有一個親友在場。  ▲最后找到遇難者的落葉松林。圖源：秦嶺救援隊 誰的秦嶺 “生命真的很頑強，也很脆弱?！睔w程收到消息的小牟，火車上一夜難眠。之前，他對鰲太沒太重視，約不到伴就獨行，頂風逆雨還往前，直到遇見真正的生死一線…… “以后不會那么莽撞了?！币廊粺釔凵揭?，但他下一步想多學點技能，那種無力呼救的遺憾，但愿不要再發(fā)生。 隔著網(wǎng)絡(luò)，點開小牟歸來游記，2017年下山的海海又一次淚落滿腮，想起4年前未獲救的丈夫。看著這個22歲男孩的陌路相助，她仿佛看到多一點戶外的希望。 穿過漫長溝通，4年沒走出哀痛的海海，最后一個答應(yīng)和我談?wù)?。因為十一藏地旅行，她在徒步路上，看見又一個個和隊伍走散落單的人。 一重重危險，不只在鰲太。封了鰲太，人的自身隱患仍在……攤開傷口，反思傷痛，她希望哪怕能少一起事故，少一個人像她生不如死，痛失所愛。 結(jié)束浸泡著淚水的回憶，海海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至今床前擺著的，她和老木在鰲太唯一的最后的合影，艷陽高照，笑容燦爛，一切“如果”還沒有發(fā)生。  ▲太白云海。攝 / 小牟 在一切還未發(fā)生之前，曾有幸走過鰲太的人，也在嘆息鰲太最新的死亡。 “這是我所深愛的大山，我想和別人分享，又懷著矛盾，寧愿人們都把它忘記?！甭返淖畛酰因T士就曾寫下的擔憂，一點點成真，并卷走一條條生命……“不能不為人心痛，也為山心痛?！?br> 但相比山上變遷，曾重回故地的他，更感觸的是山下的天翻地覆，新修景點，旅游地產(chǎn)，燈紅酒綠……驢友走過的路，其實微不足道，更多社會力量在改造著山與人。 這讓他想起05年所作《行走秦嶺》結(jié)尾所寫的話，似乎也在一點點成真，“媒體炒作、地方利益、個人主義、金錢驅(qū)使、商業(yè)開發(fā)，也許會很快將這座我熟悉和熱愛的大山整個變樣。而全然忘記，到底，這是誰的秦嶺……” ▲大爺海，海拔3590米，位于太白山頂部拔仙臺北側(cè)，形成于六七萬年前的第四紀冰川期，為中國內(nèi)陸最高的高山湖泊。攝 / 湘君 無論這是誰的秦嶺，入冬的秦嶺之巔太白山，只剩程開穩(wěn)一家人還留守在大爺海。 十余年來，一批批驢友穿過鰲太的風雪雨霧，終于望見這一面高山湖水，或激動或熱切，或痛苦或求救或落淚……因為走到這里，就意味著重回人間，終點將近。 雖然這人間，只是一座簡易接待站和2間道觀。道觀空空如也，道士早已下山。接待站里，守山35年的老程，還要守到老得爬不動，也注定不斷還有人上山，懷著不同渴望，帶著各自目標，涌向同一個終點：海拔3767米的拔仙臺——中國大陸東半壁的最高點。 千百年來，朝著山的最高點，曾走過太白金星、詩仙李白、道士信眾、采藥山民、無數(shù)游人的最后一段路上，如今專門豎起一塊“禁止穿越”警示牌，風中訴說著曾發(fā)生在鰲太的生生死死，或突?；蛲阑虮瘣怼?br> 透過警示牌往西望，白雪正覆蓋山梁，云海如浪翻滾，被封印的鰲太線，仿佛一只銀色巨龍，橫亙在國之南北，看似沉睡，如今，我們深夜讀書沒有人知道新的風雪何時啟程。 ▲鰲太線盡頭，山梁上豎起的警示牌。攝 / 湘君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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