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首先，我的樂趣和成就感并不需要通過子女來實現(xiàn)。人應(yīng)當(dāng)在自己的所作所為里去尋找和建立樂趣與成就感，這才是穩(wěn)固而長久的。在子女身上找成就感，是一種懶惰和怯懦的轉(zhuǎn)移，回避了自身的任務(wù)；更何況，子女如果真的很有成就，那首先是他自己天賦和努力的回報，而不是來自父母，父母因此而沾沾自喜未免過于自以為是了。其次，我不認為年紀大了人就是等死的狀態(tài)，中國的老人就是活得太沒意思了，人到中年就想著退休，無所事事，自己找不到樂子就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承受得起嗎？衰老和死亡是一個人必須面對的，這件事孩子也幫不上什么忙?！?/span>

“當(dāng)一個人老了，有孩子和沒有孩子還是不一樣吧。你把衰老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你真的老了病了，你最希望看到的應(yīng)該就是親人和子女了吧，否則你還能指望誰呢？你敢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托付給誰呢？”

“如果這樣說，那你養(yǎng)孩子不就是為了功利性的養(yǎng)老嗎？這算是一種交換？你養(yǎng)他長大，他伺候你終老？”

“你為什么要把人和人的關(guān)系想得這么功利呢？比如我愿意對我的父母好，愿意照顧將來年老的他們，并不只是為了回報他們，而是我對他們有感情。”

“但你生孩子，還是出于某種為未來保障的意味，出于某種對衰老的恐懼。你并不是無條件地對孩子無所求?！?/span>

“我當(dāng)然會盡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給子女帶來多余的麻煩，但你說的不是無條件的無所求，你說的我有恐懼，我也不能否認這一點?；蛟S我不純粹吧，我就是一個俗人?！?/span>

D的坦誠讓我安靜下來。

4

“你想要孩子還有什么理由？ ”我不死心，

“我就是找不到理由?！?/span>

“難道你不想孕育我們共同的孩子嗎？ ”D說，“我想和你有一個孩子，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孩子，見證和延續(xù)我們的感情。”

“你的這個理由聽起來很浪漫，可抱歉，還是無法打動我。我覺得愛情無須孩子來見證。相反，沒有孩子還能持續(xù)的愛情才更純粹。更何況對我來說，生孩子是一件太重大、太重大的事情了，可能是我余生里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決定，我無法容忍我在想不清楚的時候就去生孩子，我太怕我會后悔。所有的事做錯了我都可以去接受、去彌補，可唯獨一個孩子，我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就再也不可逆轉(zhuǎn)了。”

“可是不生孩子你也可能會后悔的，有一天你不能生育了，這也是不能逆轉(zhuǎn)的?！?/span>

“這種后悔是我一個人的事，至少沒有讓另一個生命來遭罪?！?/span>

“……那么，你是確定不要孩子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不到生孩子的理由，我……有點怕。 ”

“怕什么？ ”

“怕后悔。怕我的生活發(fā)生不受控制的變化。怕我不喜歡那個孩子。怕這個孩子因為我而吃苦。如果，一定要我現(xiàn)在生孩子，那就是在逼我。”

“我不逼你，但是我想要一個孩子。兩年前你說不太想生孩子，我以為你會漸漸改變主意。到現(xiàn)在，一說到生孩子你就十分抵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span>

“我知道。這一年來我也越來越焦慮，好像一個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的題目要趕緊解答出來，否則沒法交代。對你，我也要交代的。畢竟，一段婚姻里，要不要孩子，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盡管我覺得很多人都在胡亂生孩子，很不負責(zé)任，我也不能說你想要孩子就是錯的。當(dāng)然，我不想生孩子也不是錯。我們都沒有錯。只是在這個根本的問題上，這兩種觀點沒法相互說服。”

“你要把一件事百分百地想清楚才去做，那是在為難你自己?！?D說。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在想，我們?yōu)槭裁匆Y(jié)婚呢？其實就是沒有太想清楚，不知道婚姻意味著什么。那時候太年輕。婚姻是一種社會機制，如果純粹只是為了兩個人的感情，完全可以不結(jié)婚的。婚姻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為小孩提供穩(wěn)定的家庭。而我們，恰恰沒有討論過孩子的問題就結(jié)婚了，我們都以為對方和自己是同步的想法——哪怕不那么確定，也懷有那么一點僥幸。”

“是，雖然當(dāng)時我也并不太明白婚姻意味著什么，但我一點兒都不后悔這樣的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一絲懷疑和你結(jié)婚的選擇?！?/span>

“謝謝你的認可?？墒沁@兩年我想得越來越多，顧慮也越來越多，生活并不容易。我從來就不是單純天真的小女孩，這些年的經(jīng)歷告訴我，我做的每一個重要決定，最終都是要我自己來承擔(dān)責(zé)任的，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人的溫情也好，善意也好，都不能理解和分擔(dān)我的難題。我必須清楚地衡量我是否有能力去承受，我必須做一個鋒利到冷酷的人，而不是一個溫情泛濫、不顧后果的人。我不能因為你想要孩子，就去生，我要自己想清楚。如果在這個問題上達不成共識，我們的婚姻或許無法維持下去，因為我們都不能耽擱彼此太久。我們得有心理準備。這是我們的現(xiàn)實?！蔽艺f。

買完單，我和 D離開鬧哄哄的人群和火紅的小龍蝦，走在灌滿夏風(fēng)的街道上，心里各自裝著無法妥協(xié)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