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啟蒙運動之十:讓—雅克·盧梭1
盧梭的歷史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諸方面。 第一,盧梭既是法國啟蒙運動的一個" 例外" ,又是對啟蒙運動的重大補充。說他是個例外,因為他的思想特立獨行,別開生面;說他是對啟蒙運動的補充,則還須多講幾句說明。 縱觀人類文明歷史的發(fā)展,凡在重大歷史關(guān)頭——其實未止于重大歷史關(guān)頭,絕少有靠著一種意見取得重大歷史成就的。比如最負盛名的古希臘哲學,只有哥達畢拉斯不行,只有赫拉克利特不行,只有伊壁鳩魯也不行,即使只有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都不行,只有百花齊放,才能春色滿園。又比如,我這里正在講述的西方近代哲學史,不能只有英國經(jīng)驗主義,也不能只靠大陸唯理主義,只有笛卡爾,沒有培根,則是歷史的重大損失,雖然笛卡爾要比培根更重要些。唯有眾樂齊奏,才有共鳴之聲,很顯然,作為不同的哲學流派,肯定會有種種矛盾,站在其中一個方面看對方,最好是有我無你,至少是我大你小,我的大道理要管你的小道理。但站在歷史發(fā)展的宏觀角度去考慮,則正是這些不同的流派產(chǎn)生的共鳴效應,才是歷史發(fā)展的最重要的推動力量。 法國啟蒙運動的一個特點,是它的整體性行為方式。但它既以整體效應為特色,則不免使得它的多數(shù)代表人物,其理論個性不夠鮮明,其著述特色不夠凸顯。所謂百科全書派,其基本觀點大同小異;所謂霍爾巴赫集團,其理論要素,隨你隨我。彼此的區(qū)別,多在各自的側(cè)重領(lǐng)域而不在基本的理論體系方面,恰恰在這樣的情勢下,出來一個盧梭。盧梭是法國啟蒙運動的一聲異調(diào)。他與他們一邊合作,一邊爭論,又一邊爭論,一邊合作,但終因分歧大于一致,鬧到不歡而散。 盧梭的理論,自與啟蒙運動的主流派有很大區(qū)別。而正是這些區(qū)別豐富了法國啟蒙運動的內(nèi)容,又擴大和加深了它的影響。比如,主流派對自由確有充分的重視,而對于平等的認識就遠不如盧梭富于創(chuàng)造性。又比如,主流派對個人財產(chǎn)的地位確實非常重視,視其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社會內(nèi)容,但對財產(chǎn)的公平分配就考慮不夠,有了盧梭的提倡,則使這部分內(nèi)容得到相應的補充。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反對也是一種張力,而張力是一種歷史的整合力量。沒有盧梭,雖然法國啟蒙運動依然會生機勃勃,但在深度與廣度上,不免要大打折扣。 第二,法國啟蒙運動的主流派人物,大多家庭富有,甚至出身名門望族。 他們所受的都是良好的教育,所過的多是富足的生活,所享受的往往是上層社會的優(yōu)厚待遇,所交接的往往是王公貴族和各類社會精華。他們的氣質(zhì)是高雅的,風格是華貴的,文章音節(jié)瑯瑯,氣象不凡,是富于大學士氣派的,其活動范圍一般也主要限于屬于他們自己的那個特定文化圈。 他們的這些特點,使他們往往看不起窮人,看不見處在社會下層的勞動大眾。雖然也許并非人人如此,至少在伏爾泰和霍爾巴赫身上就有很典型的表現(xiàn)。他們中也頗有些積善好施的人物,然而,積善好施只是現(xiàn)象,其內(nèi)心世界中,依然貴族氣氛遠遠大于平民氣氛。即使他們中的相對貧困者——《百科全書》主編狄德羅,他是最與普通勞動者有共識共見的,但他與下層社會的接觸,最主要的是表現(xiàn)在對各種工藝的重視和了解方面,至于對貧困者的同情、支持與重視,卻又十分有限。 盧梭就不一樣了,他自己就是一個窮人。但他人窮志不短,他做過仆役,做過家庭教師,也曾流落街頭靠賣藝為生,又曾四處流浪,情同乞丐。他的家庭原本處在社會低層,而他的夫人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普通勞動者,因此種種,使得盧梭有了為伏爾泰等啟蒙運動主流派所無法理解更不能接受的風格與氣質(zhì)。他身上哪有什么貴族氣,甚至連高雅的學者氣也是時隱時現(xiàn)。他的這種社會經(jīng)歷和出身使他對平等最為關(guān)切,最易動情,對富人則最難溝通,也最易反感。他本人就是一個窮人,他自然要為窮人而呼號,甚至他一聽到富人就產(chǎn)生不快。 曾幾何時,霍爾巴赫煩請狄德羅作中介,希望和盧梭相識。孰料盧梭一聞此言,便產(chǎn)生嫌惡之情,他說:" 有一天他問我是什么緣故,我對他說:' 你太富了'。" 在這方面,盧梭確實具有特殊性。畢竟伏爾泰這樣的人物,是不曾街頭賣藝,也不曾作過哪怕一個小時的仆役的。正是盧梭的這種特殊性,決定了他對啟蒙運動的特殊理解、特殊感覺和特殊貢獻。或許應該說,不了解法國的文化背景和國情,就不會理解法國啟蒙運動,而不了解法國的貧困階層的生活和情緒,即使能夠理解啟蒙運動,依然不能理解盧梭。 第三,盧梭的思想在法國啟蒙思想家中,具有超前特色。 法國啟蒙運動時代,盧梭地位不算很高,至少他不能超過伏爾泰,甚至比不過百科全書的幾位主將。如果說,他生前確曾得到過很多贊揚和推崇,那么,他得到的批判、諷刺和責罵也足以使他名列啟蒙運動的思想家之首。但18世紀的法國不是只發(fā)生了啟蒙運動一件大事,而是發(fā)生了啟蒙運動和法國革命兩件大事,且這兩件事前呼后應,勢成因果。雖然是前因后果,畢竟又各成一系。 啟蒙運動時期,特別出色的人物是伏爾泰。所以當伏翁故世時,他得到的是一片如潮似海的贊譽之聲。而盧梭去世時——要知道他們二位的去世時間僅僅相差一月有余——卻是凄凄慘慘,冷冷清清。這說明,伏爾泰是啟蒙時期的最好代表,而盧梭多少帶些異端味道。然而,僅在他們?nèi)ナ?/span>11年后,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了。到了此時,盧梭的威望陡然而起,大大超過他的那些并不喜歡他的同行。而且隨著革命高潮的到來,盧梭先生更加獨領(lǐng)風騷。盧梭思想的超前性在于:伏爾泰與百科全書派屬于啟蒙時代,盧梭雖生在啟蒙時代,卻是法國大革命的寵兒。 第四,盧梭思想內(nèi)涵豐厚。 羅素認為" 希特勒是盧梭的一個結(jié)果" ,其實并不正確。但盧梭確實是非常復雜的人物——但凡超一流的思想人物,可以說個個復雜。因為他們的思想體系復雜,所以他們的思想才有很大的涵容性。說希特勒是盧梭的一個結(jié)果,并不公允,更不全面。實際上,盧梭的思想,不但影響德國,尤其影響了美國和法國。美國獨立宣言中有關(guān)平等和人權(quán)的概念,與其說來自英、法正宗啟蒙思想家,不如說主要是來自盧梭。換個角度說,即盧梭的思想可以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它可以為民主政體所吸收,也可以為專制主義所曲解。他的這種涵容力和影響力,實在是法國百科全書派所少見或者說沒有的。 唯其如此,后來的盧梭研究者,才會得出那么復雜甚至相互矛盾的結(jié)論,而伏爾泰、孟德斯鳩和狄德羅、霍爾巴赫等人,就很少有這樣的情況。然而,復雜的人影響也久——人們對他總有興趣。" 單面人" 結(jié)論好下,影響也差;伏爾泰或有傳人,其余各位——恕我開句玩笑——則近乎能干的" 馬騾"。 第五,盧梭對18、19世紀的歐洲浪漫主義具有獨特的歷史影響。而這一點,也是其他18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所不能與他比擬的。 盧梭的妙處在于,他不僅是一位影響特別深遠的思想家,而且也是一位影響同樣深遠的文學家。他的文學名作《愛彌爾》、《懺悔錄》和《新愛洛綺絲》,皆為18、19世紀的歐洲文壇的經(jīng)典之作。這些作品不但影響了法國浪漫主義文學,而且影響到歌德和席勒,甚至影響和啟發(fā)了托爾斯泰和羅曼.羅蘭。托爾斯泰說:" 盧梭的書頁深刻地觸動了我的心靈,我相信我會寫出那些書頁。" 以此論盧梭,盧梭確是一位難得的文化巨人。 盧梭的影響雖昭彰于文學,但又不局限于文學。雖然伏爾泰和他本人都不太承認他是一位哲學家,但他以后的那些人們公認的哲學大師,卻對他另有評價。例如,德國古典哲學的奠基人康德曾這樣講述:" 我自己愛好研究,具有極強的求知欲,急切地要獲得知識,每前進一步都感到滿足,有一個時期,我相信這都會促進人類的繁榮,我蔑視無知的賤民。盧梭糾正了我。驕傲的優(yōu)越感消失了,我逐漸尊重人類。如果我不相信這種思考能夠使我承認其他一切職業(yè)有價值,即重新確定人類的權(quán)利,我想我自己還不如一個普通勞動者那樣有用。" 康德未曾講到哲學二字,但能對這么一位哲學巨人產(chǎn)生如此影響,其非大思想家而何! 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黑格爾也說:" 休謨和盧梭是德國哲學的兩個出發(fā)點。" 盧梭若非哲學家,他怎么能成為德國哲學的出發(fā)點呢?盧梭果真不能進入哲學家之列,那么這也不是他的過錯,相反,因為有一個盧梭,對哲學家一詞的定義,都該另作斟酌。 第六,盧梭獨特的人格魅力,震驚了文化世界。 盧梭有一部影響深遠的《懺悔錄》,在這部回憶錄中,他回首人生,對自己的一生功過,作了淋漓盡致的回憶與宣染。他的這種別開生面的回憶錄,歷來有不同意見,或有極端者干脆認為他這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嘩眾取寵。也有人認為他雖然確實講了自己的種種缺點,但目的還在于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 不錯,盧梭的確與眾不同。雖然那些批評者講的并非全無道理,但我仍然認為,能以他那樣的方式把自己的種種丑聞昭示于天下的,無論18世紀還是今天,都不簡單,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同樣不簡單。人們盡可以張著大嘴批判盧梭的自我暴露還不夠徹底,但卻很難再找出一位能像他那樣敢于暴露自己的人!這就是盧梭的人格魅力之所在,也是為什么歷經(jīng)200 年光陰,他的《懺悔錄》依然擁有那么多讀者的原因所在,又是他敢于以那樣自豪的口氣標榜自己的根據(jù)所在,既然平庸如我們不能像盧梭那樣把自己的靈魂赤裸裸昭示于眾生之前,那就只好聽任盧梭" 大言不慚" 地對著上帝去說:"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么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 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的,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我的內(nèi)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行而羞愧。然后,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 我比這個人好!'"的確,我們無法確認,究竟哪一位哲學家或非哲學家,肯定比這個人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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