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蓄蒲，多文人墨家玩賞之事，非求其老，求其多，求其巧，作案頭清物，點綴一二可也。然近蒲風(fēng)日盛，奇人怪士，奇種倭名，奇石異盆，附庸風(fēng)雅之，魚龍泥沙之，靜氣清氣為銅氣所逼，斯文掃地矣。

    然其中猶處之泰然之人，蓄蒲數(shù)十年，知蒲之性，善蒲之養(yǎng)，現(xiàn)蒲之真美者，聽桐軒主人，臧子月清也，高樓不聞風(fēng)波，可謂蒲林盟主也。其日游月河，或花市寓目，或鬼市覓寶，或會友清談，至晚則歸。歸則夜深，如有客至，則焚香品茗、觀畫賞蒲；無客，則澆花理蒲，聽樂玩古?；虺萌遂o，濡墨行筆；更踏月影，牽犬出游。翌日則高舂方起，日循其舊。

    岱子語，何代無奇人哉？

    聽桐軒無桐矣，皆菖蒲也，料是雨打雨蓬，聞之如桐；抑或原宅遷變，今已無桐，桐在憶中。夫文人之物，非必有之而后有矣，即無而心其有而有之，是物皆可有也。丙申寒露后訪至，軒在六樓，內(nèi)為畫室，外為客堂。北窗置竹蘭，風(fēng)來婆娑，響瑟瑟之音；南窗沿壁起架，廣植菖蒲，大小各式蒲盆錯落，掩映于松藤之下。畫室懸“聽桐軒”額，下架格匣缸皆瓷玩書畫。中置一畫案，筆硯其上。前壁懸二絹本荷及小楷書二鏡心，極清古，下立香幾，建蘭二本正盛，荷瓣虎斑，流香滿室。左壁懸聯(lián)，曰：或制閑居賦，新編雜體詩。右壁鑿窗，清風(fēng)自來。返身堂中，主人背北窗，已煮泉瀹茗，窗下橫一古琴，左壁懸月清師叔岳飛二十八世孫岳石塵聯(lián)書，聯(lián)曰：好書悟后三更月，良友來時四座春。中一立軸為明人仿倪瓚荒岸枯木圖，右壁為主人自書論書四條屏，書取法惲南田，溫雅平和，于疏朗之間見沉著。屏下琥珀瓊漿已緩緩出矣，遂落坐茗飲清談。

    談首及菖蒲，其已蓄養(yǎng)數(shù)十年，多金錢、虎須，計六十盆，其最古者，可三十八齡，承以青花礬紅云龍六角盆中，龍根蟠曲處皆已無葉，唯蒲冠高舉，新葉嫩碧。余二十年者，生以淺絳折沿小盆中，其中二枚最是文氣可玩，一為高恒生制繡球綬帶花鳥盆，工筆淺彩，淡雅清麗；二為無款桃花流水舞蝶盆，蝶戲落花，翻風(fēng)若生。盆皆盈手大，隨時拾于掌中把賞。月清道：“今菖蒲販養(yǎng)如火荼，多承以丑磚惡盆，殊不知，蒲非美其本身也，美其蒲盆架三者也，美草須美盆，美盆須美架，少一不可，今玩者多弗知也?！庇盅裕骸安莘潜仄嫫访N也，今之黃金姬、有棲川、天鵝絨似從扶桑來，然不知此等皆是我地之黃金蒲、銀邊蒲、金錢蒲也，古已有之，非甚奇也?！逼浼苌弦慌杌㈨殻毭軣o比，撫而詢之何種，答曰：“土種也，本非此細密，因其老，愈老愈細，其盆土貧故耳，他者若細種者，施以肥，大以盆，不信其葉不長不闊也?！贝搜远鄴邥r弊，今養(yǎng)蒲者之良藥也，信哉。又曰：“蒲盆宜小、宜老、宜白、宜瓷。小可置于案頭，把于手心，舉于目前，實草非草也，玩物也，若偌大一盆，搬之不動，一塊草皮耳，何玩之有哉？老則有古意，不見火氣，凈潤如玉，于蒲隱者之氣最合。白可發(fā)草之鮮碧，襯草之娟潔，他色皆不稱也。瓷可保水之不失，蒲不可時刻離水，于炎夏尤甚，紫砂透氣透水，差可耳，除有極美雅者?！庇盅裕骸凹茏孕∏删髡咦罴?，若花梨紫檀不可多得。若瓷水底、木座架，遇佳且價適者，盡收得來，定有美盆得合宜，吾深得其善也?！逼渲笜O姬之紫檀云紋小座、高恒生盆小座、宜均窯小花幾皆是此例?！坝蟛菖杓苋?，如暫無美盆，可普盆養(yǎng)之，待有美盆至而移入，架座同理焉?！?/span>

    余又咨其以養(yǎng)，其曰：“莫若人之勤也，養(yǎng)蒲數(shù)十年，無一日可得離，偶遠行，夜不得寐。水不可以一日無，于夏尤甚，無則枯也。風(fēng)不可三日無，無則葉濕易腐，則株易敗也。株不可低種，低種則縮于盆內(nèi)，風(fēng)不得入，易腐難生，更于觀瞻不利也。土不可深埋，根半裸而葉全裸，半裸則芽生，全裸則葉健也。土用園土最佳，今之顆粒諸物，大可不必，久則不維生也。葉不可不潔，枯葉腐易引蛛螺等物，若泥苔積塞葉根，堵風(fēng)滯水，于株不利也。水底于盆不宜過緊，緊則不透水氣，于根不利也?！?/span>

    此等精論，養(yǎng)蒲者之圣經(jīng)也，非數(shù)十年之研習(xí)鐘愛之不可得，非他通書畫博古者亦不可得也。

    月清之畫，非大山大水，專善作仕女，淡雅清麗，師承清末海上名家潘雅聲一脈。是夜觀《月夜羅浮圖》及《二分明月女子小影》，烏髻櫻口，秘襟垂帶，或梅下?lián)崆?，或閨中對鏡，皆臥倚有態(tài)，盼睞多情，直思美人自畫中出矣！

    月清好古，多文房雅玩，蒲盆而外，盤瓶字畫柜椅皆收納軒中。木瓷居多，其花梨小卷幾、豇豆紅水盂尤宜可玩，摩挲久之不忍釋。月清曰：“搜古之樂，非必官家名家，非必完整完美，如物宜而價適者，大可買而蓄之，未知何日，即可巧為一套?！逼涫居嗟\紅貼梅之壺、盒、瓶三件即是異時所得，同列一處，似出一人之手。更數(shù)枚水底小座，盆置其上，竟似一家。此玩古之法，未所聞之，今得領(lǐng)會，拊掌稱之。

    是夜茶易數(shù)遍、畫品數(shù)軸、蒲賞一案、清言一室，至丑時方別，不覺已是月望西樓，秋氣清冷。月清始又喚犬出游耶，快活人哉！

捧閱大著，如同拾詩數(shù)片。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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