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沙，各種不同碼味又好吃的米粉實在太多了，嗦粉，是長沙人的最愛。而我，始終偏愛與回味酸辣粉。那份酸爽和熱辣，亦如長沙妹子的爽直與潑辣。

我對于酸辣米粉的記憶，開啟于少年時。每天早晨懷里揣著一個“五毛”和一個“一角”拼湊的毛票，繞過史家巷再拐個彎，轉(zhuǎn)眼即是鹽道坪，右手旁是早已排列開來的肉鋪攤、蔬菜攤，對面是清晨已清理完畢的一座垃圾站。再隔著一兩個店鋪就是我?guī)缀趺刻於家獊沓苑鄣倪@家無名粉店。

說它無名，其實已經(jīng)難以確認起它是否真的是叫“無名”。只記得店鋪的窗戶是敞開著，如果靠窗嗦粉的話，一抬頭還可以看到沿街叫賣的小販和討價還價的嗲嗲娭毑。

對面是收錢給票的收銀臺和老板，左邊是煮粉的操作臺，白色大碗一字排開。碗里面都早已勾了點白白的豬油和蔥花，濃黑的醬油在上面滾氣泡，大鍋里的筒子骨湯翻滾著冒著白白的霧氣，下粉的堂客們一手抖干篾條篩子的水等著把白花花的粉放入湯碗里……

初冬的早晨，橘黃的路燈照著并不明亮的天，粉店彌散的霧氣夾雜著熱鍋上各種煨碼的香味鉆入鼻孔。我忙不迭遞上六毛錢，對老板說“要一碗酸辣粉”……

而那邊米粉已經(jīng)盛放在冒著熱氣油花的湯底里，當我轉(zhuǎn)過身去，正好可以看到下粉師傅拿著大勺，舀一勺煨得嘟嘟香的酸辣碼子澆淋在米粉上，醬汁里裹著肉屑子、酸菜、筍條、香菇蒂子，順著湯汁浸透在米粉上再融進湯底里。

我端著米粉放下書包抄起筷子攪拌，那味道韻味十足。在無數(shù)次嗦粉中，我能翻出一碗酸辣米粉里的精髓。在并不富裕的80年代末期，賣粉的大叔大媽充分利用了食材中的“細枝末節(jié)”，肥肥的肉末屑子，揪下來的香菇蒂，興許還帶著細沙的梅干菜，經(jīng)過沖刷與調(diào)和，精制出令人難以忘懷酸辣鮮香。

帶著這份極大的溫飽和滿足，開啟了我元氣滿滿的一天。

或許是因為在我的脾胃已經(jīng)習慣和適應了這樣的酸辣味，以致很長很長時間我都難以去選擇其他米粉。那時最常見的米粉煨碼是肉絲、酸辣，還有焦脆或者雜醬。我實在不知為啥要有焦脆這個選擇，甚至都不太記得焦脆的煨碼什么樣子了，但應遠遠不及酸辣的勁辣和渾厚。而肉絲米粉是鮮香綿軟的，很顯然不屬于我這般潑辣勁脆的個性。

當時，鹽道坪往下走點，學校旁邊繞過去的那家小籠包也是出了名的美味，很多同學會提著一籠包子和一杯綠豆汁解決早餐。而我呢，在無名粉店的酸辣粉從6毛漲價到1塊多錢后，寧可攢上2天的早餐錢湊足一塊，去兌換一份酸辣攪合著米粉的滿足。如果哪一天恰恰家里大人抽出的是一張一元的鈔票，我會竊喜般提早出門去嗦粉上學。

這么多年過去了，已經(jīng)忘懷了那些年冬夏的寒冷溫熱，但心里卻始終回味著粉鋪里那份酸辣的味道……

后來不管在城北上學還是城南工作，吃遍很多個粉鋪和小店，十次肯定有九次都是點的酸辣粉。不知道是無名粉店的味道根深蒂固，還是有太多不可比較，我很難在眾多的嘗試和尋味中，找到那熟悉又滿足的味道。

那時每次從城南邊回到吉祥巷，都會去無名嗦粉。這時候的酸辣粉應該是漲到一塊五了，而我也少了青澀多了成熟，會對下粉的師傅說“粉多下點，碼子多放點”……酸辣粉不僅僅是早餐，而是融入到了我們的一日三餐中。直到忽然有一天“無名”消失不見。

隨之替代的是，老娘告訴我，一路吉祥坡上面新開了家聾子粉店，“你去試試”。

街頭巷尾的建筑有拆除有重建，有舊攤有新店，米粉的碼子新添了紅燒牛肉、肉餅蒸蛋，但肉絲、酸辣煨碼經(jīng)典不變，酸豆角、榨菜和油渣也可隨心所欲地添加。

后來的我，一直在長沙與江蘇之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離職，戀愛，工作，歸家，仿佛也從沒完全從長沙這座城剝離出去。不管是坐飛機高鐵還是自駕回來，踏入長沙城區(qū)的第一刻就去嗦粉。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家人，老娘一直在煨碼和炒碼粉中切換，先生似乎要嘗遍各種粉碼，我一直堅定不變地選一碗酸辣米粉，以致老娘說“這酸辣粉你硬是恰不厭咯”。

是的，不厭，我們從無名粉店吃到了聾子粉店，也從湘春路的和記粉店嘗到“矮子”和“邋遢”，有時晚上也會拿著帶耳柄的搪瓷飯缸，端一碗米粉當作夜宵。每個粉鋪的酸辣煨碼各有千秋，有的過于猛辣，有的僅僅是梅干菜梗，更別說能看到肉屑和配飾的筍片，很多時候不得不把肉絲和酸辣雙碼交融出一個濃汁鮮辣的味道。

直到中山路上偶然遇見的“原味粉館”出現(xiàn)，居然讓我找回一些似曾相識的味道。

長期居住此附近的居民興許知道，原味粉館已經(jīng)幾易其主，從“0731面粉館”至“原味粉館”到現(xiàn)在的“楊裕興”。而隔著旁邊的清泉閣包子鋪，就是響當當?shù)摹?strong>周記粉館”。

我想很多人應該都記得老原味粉館那一對外鄉(xiāng)夫婦的牛肉面和酸辣粉。在中山路口經(jīng)營的那些年，總是生意很好客源不斷，即便是晚上，附近的老少也會來此搞碗原湯牛肉粉面開吃。

曾幾何時，粉面之中的小蔥都換成了芹菜碎末，但我們這樣執(zhí)著和執(zhí)拗的老長沙依然不忘一撮小蔥的清香。每年的寒暑假或節(jié)日我往返長沙較多，老板娘只要看著我拖著行李箱進店，就秒懂般地朝后吆喝“一碗酸辣粉，放蔥”，然后熱情招呼。我一邊遞錢一邊聊幾句家長里短，說話間米粉就從后間端了上來。

我無法像描述“無名”那樣再去形容眼前的這碗酸辣粉，但如果以滿分十分為標準衡量，無名我給十分，而原味粉館我能給到八分。除了醬汁少了些亮色和沒有香菇蒂子這靈魂配料之外，我在原味粉館里能找回那份酸爽熱辣的快感。

我們總希望記憶和味道都留在從前，純粹而美好，實在而溫暖，然而在城市變遷和我們不斷前行的步伐里，城市的記憶和味道都會有改變和創(chuàng)新，會保留她本身極具美好的那一面，但又加入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們無法阻止?jié)L滾洪流的前進，只能保留內(nèi)心初衷的溫柔與記憶，或許僅僅是一茶一碗一粉一味。無論遠離這個城市多年，還是身處這個城市的最中央，我從沒改變過對這個城市的味覺和選擇。

后來隨著北正街的翻修，原味粉館割舍下這些街坊鄰居搬到了太平街口。我重訪過他們的新址，也在嘗試接受他處“酸辣鮮香”的故事和味道，比如火車站朝陽路口那家原味粉館湯底的驚喜，比如硯瓦池那家楊裕興酸辣粉略微的遺憾，比如在和記肉絲酸辣雙碼交替的滿足……

生活總有別處的清歡，當我從河東搬遷至河西，第一次在河西某小區(qū)的“長沙老粉鋪”里吃粉，一如當年點了一碗酸辣粉放蔥，居然欣喜地發(fā)現(xiàn)，又是那個熟悉味道。

作為一個地道的長沙妹子，對于酸辣米粉的嗜吃和偏愛，如同我們對自己人生的一段注解。三十多年的這份酸爽，都融匯進北去的滔滔湘水中，融合在我們對這座城市的熱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