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毛 肖令安 那年我遠航回到母港,泊好船,天已入黑,我家住在母港4里外臨江的的一個村子里,母港與村子中間有一條小路穿過一里見方、雜樹叢生的墓地。那夜北風(fēng)乍起,天上劈里啪啦下起了粗大的雪籽,擊在樹干上噼噼啪啪作響。我扯了扯衣領(lǐng)加快步子穿過枯枝搖曳的樹林,看見了我家窗戶透出的微弱的燈光。正準(zhǔn)備叫門,腳下突然竄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緊退了幾步,看清是一只二三個月大的小狗,微光中,小狗凍得瑟瑟發(fā)抖。我蹲下身來撫了撫小狗,它的臉溫順地在我的手掌中蹭了蹭,抬起頭嚶嚶嗯嗯地看著我,無力地擺動著它的小尾巴。 大妹二妹已經(jīng)睡下了,小妹在昏黃的燈光下做作業(yè),開了門,叫我聲“大哥”,見我懷里抱著的小狗,驚喜道:“好可愛?!睋屩研」繁Я诉^去,學(xué)著大人抱小孩的樣子左右上下的晃動,小狗享受地伏在小妹的懷里。我問小妹有沒有剩飯。小妹說有,抱著小狗去了廚房,揭開鍋蓋,鍋底的蒸格上,還有兩個晚餐沒吃完的紅薯和半碗咸菜。我拿了一個尚有余溫的紅薯,掰成小塊放在灶堂下面,小狗中掙扎下來,撲過去大口吃了起來,吃了幾口,不忘回頭對著我們哼唧幾聲稱謝。我拿了只缺了口的碗,舀了半碗水放在紅薯的旁邊,問小妹:“喜歡嗎?”“喜歡?!蔽覍π∶谜f?!澳悄憬o她起個名字吧?!毙∶猛嶂^,眨巴著眼睛想了幾個名字都覺得不好,最后看了小狗毛色說:“叫黃毛毛吧?!蔽覀兊胤椒窖?,第一個“毛”字讀平聲,第二個“毛”字讀仄聲,“毛毛”通常是對小孩的昵稱。黃毛毛就這樣進了我的家里。 我有兩個姐姐,大姐遠嫁外地,二姐嫁在鄰村,我便成了家中的老大,我遠航在外,家里留下了三個妹妹。大妹在村辦小廠做事,二妹在一個親戚的裁縫鋪里學(xué)徒,小妹七歲,上小學(xué)二年級。二姐雖然經(jīng)常過來接濟妹妹們,自己有三個孩子,不是說來就能來的。家里常年籠罩著凄清苦悶的氣氛,毛毛的到來慢慢地給家里注入了生氣。 黃毛毛毛色土黃,耳后和腹下雜有少量灰黑,不像鄉(xiāng)村常見的土狗嘴尖而長,它臉短而圓,看起來憨憨的。耳朵三分之一處耷拉著,下半部挺立向上,上頭被風(fēng)折彎。毛毛看人昂頭向上,眼睛誠實無邪,給人一種被景仰的感覺,不由得蹲下來跟它交流,去撫摸它。小妹在灶旁的角落里鋪開一把稻草讓毛毛睡覺,白天家里沒人,毛毛就蹲在大門洞旁,偶爾起身來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被鄰家的大狗惡聲欺負,只得悻悻地回到房前屋后轉(zhuǎn)悠。毛毛有一項奇特的功能,它本來好好地蹲臥在門洞,或許已經(jīng)睡著,突然一個激靈翻身起來,抖了抖身上凌亂的皮毛,興沖沖地向村頭跑去,任惡狗狂吠追趕也不停步。它能感知到一里外有家里人回來了。接到家人,黃毛毛時而竄到家人的前面,時而落在家人的后面,左顧右盼,對著吠過它的大狗昂首唁唁,趾高氣揚,仿佛在說:“我不怕你,我的家人回來了?!?nbsp; 我遠航去了,家里的重擔(dān)全落在大妹的身上。航次時間久一點,家里就要斷炊,要等二姐偷偷地送米回家接濟。對突然多了一只狗,大妹是抵觸的,再小的狗也要吃東西,而且狗長得快,眨眼之間就長大了,日積月累,一年下來費糧不少。因為是我撿回來養(yǎng)的,二妹嘴里不說,對毛毛基本采取忽視的態(tài)度。黃毛毛用過各種可愛的表情動作討好大妹的,大妹不為所動,有時黃毛毛在大妹的褲腿前擦來擦去,大妹罵一聲:“去,滾遠點?!币荒_把她撩開,黃毛毛跑過一邊,第二天還是依然如故地在大妹面前搖頭擺尾討好大妹。大妹下班晚了,黃毛毛蹲在廠門口不遠,見到大妹出來,騰地起身圍著大妹前前后后打歡,一點不在乎大妹對她的冷漠。 大多數(shù)狗吃飯時鉆到餐桌底下,在主人的腳下來回游動,不時咬咬主人的褲腿,掏掏主人的鞋子,等著主人丟下一塊骨頭。有的狗等不及主人吃剩下的,乘人不備跳上桌子,企圖從主人的碗里奪食。毛毛卻不會,她安靜地蹲在一邊,守著自己的那只破碗,等著把吃的放進她的碗里,不管是紅薯還是剩飯,她才站起來甩著尾巴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我休假在家,也割一次兩次肉給妹妹們打牙祭。小妹看見蹲在墻角的黃毛毛,心有不忍,用筷子夾起一塊肉片喚著:“來,毛毛,你也吃塊肉?!泵d奮地跑過來,左左右右圍著小妹的筷子聞著,小妹說:“毛毛,你吃呀?!泵€是舔著舌頭,哼哼唧唧地不張口。小妹說:“毛毛,你是不想咬我的筷子吧?!泵珦u頭晃腦地回到自己的碗邊示意著小妹,小妹把肉放進她的碗里,它才埋頭吃了起來。小妹對毛毛比較依賴,她放學(xué)回家,二個姐姐還沒回來,就摸著毛毛的頭跟它說話。我對小妹說,狗身上臟,不要經(jīng)常摸它。小妹自信地說:“毛毛才不臟,它比有的人還干凈,它從來不在家里拉屎拉尿,它就是餓了三天也不吃外面的臟東西。” 半年之后,毛毛長大了不少,比鄰家的狗還是小了二圈。狗毛也不似別的狗油光水亮,土黃的毛色多了些灰白。與鄰家大狗相爭,落敗的總是毛毛。每次見它敗落,一邊走開,一邊不甘地哼哧著回頭,心里對它有了一分歉然。但見到再大的惡狗追趕家里人,毛毛總是毫不畏懼地沖上去,擋在惡狗的前面撕咬,幾次被咬得渾身鮮肉淋漓,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下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還是照樣沖上前去,對它又多一分感動。我期待它快快長成一條大狗,即便沒有軍犬那樣的颯爽雄姿,也要如獵狗一樣敏捷強壯,不再被那些惡犬欺凌。不經(jīng)意間,黃毛毛長成了一條大狗了。我假期帶著小妹在門口擺了幾條板櫈,學(xué)著電視里訓(xùn)練軍犬的方法讓黃毛毛跳躍,舉著半塊紅薯讓她站立,做下壓的手勢讓她坐下,把紅薯丟得遠遠的讓她奔跑。那個假期毛毛沒有學(xué)會我給它設(shè)置的幾套動作。臨走的時,黃毛毛在我身邊竄來竄去,我踹了它一腳,罵了聲“沒有的狗東西?!毙∶米柚刮艺f:“大哥,你別踢它呀,它很聰明的,下次肯定就會了。”這個航次遠航回到母港,又是一個半夜。我一踏進那塊陰森的墳地,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正準(zhǔn)備張口吼幾句什么歌來壯膽,不遠處傳來幾聲熟悉的吠聲。馬上平靜下來,心知是黃毛毛又來接我了。黃毛毛沖到我面前,一會兒騰跳,一會兒沖刺,一會兒兩條后腿站立起來跟我并行,像只巨大的袋鼠,一邊做著動作,一邊唧唧吖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它這是在告訴我:你看,我都學(xué)會了。我遠航的這段時間,小妹學(xué)著我的方法,把毛毛訓(xùn)練成功了。 一天傍晚,大妹正在做飯,小妹在灶堂下燒火。蹲在一邊的毛毛攸地起身跑了出去,過了不大一會功夫回來,站在門口頻頻地回頭,鼻子里哼呀哈呀的,像是在請一個什么人。大妹探頭一看,見二妹一手拎著一只包袱,一手扶著后門的門框,眼睛紅紅的低頭站在門外。大妹明白二妹肯定是被裁縫鋪的親戚趕回來了。叫了聲“進來吃飯。”二妹站在那里不動,毛毛轉(zhuǎn)到二妹的身后,用頭頂著二妹的小腿,又咬住二妹的褲腿往屋內(nèi)拖,嘴里嚶嚶地叫著,似在說:“回家吧,我們回家吧?!倍每吹矫笄榈臉幼?,不禁撲哧地笑了起來。二妹與大妹不同,愛笑,再苦的日子也是一臉的笑容。二妹的笑是那種淺淺的,含蓄的,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眼睛像兩只彎彎的月亮純潔而美麗。表姑的裁縫鋪開在臨街,經(jīng)常有一些情竇初開的少年來裁縫鋪張望留連。表姑驅(qū)趕不走那幾個少年,責(zé)怪二妹招蜂引蝶,把二妹趕了回來。二妹對我說,她真的沒有招惹別人,她連那幾個少年姓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二妹笑著跟村里的大嫂大嬸去市里的建筑隊做小工,挑磚頭拎砼桶。黃毛毛擺著尾巴把二妹送到村外方才回家。一次毛毛把我領(lǐng)到灶堂燒火的二妹跟前,用嘴拱著二妹右手戴著的手套,我摘掉二妹的手套,露出了二妹磨破的手掌。 帶二妹做小工的大嬸心痛二妹,要給二妹在鄰村介紹一個對象,她說那對象人不錯,家境也好,對象和父母對二妹非常滿意。他們家有在鎮(zhèn)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親戚,可以讓二妹去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我說只要二妹自己看對了就行。覺得二妹如果有一個好的歸宿,強似在家里凄苦,也不用再跟著一班大娘大媽在建筑工地日曬雨淋了。二妹的對象每次來家,黃毛毛都擋在門口狂吠,不讓他進門,進了門后,還是不依不饒地圍著他身邊,一副憎惡戒備的神情。我比照別人家里父母嫁女的規(guī)格給二妹打衣柜,買棉被,置嫁妝,讓二妹出嫁的日子,盡量少些傷感,不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爺娘的孩子。二妹出嫁的那天,黃毛毛咬著二妹的褲腿不放,追了二妹一路。那年二妹18歲,丁香花一樣的少女,從此再沒有回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妹對毛毛的態(tài)度開始有了改觀,不再踹她,不吼它“滾開?!币仓鲃咏o毛毛喂食。毛毛下崽前,正是初冬的季節(jié),北風(fēng)初起,細雨淅瀝。大妹在后屋鋪上了厚厚的稻草,讓睡在門洞旁狗舍的毛毛進去產(chǎn)崽,還給小崽墊上了破棉絮。以后,毛毛更是不離二個妹妹身前身后,接送小妹上學(xué)放學(xué),又接大妹下夜班。大妹水塘洗衣,毛毛蹲在她的身邊,下河擔(dān)水,一路跟隨。那時沒有自來水,每家廚房放兩口水缸,一口裝長江的水,澄清后用來煮飯炒菜,一口裝水塘的水洗菜洗漱。水塘里挑水不難,難的是去長江里挑水,要翻過門前一道十幾米高的河堤,冬天枯水季節(jié)還要下到二十多米深的河谷。河岸堆滿了歷年防汛拋的石塊,挑水的人小心地沿著石塊和岸土之間踩踏出來的腳窩,一頭高一頭低地向上挪動,稍不注意,水桶就會被石塊撞破。逢著下雨的天氣,岸陡而滑,摔在石塊上受傷,扭傷腳脖子的事常有發(fā)生。大妹挑了一擔(dān)水回家后,怕第二天下雨,又下到河床舀了第二擔(dān)水,剛一上肩,腳下一滑,人和滿滿的兩桶水一起跌進河里。這時天時已黑,大妹爬在齊腰深的冰冷的水邊,雙手拍岸大哭起來。只見毛毛一路狂叫,從高高的河岸上沖了下來。 隔壁堂嬸有名的潑悍,左鄰右舍相斗遍了。我爺爺會跌打損傷,給她兒子接好過骨折,奶奶是村里的大廚,帶她辦紅白喜事的酒席,母親一向胸懷大度,不與鄰家爭長爭短,兩家沒發(fā)生大的沖突。大人相繼下世后,堂嬸常說我家的宅基地是我爺爺向她家借的,一有嫌隙就要我把宅基地還給他們家,叫我有本事別處做新房去。聽了幾次后我不忿道:有本事你拿地契來,還以為自己是解放前的地主富農(nóng)啊。不久堂嬸家一只雞不見了,她朝著我家大門方向大罵:是哪個爆節(jié)兒偷雞賊,吃了爛腸爛肚,不得好死……天下最惡毒的話從她嘴里罵出來,像呼吸一樣順溜。一連兩天,每天罵一陣子,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叫她不要指槡罵槐。她正等著我出來接話,說心虛的人才怕罵,接話人就是偷雞賊了,一頭撞進我家堂屋發(fā)潑打賴起來。我一時無計可施,這時黃毛毛從一邊嗷的一聲竄了過來,對著堂嫂一陣狂吠,嚇得她連爬帶滾地出去了。 有一回我遠航回來,小妹告訴我說,前幾天家里來了一幫收債的,聲稱不交錢就要搬東西。毛毛一陣亂叫把他們嚇走了。我一聽知道了怎么回事,三個妹妹的名下有二畝多田地,由村里安排給別人種了,后來人家嫌收入產(chǎn)出不合算,兩年沒有找到接手的人,田地撂荒在那里,提留款沒了著落。大妹在村辦鄉(xiāng)里的收入自已吃飯尚有不足,他們找不著幾個孩子,只好找我了。果然,過了兩天,那些人知道我回來了,浩浩蕩蕩找上門來,七八人中有兩個我同姓的族人,把我堵在了家里。你一言我一語講政策擺道理,說來說去一句話,大家都同情我家的情況,但是這錢必須得交。我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大門口,黃毛毛站在我身邊,豎起了耷拉的耳朵,抬起的尾巴與身體平行,像根鐵棍左右緩緩擺動,兩眼圓睜,張嘴獠牙,喉嚨里發(fā)著沉沉的低吼。平日看似憨憨的黃毛毛此刻哪像是狗,活脫脫一只小老虎了。見我不搭話,那堂兄失去了耐心,走上前說:“不要以為你戶口不在村里我們就沒辦法治你,這個家你妹妹也有份,不交錢就搬東西!”說著就往家里闖。黃毛毛大吼一聲,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堂兄一腳向黃毛毛踢去,黃毛毛往旁一閃,向他的腿上咬去,堂兄迅速退了幾步,拿起門邊的一根木棍,黃毛毛不等他舉勢做足,后腿下蹲,雙腿一縱撲了過去,兩只前爪直指堂兄的面門。堂兄躲閃不及,一個仰八叉跌在地上。另外幾人從鄰居家找來了鋤頭鐵鍬,圍住了黃毛毛叫道:好吊歪的惡狗,打死它晚上吃狗肉。我從門后操起一把鐵鍬沖出來擋在黃毛毛的前面說:“不要打狗欺主,直接沖我來吧?!北娙丝粗沂种酗恋蔫F鍬,看看兇光畢露,氣勢懾人,擋在門口作勢欲撲的黃毛毛,一時怔在那里。這時村支書從后面上前對他們說:“跟幾個孩子計較什么,走走走,大家都走?!?nbsp; 我又要出門遠航去了,和兩個妹妹吃了晚飯后回船上準(zhǔn)備,艦隊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啟航。黃毛毛把我送出了墳地才返回。半個月后的夜里,我返航回家,經(jīng)過墳地,一路走一路側(cè)耳欲聽黃毛毛給我壯膽的叫聲,等著毛毛從前面跑過來接我,在我前后打歡躍雀。一路回到家門口我沒等見黃毛毛出現(xiàn),進門叫了一聲“毛毛”。黃毛毛也沒有從哪個角落里突然竄出來,像往常一樣搖著尾巴在我身前身后騰挪跳躍,表演她的雜技。大妹紅著眼告訴我,黃毛毛已經(jīng)失蹤一個星期了。小妹哭著對我說:“大哥,你去把毛毛找回來吧?!秉S毛毛除了家里幾個人,任你拿什么好吃的也哄不走她,她只在家門口附近轉(zhuǎn)悠,更不會自己走失。我心里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毛毛再也回不來了。我悄悄地去了重點懷疑的幾個人家附近尋找蛛絲馬跡,我當(dāng)時的想法,如若讓我發(fā)現(xiàn)了誰吃了黃毛毛,我會沖到他們家里去,用石頭砸破他們家的鍋底。 之后,我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了。有的人死了,永遠活在心中,有的人活著,不如一只狗值得追憶。
肖令安,修橋民工。愛好文學(xué),工余記錄寫生活點滴。在《黃石日報》《福州日報》有小文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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