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的夜晚》為詩人李嘯洋的首部詩集。詩集共分為“花神的節(jié)日”“火與暗”“春明之時”“七星夜”“塵世重負(fù)”“故鄉(xiāng)之約”六輯。書中既有對時空地理的幽微觀察,亦有對塵世生活的思考;既有對逝去時間的惋惜,亦有對故鄉(xiāng)深沉的懷念?!缎切恰吩娍?017年度大學(xué)生詩人獎對李嘯洋的授獎詞寫道:“李嘯洋擅長用古典意象詮釋外部經(jīng)驗,用典與節(jié)奏并舉,自然意象與歷史意象頻繁糾纏。他用詩性視角,回答了碎片化時代,審美趣味如何承接歷史、與古典合謀的問題?!笔讵勗~中提到的“用古典意象詮釋外部經(jīng)驗”等觀點,在他的詩集《花神的夜晚》中,體現(xiàn)得十分充分。 除了古典意味,李嘯洋的詩還有現(xiàn)代性的文本層次以及對語言本體論的著迷和一些依稀可辨的詩學(xué)思想的雛形。對李嘯洋而言,“整個世界都是花迷人的語言”(《花神的節(jié)日》),語言是一種神圣的存在并繚繞出“樂的禪”(《布魯斯》),詩不是工具化的語言,而是氤氳著芬芳的“迷人的語言”。因此,這種遵循著詩性思維所形成的詩性語言,它既是植物性的又是音樂性的,既是神性的又是哲學(xué)性的。李嘯洋還涉足文藝評論,寬廣的學(xué)術(shù)視野和跨學(xué)科的思維使他的詩歌能夠獨具一格,充滿了辨識度。如《春花散空》一詩中:“活在詞語的世界”,在另一首《小說家》的詩中:“詞過完意義的一生”,他強調(diào)活在詞的世界和“意義的一生”這是一種將主題符號化,并依從于一種理想的語言秩序??梢哉f,詩人在詩中建構(gòu)著屬于自己的靈性秩序。李嘯洋既是詩人,又是電影學(xué)博士,這種復(fù)合的身份使他更懂得機械復(fù)制時代藝術(shù)品的“靈韻的消失”的弊端以及思考如何應(yīng)對語言的墮落的問題,他的詩歌優(yōu)先思考圖像與語言的關(guān)系,詩里產(chǎn)生“光和雞尾酒一起融化”的奇妙化學(xué)反應(yīng),他有著自己的“觀看之道”和“詩之思”。 面對著現(xiàn)實世界時,隨之而來的就是圖像和語言,也就是眼中所見轉(zhuǎn)化成口中所說,詩就是這種轉(zhuǎn)化過程中不曾散失的“能量晶體”。李嘯洋擅長用一個動詞,精確地呈現(xiàn)一種人與世界的復(fù)雜關(guān)系。在以《鑲》為題的詩中,他寫道:“鑲,月亮用太陽鑲。/一種性別往另一種性別上鑲/偏見的花邊用意義鑲”,寥寥數(shù)語寫出了人與人,人與事物的復(fù)雜關(guān)系。詩人用“鑲”這個詞,顛覆了人認(rèn)識世界并改造世界的主客關(guān)系,這意味著一方的缺失和另一方對這種缺失的補足,也是一種彼此容納與合一。讀他的詩,有種思的指引,他的詩就像是一個指示牌或一個存在的飛躍,比如《鑲》中的這句“穿山甲死了,一條條命往新聞里鑲”,難道這僅僅是一個穿山甲死亡的事實和新聞事件嗎?他在詩呈現(xiàn)了一個活著的事物(穿山甲)變成了一個新聞中的僵死的符號,使我們警醒。 《石頭經(jīng)》中,我們再一次看到詩人對動詞的偏愛,“世界用石頭來加深自己/刻,鑿,雕/在鐵器里剃度,石頭/方有了佛的肉身”,“刻,鑿,雕”不僅僅是一個有力度的動詞,而且也是石頭獲取意義和肉身的必然途徑。如果說世界用石頭來加深自己,那么石頭是用“刻,鑿,雕”來加深自己?!队駟枴芬辉姡梢钥醋魇恰妒^經(jīng)》的姊妹篇,“挫、磨、雕、刻、拋/肉身方成。/其實,沒有哪塊玉/能掙脫刀斧?!蓖瑯邮菍讉€動詞的使用,同樣是一個事物升華為另一種事物,動詞似乎具有了提升事物屬性的升華作用,用詩人《木雕》一詩的詩句來說就是“施以力,/刀刻喚出佛沉睡的波紋?!眴蝹€字詞,在李嘯洋這里發(fā)揮出最大的延伸義,比如《水曲柳》中說:“水各有活法:雨,井,河/一行水,活在與虛空的較量里”,雨,井,河,在他的詩中,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字面義,而是成了不同活法的隱喻,各自會在井的狹窄與河的寬闊之中,自我對照與省思。在《斧鉞記》中的開頭,他寫道:“身體上路。出門或者出家,/被世界鍛造。用火鍛,用法鍛,用血鍛”,火,法,血,三個詞,就是洗禮之火,啟示的真理或救贖的寶血,就成了一種能夠讓肉身成道的催化劑或榮光之前的受難。 甚至,詩人直接以《火》為題,以“火焰里站定”來進(jìn)一步加深對火的鍛造這種方式的認(rèn)同。不僅是動詞和單個詞的精確活用,他的詩中還有一些巧思,比如《甲骨爻》一詩中:“驅(qū)車回城,沿途的事物都在倒立:/岡地成了'兇’地”,從倒立的角度,李嘯洋發(fā)現(xiàn)了“岡地”與“兇地”之間的顛倒關(guān)系,這使我想到了美國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安妮·塞克斯頓的詩中,亦有“星星(star)倒著讀為鼴鼠(rats)”的表達(dá)。這不是簡單的文字游戲,而是一種對詞的敏感和對事物之間隱喻關(guān)系的獨到見解。 李嘯洋以敬畏之姿來對待詩歌和詞語,正如他在《領(lǐng)受》中所寫:“用箴言領(lǐng)受你/用純的東西領(lǐng)受你?!庇纱丝梢钥闯?,詩人在追尋一種本雅明所言的“純語言”。他領(lǐng)受的不是具體的某種事物,而是一種啟示性的真理,類似于光一樣的神圣存在?!霸~”在李嘯洋這里,既有通過“顛倒”來變換的意義,也有“詞,變成一個人的反面”(《鉛字》)的鏡像作用,還有詞的擬人化,“受過刑的詞語垂在刀口”?!陡X記》《鉛字》兩首詩,是可以放在一起來做比較性的閱讀,二者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前者提出“用火鍛,用法鍛,用血鍛”,《鉛字》一詩中正是“用火鍛”的具體表現(xiàn),即“膠泥上行走,一行鉛字/受了火的刑罰,周身滾燙/詞灌滿了鉛。意義,遠(yuǎn)在句行之外/草紙上,邁不開韻腳的字在跛行/像蹣跚的囚徒?!痹~與人交織在一起,經(jīng)受著“火的刑罰”,是詞在受難,亦是人在受難。詩人說,意義在句行之外,事實上,受難本身即意義?!躲U字》一詩,可看作他對富有生命力和人性的詞的憐恤,作為詩人,他覺得鉛字“受了火的刑罰”,必然要求一種受難的意義和解放。 李嘯洋是在“使用戒律和想象”(《無盡的回聲》)來寫詩,戒律使詩受限于社會秩序和道德秩序,而想象使他跨越邊界,品嘗到智識的歡樂。在《雪日聽禪》一詩中就有“戒律和想象”的呈現(xiàn),“戒。戒掉五臟六腑涌動的水/戒掉發(fā)皺的月亮”,這是戒;“把竹林摘來的簫聲和雨絲/釀進(jìn)經(jīng)文里”,這是想象。經(jīng)過了“火,法,血”的鍛造,經(jīng)過了“雨,井,河”的不同活法的選擇,或者說經(jīng)過了世俗的磨難與試煉,詩人在《空》這首詩里,呈現(xiàn)出一種空靈澄澈的境界,詩人用“似弓掛在沒有箭的日子里”的詩句,來表達(dá)一種“能閑世人之所忙”的虛靜狀態(tài),閑著的“弓”,既不射出箭,也不被射過來的箭所傷,正是一種“寂靜圍著,似羊水盈滿子宮”的充盈之境。《空》這首詩, 使人聯(lián)想到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自一九七九三月》中所寫的:“我走到那白雪覆蓋的島嶼。/荒野沒有詞。/空白之頁向四面八方展開!”特朗斯特羅姆的空是一種“沒有詞”的荒野之空和“空白之頁”之空,李嘯洋的《空》從某種程度上也達(dá)到了宗教哲學(xué)里所謂的“受想行識”之空。 在世俗和祛魅盛行的時代,《花神的夜晚》這部詩集氤氳著神秘氣息和花香,恰是一種“文化的返魅”和對神圣性缺失的救贖?!鞍颜Z言的青筋理順”(《早朝》),“肺充著血,/語言冒出黑色的子彈”(《月相》)等詩句,暗含著詩人對墮落語言的救贖策略,對“純語言”的信仰。對李嘯洋而言,詩有追憶之功效,“古代的地名,/我要用詩為你追憶”(《追憶》),不僅僅是對古代地名的追憶,而且還有對古代事物的追憶,“銹掉的遺產(chǎn):簋、斝、罍、鼎。簋、盉。/古漢字失散的偏旁部首/躺在墓地里”,這種追憶就是一種詞語意義上的對“銹掉的遺產(chǎn)”的清洗與修復(fù)。詩人“站在詞的凌波上”,重建“河披著袈裟”詩意與復(fù)魅,他的詞的世界因有“雪落在漢字的廟塔”(《柏拉圖之夜》),而成為一個神圣的詩性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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