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撰寫此書的觀念,金履祥在《通鑒前編序》中稱:“朱子曰:'古史之體,可見者《書》《春秋》而已?!洞呵铩肪幠晖o(jì),以見事之先后;《書》則每事別紀(jì),以具事之始末。意者當(dāng)時史官既以編年紀(jì)事,至于大事,則又采合而別記之。若《二典》所記,上下百有余年,而《武成》《金滕》諸篇,或更數(shù)月,或歷數(shù)年,其間豈無異事?蓋必已具于編年之史,而今不復(fù)見矣?!?/p> 金履祥引用朱子的觀點,認(rèn)為《尚書》和《春秋》雖是經(jīng),但同時也是史,而金履祥以此觀點來區(qū)分了《春秋》和《尚書》在撰寫體例上的不同。然而對于上古時的記載,各種史書有很多不正確之處,所以金履祥在序中又稱:“《竹書紀(jì)年》載三代以來事跡,然詭誕不經(jīng),今亦不可盡見?!妒酚洝つ瓯怼菲鹬芄埠透曛畾q,以上則無記焉。歷世浸遠(yuǎn),其事往往雜見于他書,靡適折衷。邵子《皇極經(jīng)世》獨紀(jì)堯以來,起甲辰,為編年歷。胡氏《皇王大紀(jì)》亦紀(jì)甲辰以下之年。廣漢張氏因《經(jīng)世》之年,頗附以事。頓胡過于詳,而張失之簡。” 金履祥對上古時的記載作了一番梳理,而后說明他撰寫《通鑒前編》的重要性:“今本之以史、子傳紀(jì),附之以經(jīng),翼之以諸家之論,且考其系年之故,解其辭事,辨其疑誤,如東萊呂氏《大事紀(jì)》而不敢盡仿其例,起帝堯元載,止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接于《資治通鑒》,名曰《通鑒前編》。昔司馬公編輯《通鑒》,先為《長編》。蓋《長編》不嫌于詳,而《通鑒》則取其要也。后之君子或有取于斯焉,要刪之以為《通鑒前紀(jì)》亦區(qū)區(qū)之所望也。” 看來金履祥所撰上古史就是要將《資治通鑒》之前的一段歷史說清楚,就觀念而言,他與劉恕所想相同,只是他覺得劉恕所引之文不本于經(jīng)典,而金履祥要用經(jīng)典來記載和解釋歷史。柳貫所作《故宋迪功郎史館編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狀》亦載有此事:“司馬文正之作《資治通鑒》,取法《春秋》,繫年著代。秘書孫劉恕作《外紀(jì)》以記前事,顧其志不本于經(jīng),而信百家之說,是非既謬于圣人,不足傳信。而自帝堯以前,不經(jīng)夫子之所定,固野而雜質(zhì)。夫子因魯史以作《春秋》,始于魯隱公之元年,實周平王之四十九年也。王朝列國之事,非有玉帛之使,則魯史不得而魯,圣人筆削亦何由而見?況左氏所妃,或闕或誣,凡若此類,皆不得以辟經(jīng)為辭。乃用邵氏《皇極經(jīng)世歷》、胡氏《皇王大紀(jì)》之例,損益折衷,一以《尚書》為主,下及《詩》《禮》《春秋》,旁采舊史諸子,表年繫事,復(fù)加訓(xùn)釋,斷自唐堯以下,接于《資治通鑒》,勒篇一書,名曰《通鑒前編》,凡十有八卷,《舉要》二卷?!?/p> 金履祥寫完此書后將其傳授給弟子許謙,并且他對該書有如下闡述:“既成,以授門人許鐮,曰:'二帝三王之盛,其徽言懿行,宜后王所當(dāng)法。戰(zhàn)圓申、韓之術(shù),其苛法亂政,亦后王所當(dāng)戒。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以后,司馬公既已論次,而《春秋》以前,迄無編年之書,則是編固不可以莫之著也。’故先生自題其編,有曰:'荀悅《漢紀(jì)》《申鑒》之書,志在獻(xiàn)替,而遭值建安之季?!踔傺屠m(xù)經(jīng)之作,疾病而聞江都之變,泫然流涕曰:'生民厥亂久矣,天其或者將啓堯舜之運,而吾不興焉,則命也?!讼壬鲎髦?,而人不典知之?!保灐缎袪睢罚?/p> 對于金履祥的這部《通鑒前編》,張煦侯所著《通鑒學(xué)》將其列在了第六章“通鑒之枝屬與后繼”,而《通鑒前編》屬于后繼,張煦侯在本書中引用了《元史·本傳》中的那段話后,寫出了如下按語: 仁山陋道原之好奇而采事多濫,奮起改纂,誠屬有為而作,而觀所系年代,乃用邵氏術(shù)數(shù)家推定之歷,大非史家矜慎求真之意。以視道原于共和以前因眾說不同,不敢穿鑿,統(tǒng)稱《疑年》,孰為得失,殆夫人而可決矣。且以圣人筆削者為真,則置重筆削,務(wù)存褒貶,不免援經(jīng)入史。史尚客觀,豈其然乎?仁山既本《春秋》筆削之意以修史,其弟子金華許謙,遂著《治忽幾微》一書,起太皡氏,而絕筆于宋元祐元年秋九月,尚書左仆射司馬光卒之一語。以為光卒則中國之治不可復(fù)興,故附于續(xù)經(jīng)書孔子卒之義。其規(guī)仿經(jīng)傳而迂謬可笑如是,仁山之教也。故踵纂《通鑒》而大失溫公之意者,自金履祥始。 張煦侯首先分析了金履祥的撰寫方式,其詬病于金履祥不敢疑經(jīng),這種援經(jīng)入史的撰寫方式顯然難使該書客觀。他的弟子許謙也曾仿照《通鑒前編》體例寫過一部《治忽幾微》,此書的毛病亦如其師的作品。所以張煦侯感嘆說,在金履祥之后有多人撰寫續(xù)《資治通鑒》的相關(guān)著述,但既然是續(xù)作就應(yīng)當(dāng)本著司馬光的撰寫觀念,然續(xù)書與本書觀念不同,這不符合司馬光撰寫《資治通鑒》的本意。張煦侯在文中又批評道:“即以史料言之,劉恕誠好奇矣,而金氏此書,于周昭王二十二年書釋氏生,好奇亦不減于恕?!端膸焯嵋方遗e此條,真可謂以矛刺盾,仁山其何辭乎?其《舉要》三卷,后序謂'既編年表,例須表題’,故有此作?!?/p> 張煦侯認(rèn)為劉恕所撰《通鑒外紀(jì)》確實有金履祥所說的毛病,那就是過多的引用野史的資料,然而金履祥在指責(zé)劉恕此毛病的同時,他的《通鑒前編》也有著同樣的毛病在。 張煦侯的觀點應(yīng)是本自四庫館臣,《四庫提要》中稱:“27蓋履祥撰述之意,在于引經(jīng)據(jù)典,以矯劉恕《外紀(jì)》之好奇。惟履祥師事王柏,柏勇于改經(jīng),履祥亦好持新說。如釋'桑土既蠶’,引后所謂桑間為證;釋'封十有二山浚川’,謂營州當(dāng)云其山碣石,其川遼水;以《篤公劉》《七月》二篇為豳公當(dāng)時之詩,非周公所追述;又以《七月》為豳詩,《篤公劉》即為豳雅;皆不免于臆斷。以《春秋》書尹氏卒為即與隱公同歸于魯之鄭大夫尹氏,尤為附會。至于引《周書》記異,于周昭王二十二年書釋氏生。則其征引群籍,去取失當(dāng),亦未必遽在恕書上也.” 雖然有這樣的批評,然四庫館臣也同時肯定了《通鑒前編》一書的價值;“然援據(jù)頗博,其審定群說,亦多與經(jīng)訓(xùn)相發(fā)明。在講學(xué)諸家中,猶可謂究心史籍,不為游讀者矣?!倍笏膸祓^臣又談到了該書的《舉要》三卷,以及后來此書被人改名的問題:“履祥自撰《后序》,謂既編《年表》,例須表題,故別為《舉要》三卷。凡所引經(jīng)傳子史之文,皆作大書。惟《訓(xùn)釋》及《案語》同以小字夾注,附綴于后?!鄙w避朱子《綱目》之體,而稍變《通鑒》之式。后來浙江重刻之本,列《舉要》為綱,以經(jīng)傳子史之文為目,而《訓(xùn)釋》仍錯出其間,已非其舊。又《通鑒綱目》刊本,或以此書為冠,題曰《通鑒綱目前編》,亦后來所改名。今仍從原本,與《綱目》別著于錄,以存其真焉?!?/p> 對于這一點,張煦侯在文中引用了《續(xù)文獻(xiàn)通考》對《通鑒前編》的評語:“原本凡所引經(jīng)傳子史之文,皆作大書,惟訓(xùn)釋及案語,則以小字夾注附綴于后。其后浙江重刻之本,列《舉要》為綱,以經(jīng)傳子史之文為目,而訓(xùn)釋仍錯出其間。又或以此書冠于《通鑒綱目》之首,題曰《通鑒綱目前編乃后來所改名,并非其舊?!?/p> 這段話說的是后世在刊刻《通鑒前編》時將其改名為《通鑒綱目前編》,而張煦侯對此寫下如下按語:“今之匯刻《通鑒綱目》者,皆以金氏之書,冠于紫陽正編之前,而以《綱目前編》為題矣。其事起于明季之陳仁錫,其條例亦稍變更,與綱目合??滴踔泄倏倘珪?,更以御批加其首焉。明渭南南軒亦曾就是書加以改纂,為《通鑒綱目前編》二十五卷四庫》存目有之,稱其雜采類書,冗瑣糅雜,蓋又在金書之下矣?!?/p> 對于改名之事,葉德輝也認(rèn)為這種改法不對,他的《郋園讀書志》中收錄有其所藏元天歷元年門人許謙所刻《通鑒前編》一書,葉在該書的跋語中首先引用了金履祥在后序中的所言:“既編年表,例須表題,故別為《舉要》三卷。凡所引經(jīng)、傳、子、史之文,皆作大書,惟訓(xùn)釋及案語,則以小字夾注,附綴于后?!倍笕~德輝說:“后來浙江重刻本,列《舉要》為綱,以經(jīng)、傳、子、史之文為目,而訓(xùn)釋仍錯出其間,已非原書體例。又,俗本或題《通鑒綱目前編》,殊不知全書并非專仿《綱目》,安得以《綱目》之名加之?” 金履祥撰寫此書的目的乃是延伸《資治通鑒》之前的歷史,如果將其改名為《通鑒綱目前編》,則有悖金履祥撰寫此書的本意。對于金履祥所撰此書的優(yōu)點和缺點,葉德輝在跋語中有如下表述: 履祥在宋末諸儒中,不為語錄空談之學(xué),所著書,皆根柢經(jīng)史諸子,亦非專尚義理者務(wù)為揣測之詞。惟其學(xué)出于王魯齋之門,此書所采《書經(jīng)》,其訓(xùn)釋往往求異先儒,好為高論。案之履祥所撰《尚書表注》,大抵互相發(fā)明?;蛑^其作《表注》時與作此書,悉本胡宏《皇王大紀(jì)》。參考著書歲月,其說似非無根。《四庫全書提要》譏其“勇于改經(jīng),不免臆斷”,洵定論也。 正如葉德輝所言,金履祥在撰寫史書時喜歡表達(dá)自己的觀念,比如他在《通鑒前編》卷一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大抵天地之間,山陵土石,自有消長。顧其消長之?dāng)?shù)甚大,而人之年壽有限,則不及見共消長,遂以為古今有定形爾。山與主石且有消長,,而況水乎?普沈存中奉使河北,過太行而北,山崖之間往往銜螺蚌之殼及石子,橫豆石壁如帶,謂必昔之海濱,今東距海已千里。以愚觀之,此即背之河濱也?!蛞晕糁訛I而今在山虛石壁之間,即河日邊,山日長,石日凝,蓋可知也。 金履祥在各地游覽時,他發(fā)現(xiàn)太行山上有些懸崖上有海底的貝殼,由此而讓他悟出了滄海桑田的變化。同時這段話也可旁證于他給朝廷所上平戎策為什么有很多準(zhǔn)確的記載,因為他在出游時善于觀察。同時也可看出金履祥在撰寫史書時喜歡發(fā)大段的議論。 對于金履祥的學(xué)術(shù)特點,樓惠敏、沈剛健在《理學(xué)大師金履祥對蘭溪古村落的影響》一文中總結(jié)道:“金履祥在理學(xué)方面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疑經(jīng)精神和經(jīng)史兼通。疑經(jīng)精神:受其師王柏影響,金履祥有著濃厚的疑經(jīng)精神。他對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乃至朱熹的注解提出了不少疑難,如《論孟集注考證》等書,便是懷疑朱子《四書集注》而撰,又懷疑孔安國之《尚書序》為東漢人之偽作。經(jīng)史兼通:首先他融會四書,為朱熹《四書集注》著作注疏。自漢唐以降,為四書注疏的經(jīng)學(xué)家不計其數(shù)。而朱熹的《四書集注》,在金履祥之前少有人以傳統(tǒng)的注疏方式為之疏義。” 關(guān)于金履祥的遺跡,樓惠敏、沈剛健所撰之文中寫道:“金履祥一族原祖居浙江三衢桐山峽口,后金氏一支由金展率領(lǐng)徙家遷到蘭溪的桐山。南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金履祥生于故里蘭溪縣純孝鄉(xiāng)循義里桐山(今蘭溪市黃店鎮(zhèn)桐山后金村)。”而我在網(wǎng)上查得后金村仍然有金履祥曾經(jīng)講學(xué)之處仁山書院,于是我將這里列為了尋訪目標(biāo)。 后金村中的老房子 2018年9月4日,《北京青年報》青睞讀書會組織了一場浙江尋訪之旅,在該報副刊主編陳國華和王勉老師的安排下,該讀書會的20名成員與我共同到浙江多地尋訪。這一天我們乘大巴車來到了后金村,在本村內(nèi)我們找到了仁山書院,參觀完畢后,隊員們又走入后金村去拍照。因為本村處在一片坡地上,這些老房子高低錯落有致,看上去很有畫面感。 金遇良先生 然而,村內(nèi)有幾處高大建筑卻上著鎖,于是有的隊員在路邊打聽誰能開門,而旁邊過來了一位中年男士,他走上前掏出鑰匙默默地打開了一處院門,而后示意大家進(jìn)入。在這里他向大家簡約地講解著此房的用途以及相應(yīng)的歷史。之后他又帶眾人參觀了本村的老戲臺,而他每到一處都能開門,這令眾隊員們驚奇不已,于是好奇地圍著這位先生刨根問底。此人稱他叫金遇良,已經(jīng)年逾七旬。眾隊員們紛紛感嘆,他看上去也就五十多歲。金遇良說他年輕時在本村做會計,一做就是三十多年,故村中有些公產(chǎn)都是他拿著鑰匙。金先生極有耐心地向大家講解著村中的往事,雖然他的方言讓大家只能聽懂一部分,然眾隊員紛紛感慨,今日運氣好,正如這位老先生的名字:我們遇到了善良之人。 老戲臺 敞闊 然而我卻突然想到金履祥也姓金,那金遇良會不會是金履祥的后人呢?于是上前問之,果真得到了確切的答案。此前我在網(wǎng)上查得金履祥墓仍然存在,但所有的資料中都未說明金履祥墓的具體方位。我馬上向金遇良請教,他立即告訴了我墓在哪里,但他同時說前往金履祥墓的道路沒有名稱。陳國華聞言立即向金遇良提出可否請他帶路,我們一同去祭拜金履祥。 走入小徑 金遇良答應(yīng)下來,而后他帶著眾人在村中穿行,來到了大巴車旁,之后乘車向村外駛?cè)ァ<s駛出村兩公里左右,金遇良讓司機轉(zhuǎn)向一條小窄路,方師傅看了一眼說,這么大的車根本開不進(jìn)去。我們只好在此下車,步行跟金遇良走入一條小路。 水泥路的盡頭 這是一條水泥路,雖然不寬但還算平坦。金遇良告訴大家,這一處山地早已分給了村民,而他的地不在這一帶。這條水泥路長約五百米是一條斷頭路,在路的盡頭長滿了荒草,金遇良帶路踏荒草而入,原來腳下的小路被草遮擋了。前行二十米看到了用石塊鋪就的小徑,而小徑的盡頭就是金履祥墓所在。 文保牌 乾隆年間所刻之碑 另一塊古碑 眼前所見有一塊一百平方米大小的平地,平地的側(cè)旁有文保牌,此地的右側(cè)就是金履祥墓,此墓與山體融為一體。能夠看出有整修后的痕跡,金遇良在這里簡要地介紹著金履祥的生平,而他同時糾正我在講述金履祥師承上的差異。我們走到墓前給金履祥鞠了一躬,金遇良的臉上顯現(xiàn)欣慰之色。 墓前的平地 ![]() 金履祥墓 拍照完畢后,原路返回車前。為了描述這一帶的狀況,我向金遇良請教這一帶山的名稱,他很認(rèn)真地要給我畫示意圖。借紙小姐立即掏出一個筆記本遞給他,老先生在上面畫出草圖,一一地標(biāo)明每座山的名稱,其認(rèn)真的態(tài)度讓眾人大為感慨。標(biāo)注完畢后,眾人請金遇良上車要把他送回車內(nèi),然他卻堅持不肯,他說我們前往蘭溪之路一直往前走即可,送他回村的話會耽誤時間,他堅持要自己走回去。 ![]() 眾隊員 ![]() 金遇良畫示意圖 金遇良的堅持只能讓大家與之道別,而我們的車啟動時,他依然站在路邊揮手而后注視著我們的車離去。眾隊員們在車上紛紛感慨當(dāng)?shù)孛耧L(fēng)之純樸,看來金履祥的理學(xué)觀念依然在當(dāng)?shù)夭唤^如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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