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盤牛肉丸子

原創(chuàng)：薄海嵐

暮色中，先生回來了。提上樓一包笨雞蛋、一個裝豬飼料用過的“雞皮”袋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回老家了。

我拖過袋子，一包一包收拾出來:外皮已經(jīng)剝得干干凈凈只剩菜心的大白菜、綠綠扁扁的爬墻米豆、豆角、豇豆、花生米，自家樹上結(jié)的石榴、柿子……突然碰到了一包涼冰冰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包泛著冰碴兒的肉丸子。頓時明白了：這一定是十月一我們回去吃剩的那盤牛肉丸子！

“真是的！”我生氣地嘟囔著，“這個老太太，就這么點丸子，給他爺爺吃了不行嗎？還非得留這么長時間，再讓捎回來！”

總是這樣，恨不得把家里能有的都留著給我們。

十月一前回老家，一行三人，閨女上大學(xué)了，沒有同行。婆婆看來很不習(xí)慣沒有看到她的孫女隨行，就問：“迪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正軍訓(xùn)呢！過幾天國慶節(jié)回來?！?/p>

“軍訓(xùn)的?。」掷鄣陌?！這孩子打小就知道享福，不愛活動，這逼著了也得去拉練吧？”想起胖孫女，她眉眼里都是笑，“小時候玩累了，總要上床上一倒，吆乎著'真舒服??！’那年四五歲，我?guī)е系胤N花生，她一會就吵著要回家，還自己一步也不走，我背著她從南嶺一路回來。唉！那時我才五十來歲，還有的是力氣……”

那時，胖閨女四五十斤；從南嶺回家，四五里路；那時，不足一米五的她，背著孩子一路跑來，還不覺得累?？墒?，現(xiàn)在的她，自己行走都是挪動著僵硬的腿，很費力。

估計到放學(xué)時間了，我打開微信，讓閨女和爺爺奶奶視頻。兩張滄桑的臉趴在屏上細(xì)細(xì)端詳著那張滿月似的大臉盤，笑著連連說：“還好，還好，沒瘦呢！我這尋思著受累了，得瘦了?！?/p>

“外面的飯好吃吧？”

“不好吃?！?/p>

“吃飯得受靠了?！逼牌耪f，“這孩子吃飯這么挑?！?/p>

“是啊。靠靠她行??！暑假里在家我要熬'小挫雞’（粉條燉雞），她還說那得在奶奶家的大鐵鍋里熬才好吃。你看，她還就會生花樣！”

婆婆眼都瞇成了一道縫:“行啊行啊，等十一她回來，把那只剛長成的最大的公雞殺了，燒大鍋底熬?！?/p>

十月一，我們一行四人回去。

正是收秋時節(jié)，農(nóng)忙時節(jié)的莊戶人干起活來總是如同救火般的心急火燎。公公早早地上地里刨花生了。婆婆急忙地從冰箱里拿出中秋節(jié)我們回家時吃剩下的雞（這只讓我們捎著我們沒有捎的雞，看來又存在了冰箱里），一邊嘟囔著：“你爺爺也先不殺了那只公雞再上地。上午就先熬這個吧?！?/p>

她總是這樣，有東西不知道吃，總是留著我們回家再吃。

記得那年，春節(jié)時我們吃剩下一根火腿，臨走她忘了給我們捎著。直到春末天暖我們才回家，婆婆急忙地拿出來給閨女，可是已經(jīng)漲包變質(zhì)了。她心疼的連連說:“哎呀，等著你們回來給孩子吃，那么長時間也不來家，這不是浪費了?！?/p>

“我們想吃不是有的是賣的嗎？這么點東西你們就吃不了啊？”我很生氣地責(zé)備。

“哎呀，我們吃這個干啥？”好像好東西到他們口里就可惜了。

總是不知道自己享用點好的，一粥一菜飽腹足矣，粗布舊衣遮體即可，卻是傾其所有地留給我們。

后來，看到他們總是不舍得扔掉剩菜，有時候餿了的食物也總是吃掉。我就建議先生給他們買了一個冰箱?？墒亲詮挠辛吮湟院?，這就成了萬能箱，所有的他們覺得好吃的東西都放在里面等著我們回家。

有時候我們回家間隔時間長了，雞呀魚呀都放得不是那個味了。我批評她：“你以為冰箱就是萬能的嗎？放時間長了也是會變質(zhì)的！”

“不是尋思你們趕么（很快）就能來家嗎？”

原來給老人買的冰箱還是為我們服務(wù)的。

看到門口垛著的一堆花生秧，我急忙要去摔（摘）花生。婆婆急忙阻攔：“哎哎，不用你摔，我們就這么點活，慢慢干就行了。太多布土（塵土），棒呼揚場（塵土飛揚的意思），把你衣服都弄臟了?！?/p>

臟了怕啥？再洗唄！你還真把你兒媳婦當(dāng)“公家人”了嗎？這個老太太！

看著她因腰腿疼而佝僂著的腰身，顯得更加瘦小，走起路來略顯蹣跚，心里便油然而生幾分憐惜，幾分酸澀。拿出廣告宣傳得挺好的膏藥幫她貼上，聽她不住地嘮叨:“大老貴貴的吧？我就這個樣了，不中用的，你花這個錢干啥？”“不貴呀，你試試，聽說止痛效果很好的?！?/p>

真想看到勞累了一輩子的她能夠舒展開腰身，不再言疼，再貴也值得。

“迪，晚飯想吃啥？”回家這天，每頓飯婆婆都要趴在她那個拿著手機頭也不抬的孫女臉前詢問一番。

“吃啥都行啊，奶奶?！?/p>

又從冰箱里拿出牛肉來：“包牛肉餃子吧，行吧？”

“行啊，吃啥都行，奶奶！”

我知道閨女不喜歡吃牛肉卻不好意思跟奶奶挑著吃，就說包豬肉水餃吧。

我考慮到公公牙都掉的沒幾顆了，吃肉都是囫圇半個的咬不爛，就把牛肉剁了煎成了丸子。

婆婆從去年右手不知什么原因變得僵直，不能合攏，也沒檢查出什么原因，包餃子都攥不上，所以每次回家我都要包頓水餃。

暮色四合，公公和先生帶著鈴鐺似的每當(dāng)回家就激情高昂跟在爺爺身后搗亂的兒子上地收秋才回來。兒子回老家總是喜歡跟在忙忙碌碌的爺爺后面幫倒忙——他總是鬧，爺爺總是笑，爸爸媽媽瞪著眼睛吵。

公公不顧上吃飯就去雞窩里逮雞殺雞，說給我們捎著：“迪愛吃，在外面撈不著，回家你再做給她吃。”

“先吃飯吧，別讓菜涼了?！蔽以偃齽褡?。

可他沒聽見般，弄好了雞，不顧得吃飯，又急急忙忙去西院里喂豬。

這個老頭總是這樣忙來忙去，都是我們吃飽了他才回到飯桌上吃剩下的飯菜。長年勞累也不知道補養(yǎng)，越發(fā)黑瘦，背也微駝了，人好像也變得更矮了，越顯蒼老?？墒撬菔莸纳砩峡偸歉杏X有用之不竭的能量，天明忙到天黑，從不言累，一年到頭不知道休息。聽婆婆說他今年也時有腰疼，但是在我們面前他從來不講，說的就是那句：“家里還有錢花吧？我又賣了……”

“有的有的，耽不了花！”不忍花他的錢，來的太不易！上次買樓沒想讓他知道的，還是知道了。聽說有房貸，這成了他的心事，總是拼盡所有力氣想幫到我們。

馬上就七十的人了，該歇著身子享享福了。婆婆這兩年身體不好，我們又不能經(jīng)?；丶?guī)兔?，他一個人家里地里還有果園，一年到頭不能得閑。說過多少次不要種那么多地，花生米兩三塊錢一斤，地又那么薄，土里刨食實在也換不了多少錢。也不要再喂母豬了，太不容易，我們只要你養(yǎng)好身子，比掙多少錢都強。他只是付之一笑，也不爭辯什么，依然故我，默默干著。

飯桌上，我們吃著，婆婆坐在一邊看著:“多吃哈，這么多菜，別剩下了。”她總是這樣，等我們吃飽了她才伸筷子。

晚飯后，我們回縣城。照例的大包小包一大堆。走到門口，婆婆彎著腰屈著腿踉踉蹌蹌地急忙追來：“快捎著剩下的這些水餃，明天早上就不用做飯了?！?/p>

“不用啊，媽。我天天都有空包的，你又不能包，留著你們吃吧。”

孩子們都不愛吃剩下的水餃。我再三地推讓：“不帶了嘛！”

“帶著吧，帶著吧！孩子不吃你吃，你喜歡吃水餃?！睗M臉的殷切。

我不忍再拒絕，只好勉強地接著了。一路的抱怨：“哎呀，這個老太太，真是的！給老頭子吃了就是嘛，我們要想吃，啥時不可以包嘛！她手又包不了水餃……”

臨走時剩下的那盤牛肉丸子，她竟然留到了現(xiàn)在。放在冰箱里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嚼起來也已經(jīng)沒有那種香噴噴的味道了，放在桌上忍耐著吃了好幾頓，最后幾個溫了幾次后味同嚼蠟，真想扔掉，可是想想那兩個老人，又如何敢暴殄天物？

那泛著冰渣兒的一盤牛肉丸子，想起來卻是溫暖，又有幾分難以言說的味道，常常默默品味著。

時光時光再慢些吧，不要再讓他們變老了，我愿讓這歲月長留、溫暖永在。

作者簡介：

薄海嵐，曾用名薄夫琴，山東莒南人。熱愛文學(xué)，喜歡寫作，喜歡和孩子在一起，目前從事作文家教輔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