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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現(xiàn)狀，誰能想到……

 泰榮林黑皮 2021-11-16
編輯：大陽
作者：陸六六
來源：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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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還有力氣，就請盡力奔跑吧！

1.

1985年，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第一次提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彼時，他寫這片土地悶熱、貧窮、荒僻，蔓草荒煙的樣子，和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如出一轍。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國出現(xiàn)了“吃的問題”，糧食極度短缺，人們饑不擇食，就是在此時，莫言對這個世界有了記憶。
 
莫言是在饑餓中長大的，童年時他最清晰的記憶，來源于和姐姐搶飯吃。
 
當(dāng)時，奶奶會不定期地“賞賜”給孩子們一片發(fā)霉的紅薯干。每次莫言都覺得姐姐手中的分量更足，于是他便伸手奪走別人的，然后看著大哭的姐姐不知所措。

在食不果腹的年歲里，母親時常會將一種叫“七七毛”的野菜炒熟端上桌。菜上有毛刺，嚼起來扎嘴，咽下去扎胃，吃飯變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長此以往，每當(dāng)吃飯時莫言都會坐在桌子前大哭，他咽不下野菜，又對饑餓無比恐懼。
 
所以，莫言對糧食始終抱有崇拜之情，如今在超市路過米糧專區(qū)時，他仍會停下腳步，仔細聞一聞糧食的味道，那都是他兒時不曾擁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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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童年照（左）

如今再回憶起那段歲月，唯一能與莫言的痛苦記憶抗衡的，唯有十五、六歲時，那次十分罕見的吃肉經(jīng)歷。
 
當(dāng)時村里正在低價販賣肉質(zhì)并不新鮮的“米粒豬”，得到消息的莫言跑回家央求父親買肉，卻遭到拒絕。

“貪賤吃窮人”，父親說，便宜的東西買多了，照樣會把人買窮。

聽了這話莫言放聲大哭，沒有辦法，父親只能買來十幾斤肉，讓孩子們放開肚皮吃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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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父母

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善與惡是不同場景的產(chǎn)物，它們都與自身利益相關(guān)。
 
就像莫言在搶奪紅薯葉時，沒有想過姐姐會因此挨餓；在吵嚷著吃“米粒豬”時，他也沒有在意父親口袋里的錢，是否足以支付肉錢。
 
在食不果腹的年歲里，人是物質(zhì)化的“人”， 親情淪為食物的犧牲品，那些圍繞飯桌展開的，悲哀的、無奈的，甚至是血淋淋的真實事件將人的底線暴露無遺。
 
“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搖籃”，上天借此給予了莫言解釋人性與欲望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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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之外，學(xué)校同樣會讓莫言哭泣。
 
作為班級里年紀(jì)最小的學(xué)生，莫言是穿著開襠褲走進校園的。“生來丑陋的相貌”和不算合群的性格，時常讓他成為同學(xué)取笑的對象，一直到小學(xué)5年級，周遭的譏笑聲才戛然而止——那一年，莫言輟學(xué)了。
 
十年動蕩期間，莫言一夜從“學(xué)生”變成“農(nóng)民”。因為年幼體弱，干不了重活，他被家人安排到荒草灘上放牧牛羊。
 
荒灘上空無一人，百無聊賴時，他開始嘗試和一切能看到的東西對話。
 
躺在天邊懶洋洋的云、佇立在一旁靜靜生長的樹、低頭專心吃草的牛羊、快速飛過頭頂?shù)镍B兒……他努力與萬物交流，可萬物始終以沉默對答。
 
久而久之，莫言產(chǎn)生了幻想，他相信萬物皆有靈，只是自己還沒有找到和其溝通的方式。
 
他開始對未知世界好奇，恐懼，也隨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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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莫言所出生的村莊，也是蒲松齡的故鄉(xiāng)。

幾百年前，他在那里寫下了《聊齋》；幾百年后，莫言的親人、鄰居，又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新的鬼怪傳說。
 
在糧食問題最嚴(yán)峻的那幾年，莫言所在的村莊最多一天內(nèi)有18人死亡，奇聞詭談開始大肆在田野中爬行，更多時候則漂浮在莫言的耳邊。
 
進入夏日，閑來無事的人們喜歡在傍晚坐在屋前閑話家常。談話通常以當(dāng)天的瑣事開啟，而后便莫名其妙地拐到鬼怪身上。
 
莫言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在故事里：
 
紅色的狐貍會在男人面前變成美女蠱惑人心，路邊的黃鼠狼會開口說話操縱吉兇，烏鴉飛過頭頂暗示大禍臨頭；

走在河邊要加快腳步，因為月圓之夜會有“水鬼”上岸索命；走夜路時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不能回頭，否則會被孤魂野鬼拖到陰曹地府……
 
老人口中的靈異故事大多與當(dāng)?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家庭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莫言產(chǎn)生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他仿佛真的能看見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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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后，這些都變成了莫言想象力的啟蒙。

童年經(jīng)歷的孤獨和恐懼幻化成千姿百態(tài)，在他寫下的字里行間反轉(zhuǎn)跳躍。它們不斷追逐著莫言，推動著他將字排列組合，最終組建起一個名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烏托邦王國。
 
在這個王國里，錢是一張紙，愛像一場病，動物會說話，人都裝啞巴。
 
突然降臨的喜怒哀樂，像一扇沉重的磨盤，輕易便可粉碎所有人；“裝瘋”像一塊遮羞布，往臉上一蒙，所有丑事就一股腦被遮掩了。
 
一人一個活法。
 
2.

2012年，57歲的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成為首個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籍作家。
 
發(fā)表獲獎演講時，他面對著200多名中外聽眾，在瑞典學(xué)院講述了成長過程中“最痛苦”、“最深刻”、“最后悔”的事情。

他說，在成為“講故事的人”之前，他做了很久“聽故事的人”。

莫言發(fā)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講

莫言生命中的第一個理想，是做一名說書人。
 
年幼時，莫言時常會因為偷跑去集市聽書，而忘記母親分配的農(nóng)活。為此，母親曾嚴(yán)厲地訓(xùn)斥過他，但發(fā)現(xiàn)兒子極喜歡聽故事后，她又于心不忍，便不再說什么了。
 
后來，莫言每逢集日都會從母親那里領(lǐng)到一天“休息日”，白天他興高采烈地跑去聽書，晚上回到家里，再把故事講給家人聽。
 
莫言的記性極好，許多內(nèi)容他聽一遍就能爛熟于心。起先，他只是簡單地重復(fù)故事，而后便開始不斷地添油加醋編造情節(jié)，有時甚至?xí)淖児适碌慕Y(jié)局。
 
說書人在集市上待了一段時間，便神秘地消失了。
 
在那個沒有電影、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的年代，聽書給莫言帶來了無窮的樂趣。如今，唯一的快樂沒有了，莫言只能看“閑書”排解心中憂思。
 
當(dāng)時，他聽說同學(xué)的家里有一本繪有許多精美插圖的《封神演義》，他想借來看看，但同學(xué)提出條件：想看書可以，但要到他家拉磨，拉十圈，看一頁。
 
莫言答應(yīng)了，他真的去同學(xué)家里拉了磨，用一上午的勞動力，換來了閱讀半本《封神演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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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家鄉(xiāng)與友人合照（右）
 
那天之后，莫言開始在村子里四處奔跑，聽說誰家有書本，便用各種方式借來品讀。
 
有一次，他得了一本名為《三家巷》的小說，書里講述了諸多小兒女的純真愛情。
 
在當(dāng)時，這類書籍被認為是“流氓極了”，理應(yīng)扔到鍋爐里燒掉。
 
大人越是嫌棄這本小說，莫言就越好奇。為了看這本“禁書”，他只得鉆到牛棚里閱讀，后來他揣著書進了課堂，在看到女主角區(qū)（ōu）桃在游行中被流彈打死時，他抱著小說放聲大哭起來。
 
正在講課的老師嚇了一跳，趕忙問莫言怎么了。只見他抬起頭，淚流滿面地哭喊道：
 
“區(qū)（qū）桃死了！”
 
這一年，莫言9歲。還不能分辨多音字“區(qū)”的讀音，卻提早感知到了愛情的遺憾與刻骨銘心。
 
幾十年后，莫言第一次去到廣州，忽然想起了讓他念念不忘的區(qū)桃——在《三家巷》里，她就生活在舊廣州城里。
 
他天真地問，這里真的有像書里那樣的女子嗎？朋友答：有，但是“區(qū)桃們”白天睡覺，夜晚才出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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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在讓莫言飽嘗精神食糧的同時，偶爾也會帶來一些肉體上的疼痛。
 
莫言的二哥也是個書迷，經(jīng)?？梢越璧揭恍跋∮械浼薄Ｄ橙漳园l(fā)現(xiàn)二哥將一本小說藏進了豬圈里，他偷偷去尋，卻意外撞到墻上的馬蜂窩。
 
嗡的一聲響，幾十只馬蜂蜇到臉上，奇痛難挨。但他顧不上痛，一心只想著抓緊把書讀完，一直到眼睛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縫，看不清字時，他才肯停下來。
 
被馬蜂群毆后，莫言又去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晚上，母親在灶前忙飯，一盞小油燈掛在門框上，被騰騰的煙霧繚繞著。他個頭矮，只能站在門檻上就著如豆的燈光看書。
 
看得入神時，莫言忽然嗅到了一股極好聞的，類似燒烤的味道。以為可以吃到烤肉的莫言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被燒焦的竟是自己額前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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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各種辦法，莫言看完了村里所有的書，“以為已經(jīng)把天下的書都讀完了”的他開始盤算，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寫書的人。
 
這個想法出現(xiàn)時，莫言從未踏出過高密一步。可因為聽了很多故事，他仍覺自己已到過無窮的遠方。
 
閱讀給了他坐在牛棚里端詳世界的權(quán)利，他無需行萬里路，就能見到日升日落，江河湖泊。
 
他看著它們，就像望著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每到四下無人時，湖底就會翻涌出世間萬物，他就這樣擁有了一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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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坐者為史鐵生
后排從左至右：劉震云、莫言、余華、王寧、萬琦

3.

如果一定要去追溯莫言文學(xué)路的起點，這條路的盡頭一定擺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面餃子。
 
少年時的莫言認識了一位在師范大學(xué)念書的學(xué)生。對方告訴莫言他在學(xué)校里認識了一位生活作風(fēng)極其腐敗的人。
 
有多腐??？一天三頓都吃餃子。
 
這話著實嚇壞了莫言，在吃米、面尚且奢侈的年歲里，此人竟能天天吃餃子，這得什么樣的家庭條件？
 
莫言趕忙問此人什么來頭？大學(xué)生嘴角向下一撇，略顯嫌棄地說此人是名作家。
 
那天，一個有關(guān)“作家”的夢想開始在莫言的心中生根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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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莫言到距離家鄉(xiāng)300公里外的龍口當(dāng)兵，進部隊第一天，他便被選為新兵代表發(fā)表演講。
 
新兵發(fā)言前是各個團、連領(lǐng)導(dǎo)說話，莫言見每一位演講人，都會坐在一把紅色高椅上，所以輪到自己上臺時，他也毫不猶豫地坐在了上去。
 
下臺后，他看見班長神情緊張，略顯憤怒地坐在一旁，問及原因，對方告訴他：不該坐上那把椅子。
 
就這樣，莫言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捅了一個天大的簍子。為了彌補錯誤，他連夜寫了一份檢查，主題便是檢討“新兵不知好歹坐椅子”事件。

嚴(yán)格算來，這可能是莫言的“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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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dāng)時，當(dāng)兵寓意著吃上了“國家公糧”，而想保住這碗“糧食”的唯一辦法，就是順利“提干”。
 
為了拿穩(wěn)這個“鐵飯碗”，莫言成了連隊里的積極分子。臟活累活他搶著干，再苦再難也未聽見他抱怨一句，“無論做什么事都跑在最前頭，心里想著千萬要給家里爭氣”。
 
眼巴巴地盼了4年，終于熬到了考核關(guān)頭，可人算不如天算，由于政策變動，相關(guān)制度出現(xiàn)了變化——莫言的“提干夢”，破碎了。
 
時事如書籍，進入部隊前，莫言的人生之書，雖被編撰得極為倉促，但總歸是在被歲月翻閱著的。

可在1980年，上天好像突然放棄了撰寫這本書的念頭，有關(guān)莫言的一切都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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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后排左一）與戰(zhàn)友合影

提干失敗后，莫言忽感回到了兒時，苦難時期圍繞飯桌展開的恐懼，再次猙獰著攀上心頭。
 
求生的本能激發(fā)了他的欲望，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成功，而那碗在碗底寫著“作家”二字的餃子，也在此時，被再次搬上了飯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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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第一排左一）與戰(zhàn)友合影

莫言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作。
 
每寫出一篇，便立馬向各大報刊、雜志社投稿。在那些稿件中，大部分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莫言手中，唯獨《春夜雨霏霏》得到過發(fā)表的機會——這是莫言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
 
好運開始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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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寫作的莫言

《春夜雨霏霏》問世后一年，莫言順利提干，而后又被送往干部進修班，開始專業(yè)學(xué)習(xí)寫作。
 
1985年，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開創(chuàng)文學(xué)系，創(chuàng)建人徐懷中對莫言在《民間音樂》中的表現(xiàn)大為贊賞，破格允許其參加文學(xué)系入學(xué)考試。
 
參加考試那天，僅有小學(xué)文憑的莫言略感忐忑。盡管許多問題他都曾在書中讀到過答案，但當(dāng)碰到“中國周圍各個國家名字”一題時，他還是有些慌亂。
 
題目的分值不低，很有可能影響錄取結(jié)果，這可如何是好？無奈、焦急、不安，郁悶不堪的莫言向窗外，然后在走廊的墻壁上，看見了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

冥冥之中，上天已為莫言的天命準(zhǔn)備好了一切，包括過往的苦難，眼前的地圖，明日的光環(huán)。
 
“有的人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寫小說的”，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就像沒有什么能阻擋莫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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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舊照（最后一排，左二）

順利入學(xué)軍藝文學(xué)系后，莫言沉寂了很久。他專心上課，放肆寫作，除了讀書和創(chuàng)作，他近乎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做。
 
《山中，那十九座墳塋》流行那會兒，文學(xué)系曾專門為此開過一個座談會。在諸多贊美與肯定聲中，莫言發(fā)表言論“這根本不叫小說”，它更像是加長版的連隊宣傳板報。
 
在當(dāng)時，《墳塋》的作者李存葆是學(xué)員中最有成就的代表，莫言則“查無此人”。面對眾人質(zhì)疑，甚至是厭惡的表情，莫言開口道：“我能寫出和他們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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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莫言拿著文章手稿找到了徐懷中。生動而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民間語言，和極具魔幻色彩的比喻意象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寫作模式，徐懷中大為震驚。
 
“創(chuàng)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fēng)，無論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還是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都必須有點邪勁兒。”
 
那一天，徐懷中修改了文章的標(biāo)題，并將文章發(fā)表在《中國作家》上，“大家都驚著了”。
 
而這篇文章，便是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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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紅蘿卜》手稿
依稀可見原名為《金色的紅蘿卜》

《透明的紅蘿卜》的誕生，讓莫言這個滿身鋒芒的高密農(nóng)民，三步兩步就登上了文壇。
 
此后，捏著莫言命運的大手再次揮毫，并越寫越有力，越寫越激奮。筆尖觸碰到紙發(fā)出火光，而后風(fēng)隨火生，亦助火勢。
 
那時候，莫言覺得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斷的流水涌到他的嘴里，話語自動地跳出來，根本用不著費勁心思去尋章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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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時的莫言

從前聽到的故事追著莫言，排著隊請求他將自己寫成新的故事。
 
莫言記起了干農(nóng)活時，大娘們講過一段游擊隊員在河堤壩上勇斗“小日本”的故事。

像小時候聽書一樣，他用2個星期的時間將故事添油加醋地書寫了一番，取名為《紅高粱家族》。
 
不久后，這本書被一個名為張藝謀的年輕人看中，他花800元錢買走了小說的劇本改編權(quán)，并將其拍攝為電影《紅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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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紅高粱》工作照
左起：鞏俐、莫言、姜文、張藝謀
多年以后，他們分別成為：
影后、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影帝、第五代導(dǎo)演領(lǐng)軍人物

《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食草家族》《生死疲勞》《蛙》……

莫言將用耳朵閱讀來的零散故事，不斷地拆解、裝飾、組合，而后再拼湊成另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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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家鄉(xiāng)的紅高粱

做醫(yī)生的姑姑、執(zhí)拗的父親、慈祥的母親、甚至是口無遮攔的“大頭娃娃”和牽著毛驢路過家門口的老頭，這些人后來都成了莫言小說里的主角。

彼時的他好似在種一棵樹，幼小的樹苗在他的筆下不斷生長。

它的根部向下延伸，在一片名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地上越扎越深，而枝葉又不斷向上，枝繁葉茂。
 
仔細看，那樹上掛著的，不單有果實，還有莫言日思夜想的白面餃子，以及曾陪他走過無數(shù)苦難歲月的月光、星斗、河流與牛羊、白狗。
 
莫言終于成了講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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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紅高粱》劇照

-4-

有人將莫言的小說風(fēng)格歸結(jié)為“幻覺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體”。
 
的確，莫言筆下的人和事始終帶著綺麗的光暈。他擅長比喻和想象，但在寫起“母親”這一角色時，他始終帶著悲傷與憐憫，這是一種完全的寫實。
 
莫言之所以能成為如今的“莫言”，全部都是因為母親。

他自小便愛耍貧嘴，所以母親日日叮囑他要少說話。為了記住長輩的諄諄教誨，他將筆名寫為“莫言”，而提筆寫下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母親》。

因為種種原因，文章未能發(fā)表，也許是為了彌補心中的遺憾，在發(fā)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講時，他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追憶母親——

一個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給予了他無限愛意與力量的普通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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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發(fā)表諾貝爾文學(xué)獎演講

莫言記憶中的母親，是苦難與溫柔的結(jié)合體。

她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舍得拿出全部積蓄滿足兒子讀書的愿望，也從不嘲笑孩子的文學(xué)夢。
 
她生來貧窮卻不貪財，當(dāng)?shù)弥獌鹤淤u白菜時多收了老人一毛錢，她會流著淚和孩子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span>
 
她天生柔弱卻很堅強，即使病痛讓她“每一秒都在受苦”，她仍能撫著兒子的頭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span>
 
她受盡欺凌卻始終善良，哪怕是在面對變老的“昔日仇人”時，她也能云淡風(fēng)輕地和憤怒的兒子說：“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并不是一個人?！?/span>
 
她是莫言此生最感謝也最思念的人，可她已永遠離開了他。

為紀(jì)念母親，他寫下小說《豐乳肥臀》。因為名字太過露骨，他一度被眾人恥笑甚至辱罵。麻煩不斷，可莫言不改，他執(zhí)意認為若有人能讀完它，就一定可以知道：

《豐乳肥臀》本無關(guān)艷俗的故事，這本就是一部女性苦難史，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無法選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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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父母

莫言的母親去世后，被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2011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墳?zāi)共坏貌槐贿w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
 
彼時，棺木已經(jīng)腐朽，母親的骨殖已與泥土混為一體，莫言靜靜地看著，而后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他想，母親理應(yīng)成為了大地的一部分。
 
也就是從那一時刻開始，莫言心中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又多了另一層含義。
 
很久之前，那里只是他出生與度過童年的地方，是所有苦難與恐懼的來源地。可當(dāng)最愛的人埋葬于此，那里就成了莫言最思念的故鄉(xiāng)，一個他最想要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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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母親

成為作家后，莫言每次感到無助與疲憊時，都會回到家鄉(xiāng)高密住上一段時間。他在那里寫作，也從那里汲取靈感和安全感。

1990年前后，自認已經(jīng)寫不出任何語句的莫言回到家鄉(xiāng)，只住了幾個月，腦海中就蹦出了《酒國》，憑此他揚名海外。

這是莫言為數(shù)不多“無從下筆”的時刻，而同樣的情況再次出現(xiàn)時，時間已來到了2012年。

莫言曾說，如果你恨極了一名作家，那就詛咒他會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說這話時，他萬萬想不到，這個“詛咒”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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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消息傳開時，莫言正在高密老家寫作。

他聽說文學(xué)愛好者跑進書店將他的作品搶購一空，許多媒體記者也找上他，只為爭取一個“獨家專訪”的機會。

“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來了”，莫言躲在家鄉(xiāng)不敢出門。

為了尋求安寧，他換了手機號碼，只允許極少數(shù)人能聯(lián)系到他。他不看電視，也不上網(wǎng)，整日里只忙著陪小孫女玩鬧，偶爾會到戶外溜達一會兒。

從1955年至今，家鄉(xiāng)發(fā)生了很多變化。

原本年輕的人有的走了，有的老了，有的已去了另一個世界。

田間野地多了一些現(xiàn)代化機器，好奇心極強的他也去體驗了一下開聯(lián)合收割機的快樂。
 
機器轟轟作響，壓過一人高的玉米秸稈，看著獲取的糧食，莫言感慨：
 
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付出很多卻收獲很少的日子，終究是一去不復(fù)返了?？捎行┤?、有些事，莫言無比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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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開收割機

在剛剛捧回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莫言曾接受過《面對面》的訪問。

面對問題：“您幸福嗎？”
莫言回答：“我不知道?！?/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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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他來講，幸福是無憂無慮地寫作與生活，可如今，突如其來的名利與關(guān)注讓他倍感焦慮。

極為糾結(jié)時，莫言再次回到了高密。

在等待風(fēng)波過去的日子里，他極喜歡站在田野里。

他看著遠處，望見冬天追逐著秋天一路向北，季節(jié)奔跑的腳步幻化為風(fēng)從耳邊刮過，他仿佛能聽見腳下的土地在說話：趁著還有力氣，就請盡力奔跑吧。
 
“因為你們早晚要回到這里的，即使人不回來，心也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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