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697 期  〓

文|張書亮  編輯|王成海

我留戀集寧，其實(shí)是因?yàn)橛欣牙?、奶奶，特別是我的姥姥。沒有她們，集寧于我沒有多少可眷戀的。

集寧雖然是我的出生地，可我一兩歲的時候就隨父母來到了后旗霞江河的段家村。那時候，后旗還未設(shè)旗，統(tǒng)歸集寧縣管（后旗好象是一九五七年建旗）。

咋就來了段家村呢？這個說來話長。我爺爺曾作過集寧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那時集寧有幾家有錢人，其中有一位姓趙的，他們想在霞江河買地，但怕土匪。于是便和我爺爺商量要一起買地，我爺爺說，我沒錢。人家說你不用出錢，認(rèn)帳就行。我爺說你們看吧。結(jié)果買了共十二頃地，大概給了我爺爺三頃吧。我爺爺也認(rèn)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當(dāng)官的吃了干股。我爺爺不種地，讓我二爺爺去種，買了段家的一處院子。段家就是后旗的段老七、段老八他們。段家村住的是段老八，所以叫段家村。

我父成家后，沒參加工作，做了些小買賣，主要販賣牲口。這種買賣當(dāng)然在鄉(xiāng)村好做，于是我們便離開集寧，落腳段家村。我奶奶、叔叔和我姥姥、舅舅們都在集寧。因此我小時候常去集寧。

在集寧我是多在姥姥家的。姥姥家比奶奶家吃得好，住得也寬敞，還有小姨和我玩兒。那時叔叔家也有兩個妹妹，但她們太小了，不能和我玩兒。

我姥姥一生的遭遇也不好。她老人家的娘家應(yīng)是平地泉，嫁到三號地麻家?，F(xiàn)在三號地還有我五六位舅舅，姥爺?shù)苄制邆€，大概都下世了。

我姥姥四十來歲，姥爺病故。我母親已出嫁，姥姥身邊還有我兩個舅舅未成年，于是又嫁了我后來的姥爺，并且生了我姨姨。我的新姥爺山西忻州人，姓楊，是個木匠。先是走村串戶攬營生，后來掙了些錢在集寧開棺材鋪。解放后在維修社當(dāng)木工，那時的工資也很不錯，并且我兩位舅舅也跟著學(xué)了木匠手藝，成家立業(yè)了。

我在七八歲時，正是憨吃愣害，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做事說話不分前后，每天害得昏天黑地，灰頭土臉，沒人待見的時候。跟大院里幾個同樣頑皮的孩子成天打架。我小時就力氣大，老是把人家打了。于是人家家里人來尋我姥姥告狀，說你家外孫把我們孩子打了。我姥姥一邊罵我，一邊給人家賠不是說好話。今天的事情剛完，明天別家又尋來了，說我又把人家孩子打了。每天缺不完的鞋底子。姥姥怕我生事，每天出門千叮嚀萬囑咐，別跟人家打架。我嘴里應(yīng)著，出去了就不由人了。

這是“老事舊人”備用號，望親們按二維碼關(guān)注，避免那一天走失

有一年冬天，我已經(jīng)十來歲了。一日在二馬路口上看賣豆腐，一伙街上小混子們看我?guī)€狗皮帽子，不象個街上的人，就跟我尋茬兒。開始是罵，“地老大進(jìn)城，兩眼牢鈴，手提洋瓶，跌了個屁蹲，打爛洋瓶……”我知道是罵我，可人家是街上的。我裝著不明白，不理他們。他們接著就圍過來，這個拍我一把，那個戳我一下，我還是不理他們。我先是覺得在人家地面上，也有點(diǎn)膽怯?？墒怯袀€叫二驢的家伙，大概比我大一兩歲，拿一根竹棍在我背上敲了一下棍。這一次徹底激怒了我。于是，我啥也不管了，翻身照那家伙臉上一拳打過去，二驢立刻鼻口流血，倒在冰上。我又把身邊一家伙踢倒，回頭就跑。聽得后面有人說，哎呀，這地上的孩子這么厲害了。呀，二驢這回碰上硬的了。也有人喊，逮住他，甭叫他跑了！

我沒敢往姥姥家跑，拐了個彎兒朝二道巷兒轉(zhuǎn)到南門外了。我在南門外河邊玩兒了一上午，很沒趣。也不敢回姥姥家，怕人家再尋去了。晌午了，去奶奶家吃了飯。

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因?yàn)槲姨B劣了，姥爺是不待見我的。

一次我剛?cè)チ死牙鸭摇Ｖ形缋褷斚掳嗷貋?，一進(jìn)門見我來了，說：“啊，外孫又來咧。”這句話里帶了一個“又”字，便激怒了姥姥。姥姥就懟過去了：“咋了？來了，來了你家了。有我了，多會兒想來就來。吃著你了，喝著你了？你黑圪針插門呀！你多會兒把我處理了，他就不來了?！?/span>

姥姥因?yàn)槲?，把姥爺怒罵一頓。姥爺挨了罵，也再不作聲，翻了幾下白眼，就上炕吃飯了。我也灰塌塌地沒了生氣。姨姨給我端了飯碗，悄悄地說，別管他們，咱們吃飯。我便又和姨姨吃飯了，還商量著吃過飯去哪里玩兒。

其實(shí)我每次去都會惹得姥姥和姥爺生氣。大約我十一二歲后，我就不怎么去了。要去也是母親想讓我去看姥姥，或者有什么事，讓我去。去了也盡量避開姥爺。姥姥和姨姨卻總是留戀著我，我卻盡量少住。

姥姥因?yàn)槲乙矝]少跟姥爺生氣。

姥姥性格很強(qiáng)硬，但又是非常明理、善良的老人。

我十來歲的時候，多少懂點(diǎn)人事了。

姥姥上街時就帶上我，我也可以當(dāng)她的拐棍。路上又可以跟我說話，省了寂寞。

姥姥不識字，可記憶力好，能記得好多東西。比如《三字經(jīng)》《百家姓》《名賢集》里的許多內(nèi)容都能背下來，平時拉話時就能加上幾句。

沒事時姥姥也和我拉些家常話。有次說到我一個舅母姓郎，我很奇怪，說還有姓郎的人？我以為是野狼的狼。姥姥說，有了，《百家姓》里頭就有。說著從“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一直背到“奚范彭郎”。還說，你們那個張，就是“何呂施張”。此前我也聽說過《百家姓》，只知頭一句，想不到姥姥一背就是一長串。說到人老了，年輕人就不待見了。姥姥就說：“少年休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日紅”。說起我父親沒少念書，可膽小怕事，流落在農(nóng)村，生活貧困。姥姥就說，“我見幾家貧了富，幾家富了又還貧”，人一輩子誰也不知道怎過，臭馬糞還有個發(fā)了。你爹他膽小，他從小受了他老子的驚嚇。唉“膽大吃得膽大虧，膽小不得將軍坐”，各有好處，也有賴處。每常跟姥姥說話頗多受益，那時不知道姥姥從那學(xué)來這么多好話。說話時常常順帶說出許多名言，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這么一串。什么“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薄榜R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cái)不發(fā)。”“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言多語失，食多傷人?！薄盎ㄓ兄亻_日，人無再少年”。我不知聽了多少這樣好聽話。我后來問姥姥，您咋記得這么多書上的話？姥姥笑笑說，小時候人家書房里念的，我就聽他們成天念，就記住些。我想到我念到三四年級了，老是因?yàn)椴粫痴n文讓老師罰站。我驚嘆姥姥的記性好。

姥姥大概從五十多歲就得了一種叫三叉神經(jīng)痛的病。這種病不知啥時候發(fā)作，一發(fā)作起來，疼得死去活來。疼過去了，又如好人一樣。我曾多次陪姥姥上街去抓藥，做針灸。那時還經(jīng)常去讓生鐵牛給扎針，一扎十來天。

我有時去了能住五六天，遇上姥姥扎針，每天陪她去。從橋西家里到橋東，大概有四五里路。姥姥是小腳，走起來顫顫巍巍，我就努力扶著她，或讓她托著我的肩。中午回來，姥姥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她說，這是你跟姥姥去橋東了，要不姥姥也去不了。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說罷便嘆氣。

姥姥住在城里，生活還好?？梢矔r常說起我奶奶，說我奶奶孤寡一人，日子過得艱難。最常掛記得是我媽和我家人的生活，一說起來不免嘆息。不過她說我們家一家和睦，困難點(diǎn)也不怕。她知道我爹和我媽從來不吵嘴，連臉也沒紅過。說我爹有文化，修養(yǎng)好。我媽嫁這樣男人也值。

姥姥平時見到舊衣碎布也收撿起來，洗干凈，壓平。等我去了就包上一包，讓我?guī)Щ厝?。說是，給孩子們補(bǔ)衣裳、做鞋、做鋪襯都用得著。甚至有我姥爺存下的釘子、水膠、合頁、插銷之類的東西，也收上一包，給我拿回去。這些都是背著我姥爺做的，怕姥爺看見，以為是拿了什么好東西。

糧食缺乏時，姥姥把積攢的小米了，掛面了，準(zhǔn)備好了。等我去了就給拿回家，往往有二三十斤。我不知她怎樣存下的。那年代農(nóng)村人那能吃掛面呢？

那年，我成家了。結(jié)婚時姥姥和姨姨都去了我家。我另立鍋灶，但沒有鍋蓋，鍋上蓋一個高粱撇子。姥姥看在眼里，回去后悄悄拿了姥爺存下的木板，讓大舅給做了一個鍋蓋。那個鍋蓋我一直用了二十多年。

一九八三年夏天，姥姥去世了。

當(dāng)時我正好害牙病，左臉腫得老高，頂?shù)米笱郾牪婚_。就沒去送姥姥最后一程。這也是我的一大遺憾。

敬愛的姥姥去了，永遠(yuǎn)地離去了。那年她78歲。

關(guān)于集寧的記憶，我原本無意去寫。本想寫寫我姥姥，結(jié)果勾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于是想到那寫到那，沒層次，沒先后。至于過去集寧的一些建筑物的位置了，歷史年份了，只是個大概，或許有些偏差，請各位讀者涼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