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 形象 警句

—文學大家堯山壁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如是說

馮浩雪

初夏，陽光和熙，濃蔭霞蔚，新冠退潮。我隨省詩詞協(xié)會會長郭羊成先生、副會長兼省直工委主任張雷，一同看望并采訪了河北省詩詞領軍人物，并在全國詩界有廣泛影響的堯山壁先生。堯老早年師承學貫中西的世界文化名人顧隨先生，曾親耳聆聽顧隨先生評價毛澤東詩詞，談起恩師顧隨，堯老充滿了崇敬和自豪。一時間，堯老談鋒似劍，聲高氣朗，精警之語脫口而出，由此引出了我們的采訪話題。

堯老身為河北乃至全國都具廣泛影響力的著名詩人，曾寫過不少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詩，后又轉向古體詩創(chuàng)作，堯老的詩作，語言生動鮮活，富有想象，善比擬，尤善從民歌民謠中汲取營養(yǎng)，擁有眾多擁躉，著名詩人臧克家和郭小川對堯老的詩作都贊譽有加。采訪就從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看法談起。

堯老說：中國是詩的國度，文化傳統(tǒng)深厚，從古至今，在詩詞王國里聳然屹立著座座高峰，屈原、李杜、蘇辛，直至近代，毛澤東和郭沫若等都是無可爭議的詩詞大家。古體詩的形式美、音韻美、節(jié)奏美、意境美、語言美，集中體現(xiàn)著東方詩美的理想追求，中國詩詞歌賦較西方的詩歌，無論從歷史傳承、文化背景、思想智慧、形式結構等各方面都高明許多。所以，中國的詩歌離不開傳統(tǒng)，直至現(xiàn)在，仍在沿著傳統(tǒng)軌道運行、延伸、創(chuàng)新并發(fā)展。而當前的現(xiàn)代流行詩，由于入門門檻低，并不具有古體詩的藝術性，實際上是散文分行，即便后來風靡一時的各種詩歌流派，雖有思想，有創(chuàng)新，但少藝術，少形象，少詩美。甚至有些新詩，朦朧的讓人看不懂，即使是懂詩的人，也是滿臉疑惑。詩，是藝術，沒有藝術不為詩，沒有難度，就沒有新度和高度，而沒有一定的形式，自然就缺乏了詩的形式美，詩本身所具有的詩美特性就大大弱化。新詩之所以被人傳頌的極少，引用的極少，就是因為它缺乏藝術感染力，缺乏古詩的格調，打動不了人，因此也不能被廣泛傳頌。而當前的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新生事物的能力不足，語言陳舊。從美學思想上講，當前的古體詩創(chuàng)作應不僅僅限于唐詩宋詞的模仿、囿于唐詩宋詞，而應廣泛汲取各種豐富的詩歌體裁，放眼新時代，創(chuàng)作出新的詩體形式。

堯山壁先生和郭羊成先生（右）親切交談

近三十年來，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有所復蘇，并有了很大進步，但據(jù)我個人來看，還談不到復興，即使有個別大家如毛澤東，我認為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詩歌的出路在于創(chuàng)新，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思想性、語言、形式和創(chuàng)作手法，都是我們要共同思考的問題。

當提到關于如何處理好傳統(tǒng)詩創(chuàng)作守制與創(chuàng)新、遵循與突破的問題時，堯老認為：

所謂守制，就是嚴格遵守古體詩詞的格律平仄，并經(jīng)相互共同遵守、約定俗成的嚴格要求而進行的詩詞創(chuàng)作，因此也有“戴著鐐銬跳舞”之說。中國的漢語言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發(fā)展，詞匯在不斷發(fā)展，現(xiàn)代古體詩創(chuàng)作隨著時代發(fā)展和人們的審美觀念的變化而變化，如果仍然用千年形成的韻腳要求現(xiàn)代語言習慣并要求與之相匹配，也不太現(xiàn)實。從語言和社會發(fā)展考慮，難免脫離現(xiàn)實生活，脫離群眾。當前，舊體詩缺乏現(xiàn)代詩的語言活力，而新詩又不太講中國古體詩傳統(tǒng)，又缺乏民族化。因此毛主席說，“中國新詩要在古典詩詞和民歌相結合的基礎上求得平衡，并不斷發(fā)展完善?！睆倪@方面講，河北詩人劉章先生做得就比較好，他的詩，新舊皆能?；仡欀袊姼璧陌l(fā)展，古體詩每一次變化，都是一種詩體在長期的形式僵化之后，吸收民歌的營養(yǎng)，而形成一種新的詩體形式。唐詩后期出現(xiàn)了長短句，從而產(chǎn)生了宋詞，宋詞后期，又產(chǎn)生了元曲，元曲可加襯字，形式更靈活，詩詞尋到了新的活力。從這方面講，中國詩歌無論是從古典詩詞自身的發(fā)展，還是從古典詩詞到現(xiàn)代詩詞形式的突破，其實就是一個遵循與突破、守制與創(chuàng)新的循環(huán)變革過程，就如同中國書法從象形文字到篆體，到楷行草變化一樣，總是跟隨時代的審美要求，在遵循中求發(fā)展，突破中尋創(chuàng)新。所以，對于我們今天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個人的主張是：基本守制，貴在創(chuàng)新，做到形式與內容盡善盡美，新穎與通俗兼顧，形象與警句俱佳，我們都要往這個方向努力。

當我們向堯老請教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秘笈時，堯老不假思索且直截了當，用了僅僅三個詞六個字，說出了自己的審美要求。我們可以將之概括為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三要素：

1、意境。

堯老說，對詩詞來說，無論古體詩還是新體詩，都要有意境。詩言志，詩言情。這個“志”是宏遠的，闊大的，這個“情”是高尚的，真摯的。詩，是要有思想高度的，要有崇高境界；詩，是廟堂藝術，是有思想的，從政治、道德、人性、審美等各方面來講都要高雅；詩，是有意境的，我們要堅決摒棄低級的思想趣味，也不要擺弄文字游戲。詩人是人，是有感情、有趣味、有思想的高級動物?！柏埥写骸笔莿游锏母星?。1953 年，著名作家趙樹理在邢臺講座時曾這樣說：“高雅藝術與低級藝術要分開，茶壺放在茶幾上，夜壺放在床底下?！笨雌饋硎请S隨便便一句話，但這又是對高雅藝術與低級趣味恰如其分的鮮明對比，使我終身不能忘懷。因此我講，意境美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求，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核心要素，沒有意境就沒有思想，沒有內涵，沒有審美，沒有想象力，也就不能打動人，不能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詩人與讀者之間就不能形成相互的情感溝通和認識上的共鳴。

2、形象。

堯老說，詩歌藝術如同中國其他藝術一樣，意境是內在的、內涵的，也是外在的、形式的。有了意境，隨之而來的就是形象，古典詩詞取勝除意境之外，還有一個是通過詩歌塑造一個可視的形象。這里的形象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清晰的，是朦朧的，對同一事物、同一場景、同一書寫體裁，通過詩歌可以創(chuàng)作出與作者生活感悟不一樣的形象。這種形象可明喻，可暗喻，可比興，也可直抒胸臆，但總得讓讀者可以捕捉到這種形象，捕捉到了這種形象，就能通過一首詩，捕捉到作者的心靈感受，捕捉到詩人的靈魂和審美意趣。欣賞美學講的就是讀者、觀者、聽者在審美過程中的感受。當然因為讀者、觀者、聽者文化程度不同，生活閱歷不同，感受能力的差異，而有可能產(chǎn)生不同的形象，甚至于同創(chuàng)作者愿望不同的形象?？梢?，“形象”在詩詞以及各種藝術門類之中，想象空間有多么廣闊。我們知道，孫犁先生是公認的“荷花淀派”代表，孫先生曾說“先有形象，后有藝術”。我的理解就是，藝術創(chuàng)造不能從概念出發(fā)、從政治出發(fā)、從理論出發(fā)，而應從形象出發(fā)，凡不遵循這一創(chuàng)作規(guī)律藝術就不會有永久的魅力。

比如從整體作品風格而言，人們?yōu)槭裁捶Q孫犁為“荷花淀派”，是因為他的藝術風格就整體藝術形象而言，是清新的，是生機盎然的。為什么稱趙樹理為“山藥蛋派”，那是因為其藝術風格是樸實的，鄉(xiāng)土的，更加接近普通百姓的。這就說明，“形象”是一種藝術風格的再現(xiàn)和表征。

3、警句。

詩詞中的警句是一首詩的點睛之筆，也是一首詩能否傳之不衰、讀者百讀不厭的重要原因。堯老說，比起警句來，平仄、對仗似乎顯得就不那么緊要了。一首詩中的警句，盡管有時可能不合格律，但我們要承認它，一首好詩，以出警句、以形象勝出、語言生動為主，不能完全以是否符合格律平仄為標準，這是由詩本身的藝術性決定的。大詩人李白的詩就是很好的例子，比如千古流傳的《靜夜思》，“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在古體詩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讀者可以記不得詩人的名字，記不得詩歌題目，甚至記不得整首詩詞，但他們可以在恰當時機、恰當場合脫口而出一些詩詞警句，還可以概括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感受，演繹出一段故事，說出一個哲理。由此可見，警句在詩詞中的作用。因此，從古至今，每個有志于詩詞創(chuàng)作的詩人詞家無不在追求這一特殊的藝術效果。詩詞警句的出現(xiàn)，有的是作者苦思冥索而得，有的是機緣巧合地猛然乍現(xiàn)，也有的是感同身受地脫口而出。但依我來看，全是詩人的功力，全是詩人的法眼獨到之處。

時間已近兩個小時，考慮到老人的休息，我們準備辭行，此時堯老仍談鋒甚健，我們也意猶未盡，似乎仍在詩詞園地里漫步。雖然只有短短兩個小時，但我似乎看到了堯老已為燕趙詩詞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指出了嶄新的方向。我期待著，燕趙詩詞美好的明天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