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方芳

今年的桂花開得太匆忙，オ不過幾天，甜馨的氣息就變成熏熟的味道，細碎小花一個踉蹌從枝頭跌落，一時間尋不著蹤跡，再看地上已是薄薄的一層金色粉末。

走在花香里，總是想到父親，自從這個夏天他走后，生活中的任何細節(jié)都會成為我想起他緣由?？吹讲偷瓴藛紊系亩垢?，想起他最愛吃豆腐花；流浪貓從腳邊跑過，想起他每天投喂流浪貓；在路上騎行，想起他教我騎自行車時的叮囑、鼓勵和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十一年前的秋天，父親來我這里時桂香正傾城，他禁不住不停地呼吸，微笑道”我在掛花飄香的時節(jié)來場州＂，語氣里的得意，分明是覺得此乃人生幸事。那時家鄉(xiāng)的桂花還不多，小時候更是不知桂花真容。關(guān)于桂花，還有一場烏龍：書中讀到桂花，說香飄十里，翠葉小花，猜測是木香，去查字典，說桂花又名木樨，便認定是相鄰諧音誤讀，木樨即木香。興沖沖去告訴父親，他先點頭說也許吧，又連連說不對?！鞍嗽鹿鸹ㄏ恪薄叭锕鹱印?，桂花秋天開，不是木香?？匆娢乙荒樉趩?，他還是笑，說你以后自然會看到桂花。幾年后，上了初中，果然看到了桂花，在間學家里，盆栽，碎花點點，甜香縷縷，獲贈一小枝，拿回家，清水養(yǎng)護，掉落的，干枯在枝葉的，都被父親夾在書里作書簽，經(jīng)年翻看，余香尚存。

聊著這些“桂花往事”，看一樹樹桂花開，笑語香甜，徜徉桂樹間，父親說他發(fā)現(xiàn)不同顏色的桂花香味是不同的，銀桂清幽、金桂濃郁、丹桂甜美。在一棵大桂花樹下，他駐足很久，那棵開得真好，每一根枝條都被花兒團團圍住，一個個嬌黃的花串兒，正是“枝生無限月，花滿自然秋”，他靜靜看著，一臉艷羨，最后輕輕拈了幾小朵，珍愛地放進衣袋——他對世間萬物素來恭敬愛惜，攀技折花的事斷然不做。我說既然這么喜歡桂花，每年這個時候都來住幾天，他笑著首肯。每年看到春光正好、秋色迷人都忍不住給父親打電話，他卻很少應(yīng)邀，說太勞累我，我說沒什么勞累的，他又說他不想出去。他本是個喜歡游花看景的人，這樣婉拒分明是怕打亂我的生活節(jié)奏。桂花又飄香，他卻再也不會來了。

一城桂香縈繞迂回。桂花是花兒中最像精靈的，別的花都安處枝頭，桂花卻是飄逸的、游走的，日本童話作家安房直子的《花香小鎮(zhèn)》里說桂花是騎著橘黃色單車的女孩，她們“眼睛發(fā)光，吹著口哨，頭發(fā)在風中輕輕飄蕩著”，她們疾馳而過，將溫熏的香息注滿每寸空間。十幾天花期完結(jié)，她們說:“我們，回到天上去喲！輕輕地一下就上到天上了……”一地落荒，仿佛時光的碎屑，肉身歸于塵土，靈魂飛向天際，桂花不死，只是轉(zhuǎn)換了一個散發(fā)香味的時空。

“爸爸的花兒落了”，《城南舊事》尾聲這句話重讀起來無限凄愴悲涼，我們在一場場離別中被迫長大，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孩子。身為女子，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一直把你當小女孩，無論處于哪個年齡都可以在他面前天真任性，他一定是爸爸。父親與女兒，水遠都是彼此的童話與詩。

父親鐘愛的桂花又落了，我沒還來得及在他的院子里種一棵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