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本名魏峰。1968 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生于江蘇睢寧,現(xiàn)居北京。做醫(yī)生十年,《詩刊》社編輯五年。《讀者》首批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 14 屆青春詩會。被讀者以網(wǎng)絡(luò)投票方式入選“中國十大優(yōu)秀詩人”。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等文字。著有隨筆集《二手蒼?!贰稅矍楣墒小贰秳e解開第三顆紐扣》《魏晉風(fēng)流》,詩集《蕩漾》等。 記得去年8月,我受《草原》雜志之邀,為獲獎?wù)叽笮l(wèi)寫授獎詞時,認(rèn)真通讀了他的近百首詩歌和他那組獲獎詩。后來,我是這樣寫的頒獎詞:從大衛(wèi)的詩里,我們能感受到西方詩歌美學(xué)給予他的智慧詩學(xué)的文本書寫,智性表達(dá)是他詩歌有別于他人作品的根本所在,其詩辨識度較高,有自己的詩歌敘述語境和系統(tǒng),“大衛(wèi)智性詩體”業(yè)已形成。時過一年,當(dāng)他的新作又一次進(jìn)入我的眼簾時,我再次被他的智性化表達(dá)所折服。比如,數(shù)字在詩歌里的表達(dá),弄不好就會由于數(shù)字本身的枯燥而讓詩失去靈性,而大衛(wèi)就敢在他的詩里多次用數(shù)字乃至數(shù)學(xué)公式來進(jìn)行詩歌的異化處理。他寫出:“親,我愛你腹部的十萬畝玫瑰/也愛你舌尖上小劑量的毒”,“承受它一公斤的孤獨(dú)/承受它3+2等于4的光芒”,如此等等。這次新作也有“青蛙寫一遍,蝌蚪寫兩遍”“用一千遍寫田野/用一千零一遍寫田野之外”“喜鵲寫八百遍與寫一千遍是一樣的/唯有布谷值得寫一萬遍”,有詩評家說他的詩風(fēng)受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影響。我看不是這樣,大衛(wèi)有自己的表達(dá)。他喜歡用動詞,比如“仿佛鳥鳴在荷葉上打了一個趔趄/但這鳥鳴,又不順著荷葉邊掉下來”“梅子將身子洗干凈了,坐在酒里”“我所愛:馬蹄踏翻草原,野花撲面而來,我與命運(yùn)互欠一個趔趄——誰低于塵埃,誰就是大?!?,“你把我抽空了/曠野才叫曠野”。這些,特朗斯特羅姆不會想到或?qū)懗龅?,它是屬于大衛(wèi)的專利。 —— 李云 萬物變得溫柔,在你轉(zhuǎn)身的時候 空氣有彈性,風(fēng)也不是硬邦邦的 寧靜這個詞仿佛剛發(fā)好的面團(tuán) 用手輕輕一按,就會產(chǎn)生美麗的凹陷 巷子愿意筆直就筆直 愿意彎曲就彎曲,掛著的燈籠 與躺著的燈籠怎么看都是一家子 連自行車都是它自己 屋檐用野花勾邊,野花不夠了 就用燕子 暮晚,有歸家的人,有鐘聲潑于河面 應(yīng)該,再有一只小小的烏篷船 欸乃之聲里 霞光落入河水,槳不動,船任意滑行 蜜蜂與蝴蝶,分享同一個天空 鳥不用飛翔,走著的與站著的 都沒有重量,花開就是重復(fù)自己 云彩可以落在街東 也可以,落在街西。 而你,只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抿著嘴,而又不全是火焰的樣子 微微轉(zhuǎn)身,整條街道都是安靜的 是寶蓋頭的那種安靜,你的手里 再有一只手就完美了 肩膀上的空氣,與脖頸處的空氣 都甜得可以親 你站在那里,讓天使第一次有了煙火氣 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座花園 每一朵玫瑰,都在它自己的親切里 每一枝百合,都在它自己的搖曳里 唯有布谷的叫聲,值得寫一萬遍 青蛙寫一遍,蝌蚪寫兩遍 荷花可以只寫最綠的那道邊 用一千遍寫田野 用一千零一遍寫田野之外 河流不管拐幾個彎兒,寫三千遍就夠了 苜蓿盛開的時候 寫最燦爛的那一點(diǎn) 喜鵲寫八百遍與寫一千遍是一樣的 唯有布谷值得寫一萬遍 特別是它的叫聲,如開水之沸騰 黏稠,多汁,越寫越有金屬粉末的意思 布谷每一個叫聲都可以像土豆那樣切成絲 有層次感,適合涼拌 布谷的叫聲一點(diǎn)都不像針尖兒 它經(jīng)過麥田的上空 甚至,是有點(diǎn)遲鈍的 所以在布谷的叫聲里試圖找到麥芒 是不可能的,他最擅長的是 潛入每一株麥苗的根部 不停地上升上升,直至黃金形成 在鳥鳴中睡去,又在鳥鳴中醒來 在鳥鳴中睡去,又在鳥鳴中醒來 中間的部分可以省略了 一場睡眠,仿佛甘蔗 我只要最甜的一端 月光如刀,不大,也不小 月光落在河面上 會不知不覺地下沉 月光如刀,無非說明河流才是 真正的刀鞘 在鳥鳴中睡去與在鳥鳴中醒來 其實(shí)是一個意思 人間能忘卻的都盡可能地忘卻 你不是蠶,夜也不是繭 你只是一盞燈 可以把自己撥得更亮?;蛘吒?/span> 你只想做一張新鮮的荷葉 不必鑲著蛙鳴的金邊 也可以承接任何一顆水珠 按自己喜歡的樣子,晃蕩,傾斜 或者翻卷 白塘河濕地聽蘆喳 這蘆喳的叫聲有七百畝,如果再 加深五厘米,就到魏樓村二組了 如果回到三十年前,這聲音 是可以在葦葉上筑巢的 我坐在岸邊,看蘆喳的聲音 沿著水面擴(kuò)散,遇到菖蒲會反彈回來 坐在木質(zhì)棧橋上,腳伸進(jìn)水里 我就是那個打水花的孩子 水珠落進(jìn)荷葉 荷葉向有風(fēng)的那一面輕斜 水珠被荷葉抖來抖去 仿佛鳥鳴在荷葉上打了一個趔趄 但這鳥鳴,又不順著荷葉邊掉下來 仿佛鳥鳴與荷葉 都在等待著風(fēng)再大一些 贊美一只白鷺 白色才是真正的發(fā)動機(jī) 尤其白色和翅膀結(jié)合在一起 放開雙臂盡情贊美一只白鷺 直至她帶著我的心跳起飛 直至她帶著我的心跳起飛 翅膀經(jīng)過的地方 留下彈簧一樣 顫動的空氣 白鷺向下俯沖的時候 荷葉抖落身上的水珠 帶著整個天空相迎 帶著整個天空相迎 我與白鷺擦肩而過 那微妙的瞬間,互相擁有 又互相清空 互相擁有,又互相清空 如果靈魂是有顏色的 它一定是白鷺 眉尖上的那種…… 如果靈魂是有形狀的 它一定是白鷺 剜出的那片空氣 必須用同樣的空氣 才能填充…… 我所愛 我所愛: 三兩盞淡酒,有鳥啼的清晨 石頭生出青苔,草木長出年輕的心 落花中的歸人 我所愛: 耳際的絮語,枝條在星空下 彎曲,露珠在荷葉上滾動而荷葉不知 梅子將身子洗干凈了,坐在酒里 我所愛: 月光的小手,輕扶每一朵花的額頭 我所愛: 寂寂的曠野,唯有更寂寂的旅途才能分開 我所愛: 馬蹄踏翻草原,野花撲面而來,我與命運(yùn)互欠一個趔趄——誰低于塵埃,誰就是大海…… 偶感 把鮮花從石頭里抽出來吧 流水該說的,也都說了 我就是那起風(fēng)的人 周身寒徹 拿走,這小瘋狂 拿走,這小凜冽 你把我抽空了 曠野才叫曠野 傾聽 這聲音真好啊 孩子一樣在絲綢上 奔跑 蝴蝶停在棉布上 棉布有了尖叫 這聲音真好啊 經(jīng)過我的時候 是長了翅膀的 這聲音好到 萬物都在長出翅膀 而萬物自己卻不知道 這聲音真好啊 像雨滴那樣好 像發(fā)梢那樣好 像我打你的窗下經(jīng)過 只有月光 和玫瑰花知道 這雨下得太好了 這雨下得太好了 讓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想像草葉那樣把自己攤開 承接雨水和被雨水打濕的世界 這雨下得太好了 雷的叫聲也好 雷叫起來的時候 比雨要猛一些 仿佛一萬把鋼琴被它拿來 這雨下得太好了 鳥避雨的姿勢也好 連影子都是濕漉漉的 雨借助鳥的翅膀落下來 那落到我肩膀上的 會變成青苔 這雨下得太好了 雨滴在下落的過程中 像情人那樣撫摸,擁抱 這雨下得太好了 鳥的叫聲,雨的叫聲,雷的叫聲 可以各自獨(dú)立 又可以互相混淆 和父親在小樹林里 白晃晃的月光 落在樹枝上 父親拉著我的手 那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 父親說話聲音有些快 他的身子高高的,瘦瘦的 父親說話的時候 槐花落在他身上 如果再輕一些 槐花就是雪了 槐花落下來的時候 月光也落下來了 槐花帶著自身的香味 她比月光落得 要稍微慢一些 父親說著,我聽著 晚風(fēng)輕輕地?fù)u著 槐花輕輕地落著 月光落到肩上有點(diǎn)淡 在月光下拉著父親的手 仿佛一粒鹽 拉住了另一粒鹽 父親與我說柳樹、杏樹 也說村西的那口水井 玉米地被他說過兩次 汪塘邊的高粱也被他說了 父親也會提到祖先 提到祖先時 我是聽不懂的 我的父親是紅的 我的父親是紅的,他是火焰的 弟兄,我的父親是紅的 他那種紅,來自于動脈 父親發(fā)火的時候 月亮是紅的,這個生了五個女兒 終于生下最小的兒子的父親 他的悲傷是紅的 面對五朵饑餓的花 他有無可奈何的紅 一塌糊涂的紅 從明光挑一擔(dān)糧食到睢寧 一路吃洋槐花和樹皮的父親 他有二百公里的紅 我父親最紅時候 莫過于那個夏夜 他把自己咳成了一塊烙鐵 往空氣里一扔 一個人制造絕望 一個人編織蒼穹 他把自己扔在空氣里的時候 一米八幾的身子 比所有的烙鐵都紅 熾熱的空氣被他灼出 一個大洞—— 我的父親是紅的,當(dāng)我把他 比喻成一塊烙鐵 無非是想說 他可以在空氣中走動 在他經(jīng)過的地方 空氣疾速閃開 那來不及閃開的 全部被他使用 我的父親是紅的 他經(jīng)過的地方 鐵變得無用 空氣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我的父親或許從未在人間出現(xiàn)過 他所有的紅都是鐵把自己 往空氣里一扔…… 雨中的鮮花山谷 用鮮花填滿山谷 玫瑰可以命名 任何一陣風(fēng) 雨水掛在松針上 它們不是寶石 也不是星星 雨水在松針上掛著 像一個人的顫抖 像水晶做的心 像輕觸又收回的手 雨水給山谷帶來 巨大的寧靜 你不在,我的心多么空啊 如果地球也是一個水珠 一定有人動用了愛情 記一個早晨,或比早晨更清爽的時光 這些花兒多么好啊 骨是骨,朵是朵 蕊,是照月亮的形狀做的 我看這些花兒的時候 花兒也在看我 想叫她小乖乖 顏色白的小乖乖 影子輕的小乖乖 心跳怦怦的小乖乖 遠(yuǎn)處的風(fēng),悄悄走了過來 風(fēng)與花越來越近 風(fēng)吹花兒的時候,花晃得 可逍遙了 那逍遙感染了我 仿佛我也是一陣風(fēng) 可以被云彩托住 無限地接近天空 如果我是一棵樹 現(xiàn)在可以喧嘩 也可以默不作聲 與一朵花相伴 樹才可以做樹的事情 那落葉是我的 落葉觸到地面時 那“噗”的一聲 也是我的 晨光按我喜歡的樣子 先照花,又照樹 露珠和水晶比心情 一群喜鵲從河的這岸 飛到對岸 飛得快的,身子變小 仿佛空氣是為它的翅膀 量身定做的 草叢中飛出的 是穿彩色連衣裙的蝴蝶 飛得不緊不慢 似乎它的翅膀才是剪刀 在這小小的林子里 可以制造波瀾 也可以打敗時間 蝴蝶是天空的一次對折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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