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5月下旬來西安，陪老作家周明到他的老家周至玩了一天。

周至此前去過兩次，對樓觀臺仙游寺印象很深。周明對仙游寺鐘愛有加，光他邀寫的各種名人書畫就有上百幅，如趙樸初、冰心、周而復等人。看著那精彩紛呈的碑林上的字跡，我對周明說：“一千多年前白居易在這里寫下千古奇文《長恨歌》，今天您又幫助完成了書法碑林，真應該給您和白居易立兩個塑像?！敝苊髡f：“給白居易做個雕塑是應該的，咱是小人物，微不足道。百年之后，我倒是愿意長眠在仙游寺?！蔽乙宦犘α耍f：“您這身板活120歲沒問題。”

西安出畫家，也出雕塑家，更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文人。畢竟是十三朝古都之所在??！我在西安居住期間，當地的許多文友三天兩頭拜訪，偶爾也到他們的工作室閑逛。在全國，我還沒有看到哪個城市的文人有如此多的工作室，如果我用星羅棋布、遍地開花形容，你肯定覺得夸張?？墒牵斈阒蒙黹L安、曲江、西咸、高新、周至等新區(qū)的樓宇、村莊、山林中，確實會看到景色各異、裝修奇葩的工作室。

想來，人們?yōu)槭裁匆üぷ魇夷?？工作室源于我們過去所說的書房。書房不等于存書的庫房，它是文人寫字畫畫接待朋友的地方。書房相對于客房，相對于主人的臥房是個有機的組合，這當然取決于主人的經濟實力。在古代，有書房之人，大多為官宦富貴人家，老百姓是很難做到的。對于更多貧窮的人家，他們所處的往往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F在，生活富裕起來的人們，有了寬敞的住房，甚至有了多余的房舍，在內心浮躁時，特別需要一個舒適安靜且彌漫書香的環(huán)境。與其說建一所書房，即所謂的工作室，倒不如說給自己建了一個養(yǎng)生堂。

國慶節(jié)，閑待在酒店看書。忽有文友打電話約我到南山，說見一個奇人。我說：“在山里修行的人很多，幾乎都是奇人怪人?！迸笥颜f：“那是一個畫家、雕塑家，你見后一定喜歡?！庇谑?，我們驅車直接奔向南山。

汽車蜿蜒行駛了十幾里山路，?？吭谝蛔淮蟮霓r家院前。透過竹籬笆，幾棵松樹間掩映著一排老房子，院子里種著些許斑竹。我問接待的女主人容陽：“過去聽說秦嶺時有大熊貓出沒，不知這里可有？”容陽回答我：“那就看你的造化了?！闭f完，她就領著我們到房前屋后去參觀。農家院落過去看過很多，但像這個院子里到處陳列著各種雕塑品的并不是很多。我問：“這是哪位藝術家的作品？”一同前來的張煥軍笑著指指容陽，說：“那個藝術家就是她先生周起翔?！?/p>

周起翔，我隱約好像聽周明跟我提起過。我問：“就是為司馬遷、于右任塑像的那個雕塑家嗎？”容陽說：“您說得很對，就是我們家周老師?！蔽矣皿@奇的眼光看著容陽，從容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是很以他們家周老師為傲哩！我迫不及待地問：“周老師在家嗎？”容陽指了指三樓說：“他現在就在工作室畫畫?！?/p>

按常理，朋友來了，主人大都要到門口相迎?？芍芷鹣璨粫ǔＴ绯课妩c多就鉆到工作室讀書作畫。容陽說她特別理解周老師，這幾十年，她覺得周起翔一直活得天真、純粹，他的腦子里永遠裝著藝術。為了雕塑司馬遷，他反復研究有關司馬遷的史料，甚至效仿司馬遷把自己關在一間如牢房般的黑屋子里幾天不出來，幾乎飯也不吃，在那個似乎忘記時空的密室里，他默默地與司馬遷對話，問及心靈深處，他竟然號啕大哭。在雕塑司馬遷初稿時，不知什么原因，從司馬遷的臉上突然掉下一塊泥巴猛地砸到周起翔的腳上，他抬頭一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竟然一下抱住作品失聲痛哭?！澳且豢?，周老師和司馬遷的精神世界是真的打通了!”容陽動情地說。

徜徉在周起翔的藝術工作室，欣賞他的一件件雕塑作品、一幅幅水墨畫。我對周起翔說：“你這里四面環(huán)山，真是世外桃源，別人來到這里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難不成你是來雕塑大山的？”周起翔說，他從小性格孤僻，喜歡一個人獨立思考問題。每當夜晚，他常常一個人沿著門外的山路往深處走，那時的山里除了泉水叮咚作響，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了。我說：“那你不害怕嗎？比如遇到毒蛇、豺狼、野豬什么的。”周起翔說：“人和大自然一旦統一，就誰也不是誰的敵人了。”他最初來到這里，貓頭鷹每天都在樹上叫，后來，他終于明白，是人類占了鳥的地盤，所謂不平則鳴，就是這個道理。現在，時間久了，再也聽不到貓頭鷹的叫聲了。

我很想跟著周起翔去看他是如何為人物雕塑的。容陽說，她前年9月曾跟著周老師到長安探班。那天，他們早晨5點起床，6點就開車奔長安的工作車間。大約7點30分，周起翔就穿上工作服開始創(chuàng)作。他爬上了五六米高的雕塑架，打開了保護膜，上下穿梭，一會兒拿起錘子敲打，一會兒拿起刮刀雕刻，動作之輕盈，手法之嫻熟，完全忘記了自己已是62歲的年齡。到了這里，如同到了他的主戰(zhàn)場 ，如魚得水，沒有片刻停歇。

在陜西或者說中國近現代文化名人中，于右任是非常重量級的人物。周起翔應邀為于右任塑像，其壓力不亞于為司馬遷塑像。在陜西知道了解于右任的人很多，人們通過影視作品、文獻資料都看到過先生的形象。如何塑造一個形神兼具的美髯公，無疑給周起翔出了個難題。就一般的雕塑家而言，把人物塑造成形似，并不是難事。但周起翔卻堅持藝術最值得人們記取的不是作為藝術品的物，而是給人的啟發(fā)。周起翔是個有思想的人，經過冥思苦想，最終塑造出了一個偉大的愛國的思想者的形象。2010年，于右任塑像塑成后，在社會各界引起極大的轟動，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參觀。于右任的兒子于中令輾轉來到西安，來到父親的塑像前，他一下子驚呆了，猛撲到父親的塑像上掩面哭泣道：“這就是我真實的父親??！”于中令請有關方面找到周起翔，他們一起談于老先生的軼事，談濃濃的鄉(xiāng)情，本來約好只談40分鐘，結果談了兩個多小時。于中令感動之余為周起翔寫下了：“山巔高渺望鄉(xiāng)訊，天際蒼茫鑄國殤。”

人們常說藝術家都有精神怪癖，周起翔也不例外。在農家院三樓陽臺，他一個人常常發(fā)呆，即使容陽從他身邊走過，或者喊他吃飯，他也視而不見。在工作室，最能與他交流的常常是小白狗和小花貓。當下，很多人都關注藝術家作品的收入，我也毫不掩飾地問了周起翔這個問題。他對我說：“我不是商人，我的作品只賣懂我的人?！比蓐柌逶挼溃骸爸芾蠋熤汇@研他的藝術，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來了朋友，如果說得來，他會同人聊上大半夜。如果談不攏，他會當即拒絕，哪怕是比較重要的人物?！?/p>

離開農家院時，天空飄起小雨，容陽問我們帶沒帶傘，周起翔則在細雨中向我們揮手。這時，我想到剛來山莊問過容陽這里有沒有大熊貓出沒？現在我豁然開朗了，這里當然有大熊貓，只不過其“人在山中不知曉”罷了。